是夜,一轮弯月高悬,于天地间倾洒下皎洁清冷月色。
在朦胧月色映照下,王府东侧一栋空荡荡的庭院内,只有婆娑树影正随风摇曳沙沙作响。
昏暗的屋内没有点上一盏烛光。
沈灵玉虚弱的躺在床榻上,白皙稚嫩的脸庞上遍布着叫人触目惊心的红疹,他半阖着眼,漆黑的眸子一动不动的盯着不远处的窗台。
借着月色,他隐约能瞧见窗外摇晃的树影,头脑迷糊间,那些不时晃过窗外的树影,此时看在眼中,竟像是一双双若即若离伺机而动的黑手,在这分外寂静的深夜,显得有几分瘆人。
沈灵玉瞧着心中有些害怕,他嗓子渴的快冒烟了,可却发不出一声,也动弹不得,他又怕又难受的紧,却只能硬生生憋着。
他身旁无一人照看,就连平日陪在她身旁照料他的侍女碧玉,也被四皇子带走了,说是怕天花在府中散播,牵连了无辜之人。
四皇子只许下人白日给他送来三餐,下人口鼻捂的严严实实,一言不发的喂他吃几口饭菜,喂他喝下汤药就匆忙离开。
除此之外,他就这么被独自一人撂在这,犹如放任自生自灭。
旁人也许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依他沈灵玉的身份竟还能被如此怠慢,他可是四皇子的独子,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世子皇孙。
可事实便是如此,哪怕沈灵玉是他沈忻询膝下唯一的子嗣,却也不曾得到过沈忻询哪怕一丝的偏爱。
分明是父子,沈忻询却待他犹如陌路人,许是连陌路人都不如,毕竟沈忻询对陌路人可不会动辄打骂斥责。
若说待他严苛打骂斥责乃是望子成龙倒也好,可父亲对他的打骂从来就不问缘由,哪怕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恰巧迎面撞见了回府父亲,都会莫名狠狠的挨上一巴掌,和一句冷冰冰的呵斥。
沈灵玉自记事起就知道,父亲很是厌恶他,就连望向他的眼神,都是满满的毫不掩饰的憎恶。
他也曾怀疑过,自己或许并非父亲的骨肉,可陪伴父亲多年的老仆从曾说过,他无论是模样还是性子都像极了曾经的父亲。
一样的性子沉闷,一样的少年老成。
他还曾想过,或许是因他的生身母亲与父亲不合,父亲才如此厌恶他?
可他不知自己的生身母亲是何人,父亲不曾提及过,王府的下人也对此讳莫如深。
偌大的天地间,能真心待他的也就那么寥寥二三人。
喂养他长大的乳母算是一人,可她却早早病逝,碧玉姐姐自然也算一人,毕竟是碧玉姐姐看着他长大的,一直悉心照料着他。
但她们到底是下人,与他身份天差地别,待他好也难免掺杂几分杂念。
除此之外,就只有姑姑是真心实意的待他好。
虽然仔细数数,姑姑其实也没见过他几面,可他心里清楚也看得明白,姑姑是真的疼爱他在意他。
每次也就只有姑姑从青州赶来岭南时,父亲才会待他好那么些许。
一如旁人说的那般,他的确少年老成,他看出父亲在利用姑姑,也看出父亲其实很忌惮姑姑,有时他甚至能看穿父亲暗暗对姑姑生出的嫉妒之心和杀意。
在岭南时,每隔两月姑姑都会给他写上一封信,还会随信送来些小礼物,有时只是书卷画册,有时是一些并不贵重但不乏有趣的小物件。
而无一例外,姑姑送给他的东西,父亲都会收走,隔日才会交到他手上。
不过那些信就算父亲看上千遍万遍,也该是看不懂的。
毕竟,那可是他与姑姑之间的秘密,也是他唯一的秘密,除了他与姑姑之外无人能看懂。
一想到姑姑,沈灵玉黯淡无神的双眸突然亮了几分,他蜷缩起身子抱紧身上的锦被,那温暖犹如被环抱着的感觉,仿佛让他回到了几年前的某日午后,姑姑将他抱在膝上,一字一句教他认字的。
那是他迄今为止,屈指可数却弥足珍贵的一丝温情。
沈灵玉迷迷糊糊的想着,可就在他几乎快要陷入昏睡时,突然听到了一丝细微的响动,他头脑瞬间便清醒了过来,茫然的抬起头来。
就在他抬头的瞬间,一杯盛满了清水的茶盏悄无声息的送到了他眼前。
沈灵玉眸光一闪,怔怔的望着眼前凭空出现的白衣女子。
方才还想着的人就这么出现在跟前了,惊愕过后,沈灵玉微红了眼眶,他强压着心中的委屈和欣喜,用虚弱干涩的声音,轻唤了一声。
“姑姑。”
沈顷绾微微颔首,俯身伸手轻轻将沈灵玉扶坐起来,而后将茶盏送到他嘴边,柔声细语的问道:“可还难受?”
虽然万分口渴,可沈灵玉却没有喝下送到嘴边的水,他先是警惕担忧的盯着窗门看了几眼,而后抬手揪着沈顷绾的衣袖,低声急切道:“姑姑还是先离开吧,可莫要让父王的手下发现行踪。”
掩在面纱后的薄唇微微上挑,沈顷绾不疾不徐的启唇道:“被他们发现行踪又如何,难不成我来探望病重的侄儿是有何不妥?”
沈灵玉闻言一怔,他舔了舔干裂的唇角,尝到了一丝淡淡的铁锈味,不过他并未在意,而是认真思忖着反问道:“姑姑可是在考我?”
沈顷绾狭长的眸子微敛,似笑非笑的反问道:“此话何解?”
沈灵玉犹如面对考题般,神色肃穆斟酌着字句道:“我并非染上天花,之所以突发病症是父王派人暗中下了药,他向来不在意我,可昨日却让人送来参汤,之后没多久后,我身上便起了些红疹,今日好端端的就突然晕死过去。凑巧的是,偏偏姑姑今日来了府上,我猜想父王应当是想利用我染上天花做些文章,以此牵绊住姑姑。”
说完,沈灵玉像是做错了事般,垂下头低声道:“姑姑,其实父王让人送来参汤时我便有些怀疑,可那人非要看着我喝下才肯走,我是不得已才喝下,那时我还不知父王这般做是想为难姑姑,若是知晓...”
没等沈灵玉说完,沈顷绾突然黛眉一蹙,一字一句道:“就算知晓你也必须喝下。”
沈灵玉身子一颤,抿了抿唇神色复杂的抬眸看着沈顷绾,欲言又止的问道:“姑姑,父王可又是想利用林大人胁迫姑姑?”
沈顷绾无声的叹息了一声,淡淡一笑道:“连你都看出来了。”
沈灵玉点了点头,稚嫩的面容上满是与年纪不符的沉着镇定,他看似惋惜般,轻叹一声道:“自从入京后,父王就越来越急功近利了,行事鲁莽为人也愈发自大,还不及当年在岭南头脑清明。”
沈顷绾静静的望着他,突然轻笑一声道:“灵儿,若是异位而处,你是你父王的处境,你会怎么做?”
沈灵玉眼眸清澈干净,他想也不想的斩钉截铁:“我自然是乖乖听姑姑的话,只要不与姑姑为敌,便不会落得如此境地。”
沈顷绾闻言唇角笑意悄然敛去,她缓缓将茶盏放在一旁,垂眸漫不经心的反问了一声:“是么?”
尾音清清冷冷落下,沈顷绾拂袖一挥,神情波澜不惊不见喜怒:“你好好休养几日,我过些日子再来看你。”
沈灵玉察觉到了沈顷绾神态语气细微的变化,他小心翼翼的拽着被角问道:“可是灵儿方才说的话让姑姑不快?”
沈顷绾摇了摇头,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柔声道:“莫要多想,好好歇息。”
“嗯。”
沈灵玉耷拉着脑袋乖巧应下,将半张脸埋在锦被中,他屏住呼吸,目光始终跟随着沈顷绾,直到见沈顷绾离开,才终于呼了口气。
过了许久,望着空荡荡的屋子,沈灵玉突然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成大事就该懂得何时示弱,懂得隐藏自己的野心,哪怕是至亲之人都不能倾心相交,需用真心掩盖野心,这难道不是姑姑的教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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