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新年很快到来了。
在那之前, 阿史那对谢玉璋说:“听说你很会跳舞, 在庆典上为我跳一支吧。”
谢玉璋却说:“除了皇帝和天可汗, 没人配看我的舞。等可汗真正成了我的丈夫,我跳给你一个人看。”
她说话的时候底气十足, 理所当然。让阿史那想起来,她是一位真正的中原公主, 还是最尊贵的皇后嫡出。也只有真正尊贵的公主说话才会这样骄傲。
草原这几百年来,也娶过数位“公主”, 可草原人其实都明白, 那些不过都是宗室女而已。
阿史那想到这么多位可汗,只有自己才娶到了真正的公主,便打内心里感到骄傲自豪。对谢玉璋的骄矜,格外的宽容。
“好。”他笑呵呵地, 摸着她乌黑的头发期盼地说,“那你快点长大。”
草原的新年庆典连办了五日, 祭火五日未熄。
但实际上, 除了第一日的仪式之外, 余下的几日是草原一年两次的盛大集市。
一次在新年, 一次在六月夏日祭。因为天气的缘故,夏日祭的那一次,将比新年这一次更热闹, 来的人更多。
这几个月,天可汗阿史那氏娶了中原王朝的公主的消息早就传遍了草原。人们还知道,公主从中原带来了很多的好东西。
各个部落的大小可汗们都在新年里赶来围观中原公主, 他们带了礼物也带了货物。
先惊艳赞叹公主的美貌,献上礼物,再派精明的管家跟公主的家令去谈,看用什么能换到公主手里的好物。
谢玉璋跟袁聿说:“不用心疼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只不过锦上添花,我们需要的是能让我们安心在这里生存的东西。”
袁聿笑道:“殿下说的是。更何况我们还有工匠。”
制糖的事还需要时间,需要原料和作坊,要慢慢来。但养蜂人已经开始着手养蜂的事了。各行匠人,是比器物更宝贵的财产。
谢玉璋借着这庆典,放出手里的奢侈品,大量收进牛羊、马匹和奴隶。在草原上,成为了一个富有的女人。
她是天可汗阿史那氏的妻子,再富有也不会成为被劫掠的对象。但谢玉璋从未放松过对卫队的训练。
“你觉得现在如何了?”谢玉璋问王忠。
王忠有些羞惭,道:“没法和将军的人比。”
“将军”是李将军,未来的雄主。“将军的人”,是威震大江南北的飞虎军。
“谁让你跟他比了!”谢玉璋扶额,“在草原上能自保吗?”
王忠其实不太理解谢玉璋。他们所在的之地,是草原共主天可汗阿史那氏的王帐,再安全不过了。谢玉璋却对卫队要求如此之高。
王忠挠挠头,还是老实说:“比以前强不少,可是没跟别人真刀真枪地干过,不知道。”
说的十分有道理。纸上谈兵是要不得的,李固也说,要真刀真枪流着血地去磨炼。
“会有机会的。”谢玉璋说。
时间转眼到了四月,草原上终于不用穿厚袄了。
谢玉璋和林斐一直盯着袁聿,整个四月过去了,袁聿别说上吐下泻,连个喷嚏都没打过——他原本就是个身体颇为健康的男人,年轻的时候也曾走南闯北,跟着商队趟过大漠,趟过草原呢。
谢玉璋和林斐终于确认,前世袁聿不到半年便暴亡,非是天意,绝对是马建业一手造成的人祸。
马建业,死得一点都不冤。
谢玉璋后悔只暴尸三日,实在是该将此人活剐了。
他将谢玉璋卖给了夏尔丹,自己却带着人投靠了乌维。既甩脱了她这原主人,又攀附上了最大一股势力。更不要说在这个事件中,谢尔丹必对他酬以重金。
谢玉璋此时怀疑起来,将她献给好色的蒋敬业这主意,会不会也是马建业想出来的?
这主意怎么看,都对她有着极大的恶意。
可马建业不过一个小小的宣节校尉而已。谁能想得到,这样一个小人物在她的人生中坏过多少事,多少次把她推向过更低的低谷?
不可思议。
五月底,阿史那征伐某部落,谢玉璋请战。王忠率一百新练骑兵跟随阿史那出战,半月后随大部返回。
一百骑兵折损十七人,是这次随阿史那出战的部队中折损率最高的,着实令人心痛。
但,活着回来的人,眼神都变得不一样了。
这些汉子们经历了血火的洗礼,见识了草原的生存法则,开始了从农民向战士的蜕变。
即便不能从羊变成狼,但也不能再是任人宰割的绵羊,最起码也得是长着坚硬犄角有反抗之力的野羊。
谢玉璋原也没指望他们能成为什么雄兵,练兵这种事,哪有这么简单的,否则大赵中枢也不至于软弱至此。区区五百人的乌合之众,能拉练出二三百合格的骑兵已经是神佛眷顾她了。
“合格”与“精锐”又差了十万八千里。
在未来席卷天下的动乱中,根本不够看。
谢玉璋想要的,是在老阿史那死后,草原四分五裂,蒋敬业打得乌维狼狈逃窜的那段时间里,这些男人能够护住随她和亲而来的所有人。
她把他们从云京带到这里,便想将他们也带回云京去。
大家一起。
这一战之后,阿史那宣布了举部迁回祖地的决定。
部族的人都欢呼。
“祖地的湖水又满了!”
“圣山安静了!”
“离开了好几年了,终于能回去了!”
在族人的描述中,祖地仿佛是什么仙境般的地方似的。
谢玉璋道:“其实就是阿史那一族故居之地,按照我们中原的说法,称得上是龙潜之地。圣山是一座会喷火的山,那里有很多温泉,因为冬天的时候会比别的地方温暖,所以冻死的牛马便少许多。族人便觉得是祖神的福泽。但每隔一些年,便会别特的热,湖水干涸,温泉沸腾,没法居住。族人便会向外迁徙,在这种地方待几年,待祖地的热度平复了,就又可以回去了。”
林斐恍然:“是火山与地热。”
她博闻强识,懂得很多:“应该也会有地动,火山之下的地龙是火龙,火龙翻身了,因此温泉煮沸,普通的湖泊便干涸了。待地龙入眠,便又无事了。”
前世她也是这么说的。
谢玉璋托腮,道:“是呀,所以说穿了没什么大不了。但是族人就觉得那是有祖神保佑的地方,只要在那里多生活几年,便沾了祖神的福泽,日子丰盈,部落平安。哪有那么神奇呢,就少冻死几头牛羊而已。”
林斐失笑,道:“这里只有贵族才有资格识字,可贵族才有多少人?文字传承远不如中原,愚昧得很。你还指望他们懂什么,也就阿巴哈懂得多些,还找不到人念叨,天天想找我聊天,给我讲他那些宝贝羊皮卷。”
“你要嫌烦,别理他就是了。你又不是他的学生,又当不了萨满。”谢玉璋说。
今生,她不需要林斐为她操劳奔走,结交讨好有权势的人。她希望她能活得不违背她自己的心意。所有那些讨厌的却不得不做的事,谢玉璋自己会去做。
“我怎么会嫌烦。”林斐也托腮,幽幽地说,“身边是一群不学无术的家伙,这种寂寞,我懂他啊。”
“……”谢玉璋跟她大眼瞪小眼半晌,“我认真地读书了啊!”
林斐歪头:“是吗?读到哪了?”
林斐其实只是逗弄谢玉璋。谢玉璋从前性子跳脱,只爱音律舞蹈。她练舞极其沉迷,要让她读书,立刻就恹恹的蔫了。
谢玉璋却说:“《吴史·公主列传》,读到英德公主了。”
林斐微讶:“读到她了呀。”
谢玉璋点头:“她真是厉害,我在历代的公主列传里面,没有见过比她更厉害的和亲公主了。”
林斐却敛了玩笑神色,严肃起来:“英德公主的确令人钦佩,但你不要学她。”
她道:“别的不说,便只她的丈夫毗伽可汗趁着前朝末帝巡幸边城时,以十万雄兵围城,眼看便要活捉末帝……”
这一段谢玉璋看了,她接口说:“是她遣使谎称北境有变,骗得毗伽收兵北归,末帝才安然度过这一次危机。”
林斐肃然道:“但她坏了毗伽可汗的大事,单这一点,可汗便是砍了她,都合情合理。我们读史书,只读到她化解末帝危机的功绩,却根本不知道她是怎么样化解自身这场危机的,更不知道她为了救末帝付出了什么代价。但可以想象,决不轻松。”
谢玉璋叹道:“是啊。如果有人这样坏了阿史那的事,阿史那啊,决不会原谅这个人。她是必死的。我实是想不出有什么计谋手腕可以躲过一死,也可能是我比英德公主愚笨吧。”
“而且你要知道,她是被高祖皇帝亲手所斩的。”林斐提醒她,“连末帝皇后都向谢氏称臣了,唯有她宁死不服,一心想要复国。所以她死在了你祖先的刀下。”
她握住了谢玉璋的手恳切地说:“珠珠,我不知道她一个被选去和亲的宗室女为何如此忠于先吴,我也不知道她死的时候觉得自己这一生值不值。但……珠珠!赵国,不值!”
谢玉璋凝目看着她。
林斐知道这话大逆不道,但她还是要说。
“珠珠,赵国,不值得你这样做!谢氏,也不值得你这样做!”她盯着谢玉璋的眼睛,告诉她,“你才是最重要的。你一定要好好的,万事以自己为先。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值得你像英德公主为大吴那样付出自己!没有!”
谢玉璋却笑了。
“阿斐,你错了。”她说,“有的。真的有的。”
林斐蹙眉:“是谁?是什么人?”
她实在想不出这世上有什么人竟会让谢玉璋觉得,值得她像英德公主那样悍不畏死地付出自己。她决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情形出现。
谢玉璋望着她,目光温柔。
我当年予你的,不过是一个上位者宽裕的善意,想做便做,并不需要付出什么。滴水之恩,你却涌泉相报。
人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于你我,却是恩恩相偿无断绝。前世你报我,今生该我还你了。
她抽出手将林斐鬓边的一缕碎发帮她别到耳后,轻笑。
“我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