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宫里那位突然来的这么一出,燕家人连元宵节都没能过好,跟头骨碌地去了御赐小岛上, 连收拾带布置, 总算在正月十六这天把一应待客之物都准备妥当,然而帖子虽然只下给了少数平日走得稍近的几家, 结果因着大家风闻燕子恪要升, 又蒙了这么大的恩宠, 一些人的心思就有些蠢蠢欲动起来,于是这日到访御岛给燕子恪贺喜的人甭管有帖没帖,全都厚着脸皮进门了,那人是乌泱乌泱的, 好在燕子恪早对这情形有所预料,提前知会了家里做了万全准备, 这才没导致手忙脚乱。
这座小岛是千岛湖众岛中面积较小的一座, 胜在风景秀丽,岛上有山有湖有奇树芳草, 隆冬时节还有常青植物,因而这会子在岛上也不觉得萧索。
因着岛上的地势并不平坦, 且又属于别苑性质, 所以岛上的建筑便没有像京中的燕府那般造得横平竖直中规中矩,而是根据地形和景致错落有致地把建筑融入景中,东一座楼西一座轩,亭廊桥洞穿凿其中,使自然与人文形成了完美结合。
燕老太爷十分不开心。
但也不敢表现在脸上。
决定儿子生辰宴摆完就立刻回城里去。
你们谁爱住这儿谁住,反正老子决不再往这儿来第二回。
当然,燕家人也是不可能在这里常住,平日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来往于京中与城外千岛湖,这纯属给自己找罪受,这地方只能做为一个别苑,孩子们寒暑假及大人们休沐的时候过来住上两天还行。
初十得了这岛后燕家就立刻派人上岛来收拾,十四全家人就都上了岛,然后闹闹哄哄地挑住处,燕大少爷挑了建于地势最高处的阆风苑,燕二姑娘住了傍着两株老梅的梅雨栊,燕三少爷选的是石山环绕的石烟堂,燕四少爷则喜欢更开阔的草坡,坡上原木搭得几间颇为结实的木屋,名曰锦茵精舍,燕五姑娘圆了自己的桃花梦,看到桃花林子里那一处精致小合院,喜得几乎飞扑过去,那院子叫做桃墟,取自《山海经》的典故。
燕六姑娘选了近荷塘的风裳馆,燕八姑娘住进了水佩轩,就在荷塘分出的一脉清溪下游,门前还有道白石小桥。燕十少爷年纪尚小,就跟着燕三老爷夫妇住在梧桐芭蕉间海棠的听雨楼,燕四老爷踏遍全岛之后住到了土里头……嗯,的确有那么一处建筑就是建在地下的,屋顶是高出地面只有尺余的玻璃盖子,躺在床上就能看星星数月亮,燕四老爷给自己的住处起名为“神仙棺”,被老太爷一脚撩飞,只得由着起名狂魔他大哥改成了“星星盒”……
“从没听过把屋子叫成‘盒’的!”燕四老爷不满。
众:唾嘛的难道就有叫成“棺”的吗?!
燕老太爷夫妇中规中矩地住着一处三进四合院,院外的景致倒是很好的,背倚山,面朝湖,西边菩提树,东边百花圃,老太爷起名为畐冨院。
大家觉得老太爷快被强迫症逼疯了,连院名所用的字都是工工整整左右对称……
燕大太太揣摩着燕子恪的喜好,占据了竹林中那一片白墙碧瓦的清舍,请了燕子恪赐名,燕子恪便亲手提了匾,名曰“风篁坞”,念着像“凤凰”,燕大太太高兴不已,倒是燕四少爷过来串门儿的时候没心没肺地道了一句:“我还道这地方是要给七妹留着的,她也喜欢竹子啊,而且在家里她不就是住在竹林里的?”
结果燕大太太也是白费了心思,燕子恪并未打算下榻在风篁坞,大家找了半天才找着这位的窝点,竟然是住在岛中不算小的那一汪湖上的画舫里。这画舫两层高,上层是卧室净室和书房,下头是客厅餐厅带厨房,外头甲板还很宽敞,夏天时铺张凉席都能睡在那儿。
“像楚留香一样呢。”燕七感叹。
“楚留香是?”燕子恪问。
“也是住在船上的一名英俊郎君。”
“呵呵。”
“这住处叫什么名呢?”
“天水阁。”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真好。”
“你可选好住处了?”
“反正也要走了,随便找个地儿就行。”
“再也不回来了?”
“啊,我错了,别生气……其实来的时候我看着有个地方不错,就是小九和煮雨他们貌似不大喜欢。”
“哦?什么地方?”
“喏,就在湖岸边上。”
“哦,喜欢树屋?”
“主要喜欢它的构造,我刚才仔细瞅了瞅,好像是截取了神杉的一段树干,把中间掏空了做成房间的,几截树干这么并在一起,彼此相连相通,高高地架在那几株枫树冠之间,感觉住在里面离天空也会很近呢。”
“那便住。”
“可惜小九不喜欢,嫌还要爬树上去。”
“没有梯子么?”
“没有呢,造树屋的人可真调皮,以后大伯去那里找我们也只能在树下仰头叫了。”
“一枝,让人做梯子来。”
这梯子做得颇快,还蛮有创意,做成了旋转楼梯,绕着枫树干一圈圈转上去,还附赠了一架秋千,就悬在树屋的下面,虽然这树屋的主人在这里住不了几天。
煮雨几个丫头战战兢兢地从旋转楼梯爬上去,沏风恐高,整个人爬在树屋地板上说死也不敢站起来,走路都是坐着走,见着燕子恪上来串门,直接转个身儿就能跪着行大礼。
“起个名吧。”燕七邀请起名狂魔献技。
起名狂魔站在木头屋子嵌的玻璃窗前向外望,难得晴朗的湛蓝天空仿佛伸手可及,天边几丝若有若无的云被风吹成了振翅的鸟翼。
“飞鸟……”燕子恪忽地轻轻吐出两个字。
燕七微怔,抬眼看着面前这人留给她的微倾的背脊。
“……居。”这人微微偏过头来,侧脸上挂着淡淡的笑,“飞鸟居。”
……
“飞鸟居,这名字真合适!”正月十六跟着家人前来给燕子恪贺生辰的武玥坐在燕七在树上的鸟巢里不住夸赞,“我太喜欢这树屋啦!感觉自己都变成了会飞的鸟儿!”
“我都不敢往下看……”陆藕则躲在距窗户最远的地方坐着,才刚从梯子往上爬都是武玥连扶带扛给弄上来的,这会子腿还在发软。
“不过,这树屋真的结实吗?”武玥说着还站起来蹦了两下,把一屋子女孩子吓得吱哇乱叫,而这树屋却是结实得纹丝不动,“哈!不错不错!又结实又宽敞又干燥又敞亮,真想在你这儿睡上一晚,看看夜里又是什么光景。”
“那晚上就别走了,跟伯母说一声,小藕也别走了,咱们仨同床共枕看上一晚星星,说上一宿话。”燕七道。
“好啊好啊!”武玥拍手,陆藕微笑,然而大家都知道这不大可能,在城里住时还不好轻易在别人家留宿呢,更别提在城外的岛上。
“咦?崔四怎么没来?”武玥问,“才刚用午宴的时候就没瞅着他。”
燕七也正觉得奇怪呢,见陆藕犹豫了一下,道:“我来的时候倒是看到他了,那时他好像正被人拽着说话,一时脱不开身。”
“认识那人吗?”燕七问。
陆藕道:“看着很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你们先坐着,我去看看。”燕七出得树屋,在梯子的另一边是一架木制滑梯,表面被打磨得很平滑,角度也平缓,蹲上去直接安全到底,煮雨她们几个都很喜欢这东西,除了沏风,那位宁可跟伽椰子似的从梯子上往下爬。
今天来给燕子恪贺生的宾客都在岛上正经的正院大厅受接待,平坦又宽敞的花岗石大院儿,正面五间三架的阔朗上房,两旁是抄手游廊并一大溜厢房,后头还有大厅小厅花厅戏厅,这会子用完午宴正跟戏厅里头看戏,年轻人们早就跑去游岛了,剩下一帮大人夫人们还得再听几折才好自由活动。
燕七先去了戏厅,找了一圈没找到崔晞,又到外头院子里找,才刚找到一屏假山后头的墙根下,就听见头顶上方有动静,一仰头,正瞅见墙头上从外面搭进来一条人腿,白色暗云纹的绸面裤,下头是绣着金丝喜鹊的白地缎面靴,紧接着屁股和上身也从外面翻上来,叉腿跨坐在墙头上,脸一转,一眼瞅见墙下头正仰脸旁观的燕七,不由吓了一跳。
“干嘛呢?”燕七就问他。
这人愣了一下,先四下里看了几眼,确定除了这小丫头之外并无他人,这才略有犹豫地道:“翻墙。”
“姿势不错。”燕七道。
“……”这人反应了一会儿,才待开口,燕七就听见墙外有人压着声说话:“爷,您当心着些……哎哟喂,这要让人看见可怎么是好……”
“少啰嗦。”这人转头冲着墙外道了一句,接着另一条腿掀过来,纵身一跃落下地,正立到燕七面前儿,上上下下看了她几眼,又探头向着远处的戏厅看了看,道:“里头唱了多久了?”
“半个多时辰。”燕七道。
“哦。”这人眼珠子转了转,仰头冲着身后低喝,“金贵儿,赶紧给老子滚过来!”
墙头上跟头骨碌地滚下个人来,一副精乖的猴子相,瞅见燕七在这儿立着也先吓了一跳:“哎哟娘呀!”
“你认错人了。”燕七道。
金贵儿:“……”
“去打听打听,里头还要唱多久。”这人和金贵儿道。
“爷,小的过去恐让人看见啊……”金贵儿忙道,扫了眼燕七,“你是燕家的下人吧?去给我们爷打听打听里头还要唱多久。”
燕七今天上午待客时其实穿得挺鲜亮的,鹅黄袄子榴红裙儿,只不过中午用完宴回了树屋后就换了身略清淡的衣服,看着就有点像下人朋友圈里的,“好啊,稍等,”燕七应了,提声向着不远处路过的一名燕家下人问,“里头还要唱多久啊?”
“——!”旁边这两人吓得连忙往假山后头躲。
“小的这就去问问!”那下人连忙往戏厅方向跑了去。
“你傻啊?!喊什么喊!是让你过去问!”金贵儿边顿足边瞪燕七。
“我若过去的话,回来的时候大概就不止我一个人了,你确定要我过去?”燕七看着这两位不速之客。
“这……”金贵儿连忙看向他主子,等着他主子拿主意。
他主子却正饶有兴味地盯着燕七看,看了半晌忽而恍然般地打了个响指,一指燕七:“啊哈!你是惊梦?”
“您也认错人了。”燕七道。
“诶?……难道是他家二姑娘?年龄好像不对啊。”这人摸着下巴继续打量燕七。
金贵儿在旁边着急了:“爷!甭理这丫头了!小的悄悄进去把燕大人请出来,您见上一面就回吧,哈?”
“着个什么急,待爷先逛逛这儿再说。”这人好整以暇地掸掸袖子,转而却又贼头贼脑地向着两边张望了张望,再次看向燕七,“小妹子儿,你是燕大人的?”
“他是我大伯。”燕七道,“您呢?”
“我是他……唔,同窗,对,同窗。”这人点点头,表示自己也相信这个说法,“你大伯?那你是燕朦胧的闺女?”
“燕朦胧是?”燕七问。
“燕家小三儿啊,眼睛这样的那个。”这人说着学着燕三老爷眯着眼看东西的样子,“燕朦胧是他绰号。”
“……”这绰号起的……“那是我三叔。”
“三叔……唔?那你是燕二痞子的闺女?!”这人挑起眉毛,更加仔细地在燕七的脸上打量起来。
……燕二痞子……这都谁给起的绰号……
“长得根本不像嘛!不是亲生的吧?!”这人十分欠揍地当面造谣。
“您也不像我大伯亲生的同窗啊。”燕七道。
“……”
“嘟!怎么说话的?!”金贵儿在旁边断喝。
“呃,难道你不是用嘴说?”燕七纳闷儿。
“……”这嘲讽放的真特么天然。
“好啦,我有事先走了,你们玩儿。”燕七摆摆手,刚要转身,却被这人一伸手握住了脑后的小辫儿——燕七今儿梳的是垂鬟,一边一个,跟门把手似的,别说这人了,武玥刚一见面的时候也直想上手握住。
“且等等,小侄女儿。”这人笑眯眯地叫住燕七。
“还有事啊大叔?”燕七转头问。
“……”大……大叔……这人笑容碎了一地,嘴角直抽:爷特么哪里像叔了?!爷这张脸长到十六岁后就再没变过好吗!谁见谁不夸爷是童颜巨根啊!这破丫头太欠揍了!气死人了!好想哭!
童颜巨根的大叔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们这岛上可有什么好玩儿的去处?告诉哥哥,哥哥给你糖吃。”叫哥哥!
“看你想要玩儿什么了。”燕七道,“玩儿游戏的话去找我大哥,玩儿诗词的话找我二姐,玩儿深沉可以找我三哥,玩儿跑马找我四哥,学跳舞找我五姐,学刺绣找我六姐,挑衣服款式找我八妹,想被羞辱智商找我弟弟小九,想玩儿玩具或骑竹马打仗或官兵抓小偷或放炮仗请找我十弟。以上可以单选可以多选。”
“……原来你就是小七,”这人双眼贼亮地盯在燕七的脸上,“今儿也是你的生辰吧?”
“咦,您听我大伯说的吗?”
“嘿嘿!”这人一张坊间闲汉八卦脸,“那你大伯有没有说过会送你什么生辰礼物啊?”
“这倒没有,难不成您已经知道啦?”
“呵呵,”这人笑得像燕子恪,“你且去问他要这岛的地契,看看上面写的谁的名字。”
“……”
送过鹰,送过象,送过一所水府,如今,又送了一座岛。
再这样下去,会不会在某一天,他突然就送给她一个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