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青并不惧他冰冷,只笑道:“我欲前往上禹洲,途中寂寞,便想邀云兄出来聚上一聚。之前因赶路之故,已有数日不曾与云兄相见,着实有些想念。”
云冽并不言语,却盘膝坐在床榻一侧。
徐子青笑意更甚,也坐在另侧,摆手招出棋盘棋子,置于两人之间:“不如手谈?”
云冽微微颔首:“尔先执子。”
徐子青也不与云冽客气,两人对弈时,因双方性子南辕北辙,故而徐子青几无胜局,却仍乐此不疲。于他而言,与云冽弈棋如与云冽交谈,只觉投机,不觉枯燥乏味。
云冽落子从不留情,不足一刻徐子青棋势已去大半,棋子七零八落,已是落败。徐子青笑语认输,云冽便任他收拾棋子,末了再行开局。
这般下了两盘,船身忽有晃动,外头刘盛声音传来:“仙长,灵船已动。”
徐子青应道:“晓得了。”
那刘盛便气息远去。
徐子青一边落子,一边叹道:“我头回乘这灵船,实是见猎心喜。可惜不能与云兄一道出去赏壮丽海景,当真遗憾。”
云冽黑子吃去徐子青数枚棋子,说道:“尔可独去。”
徐子青却是摇头:“再如何美妙景致,若只能独自欣赏,何谈趣味?”
云冽不语,待此局终了,才道:“我于戒中,亦可与尔同赏。”
徐子青十分欢喜,当即站起身来:“那便同去?”
云冽颔首道:“同去。”
约定了,云冽回到戒中,徐子青则开了房门,走出舱外。重华鹰急急跃起,于他身后拍翅跟上。
不多时,一人一鹰已到舱外,立于甲板之上。
灵船行走如风,细看之下,那船底竟未曾挨着洋面,反而略微浮空。整艘船都被那泛起毫光的护照包裹,虽不妨碍赏景,可也只是能看着罢了。若说及海风与海水腥咸之气,却是半点感觉不到的。
不过到底是占据整个小世界的巨大洋流,所谓各个大洲也只是这大洋中的较大陆地,论浩瀚广袤,皆不能与其相比。
才过得这片刻,灵船以行至洋流之中,水流湍急,船行却极平稳。这灵船更是一件灵器,凌驾于所有法器之上,方能在这大洋中乘风破浪,护卫一众修士平安航行。
徐子青所读书册中曾谈及,但凡通航诸洋流的灵船,实则都为九星海门所有。而这一门产业,也乃是九星海门旗下。
须知这浩渺洋流便称之为“九星海”,其中有一九星岛,正位于九大洲拱卫、洋流核心地带,占地之广堪比半个大洲。而九星海门便扎根于九星岛上,威势之大,可谓雄踞一方。
岛上修士无数,除却少数附属门派之外,其余皆为九星海门之人。九星海门因人手众多,不知多少年前便开通了九大洲之间的洋路,以灵船渡人,然而资费颇贵,故而无数资源涌入门中,使其成万年巨富,弟子皆以成其门人为豪。
这一块肥肉并非无其他大派想要染指,只可惜他们一无渡海灵器,二不能确保护持过海修士安全,吃不下这个产业来。
久而久之,到底被九星海门将洋路通航之事独揽。
徐子青立在船边,意识则沉入储物戒中,说道:“云兄,你可见着分踞甲板、船头、船尾这十多个修士?”
戒中人应了一声。
徐子青又道:“他这些人想来都是九星海门的弟子,却为何都这般姿态?”
戒中人道:“尔细看之。”
徐子青原也只是寻个话题与友人谈说,既然目的达到,便笑着细看过去。果不其然,那些修士纷纷将法诀打在护罩之上,使其牢固平稳,又有修士以法诀操控灵船,使它航行时方位不偏,不走迷途。
见得了,他又对友人说出所察之事,得了一句“不错”,又听友人道:“若要顺途,单只如此还不能够。”
徐子青讶然:“还要如何?”他微微一笑,“便要请云兄为我解惑了。”
云冽道:“这等修士,多具水属灵根,修水行法诀。九星海门之人所学似为《蹈海诀》,若研习精深,可顺抚海水,使海路畅通。”
友人学识渊博,徐子青早已明了,听他说得如此详尽,也只因两人言谈融洽而欢喜,并不以为异。
他便赞道:“这生意却不好做,九星海门能将之经营若此,实在难得。”
云冽不语,徐子青也不再扰他,两人一个在戒中,一个在戒外,都是静心赏那浩瀚海景,倒生出几分默契来。
行了有一个时辰,徐子青往后看时,已不能见上衢洲半点踪影,再往前看,亦是一片海水滔滔,左右四顾,尽皆茫茫。
这时灵船忽然颠簸,转瞬平稳。徐子青抬眼去瞧,原来前方掀起巨浪,浪头里冒出一颗狰狞蛟头,赤目黑角,择人欲噬。
原来这大洋之中有无数海兽妖兽盘踞,但有人经过,则翻起浪涛作怪,扑杀过往修士凡人。
且诸海兽皆寿元悠长,便没得上等法诀,修为亦能随岁月增长而逐步增强。这等兽类俱通灵智,尊妖王、拜头领,拉帮结伙;聚妖众、开妖洞,在海中称王称霸。亦有地盘分划之说。
自然也有些野生的妖兽,并不投靠海中霸主,只不知这一头妖蛟,究竟是哪一种了。
妖蛟探头弄浪,是试探也是威慑,它见到这一艘灵船,若起了心思要倒头来撞,恐怕也能闹上一闹。
徐子青观其周身妖力,看不出是有多少年的道行,只觉它一双兽瞳竖起,光芒逼射,使人心惊胆寒。可想而知,修为必定在他之上!
那几名操控灵船的修士却不着慌,他们先是打出一个法诀,使灵船暂停了停,随即有一名女修素手轻扬,掷出一张符纸,在空中迅速炸开,显出个九星连珠的奇异标识来。
只见妖蛟双目湛然有光,它扫过标识,随即长尾一摆而没,整条身子也沉入洋面下去了。
徐子青见之,啧啧称奇。他侧头一看,瞧见那刘盛肃立在他另侧较远之处,便抬手将他唤来。
刘盛自是快步而来,恭声开口:“仙长。”
徐子青便笑问:“我方才见妖蛟肆虐,可见着那九星连珠后,便潜了下去。你可知这是为何?”
刘盛明了,他在这灵船上也颇有些年月,自不是头回被人发问,当即答道:“仙长有所不知,但凡要横渡洋流之船只,皆免不了要受妖兽扑杀。九星海仙门掌控这一条通海之道,若要安稳,定不能少了与海底霸主沟通沟通。”
徐子青听得饶有兴致,追问:“你可说得细些。”
刘盛见他有这兴致,便也放开了说:“这九星海域中,有三位妖兽之主,两位灵兽之主,座下皆有无数兵将。据传闻,这五位深海霸主修为皆近乎金丹真人,乃是绝不可招惹的至强霸主。”
徐子青倒是知道,在这昊天小世界中,筑基修士便是极厉害的了,其上再有化元期修士,肯在此界中逗留者已是凤毛麟角,至于再往上者,却都情愿在大世界定居了。
妖兽灵兽之属,修为划分与修士并不相同。但有灵智之兽,分十二阶,每一级又有前期、中期、后期,
既然说到海洋霸主修为近乎金丹真人,想必便不比化元期圆满,也比化元期后期,若以其阶位划分,该也有五阶左右,果然是老怪物的级别。在这一界中,不说是全无敌手,那也是呼风唤雨了。
说及此处,徐子青又有疑惑。
观这通海之道,九星海门似与海洋霸主有所交易,可既然对方实力这般雄厚,为何还要如此通融?
刘盛看他神色,已心知肚明,当即解释:“仙门乃是海外大派,自开派之始便有化元期的高人坐镇,积年日久,从未断代,因而海中霸主多少给两分薄面。再则……”他顿一顿,脸上也带了层狂热之情,“再则仙门历代宗主都密传一件灵器,传闻乃是中品灵器,威力极大,有翻江覆海之能!若是那些个霸主不愿通融,二者撕破脸皮,也绝讨不了好去!”
他说到此处,声线压低:“仙长,这海底之中虽有五大霸主,可也不是铁板一块,若哪一方与仙门两败俱伤了,不就让他人捡了便宜么?倒不如允了此事,还可占到一些好处。”
不过这样一来,九星海门的航路多数时都安全无虞了,可其他门派势力却没那样大的面子。另有些穷困潦倒的散修一类,妄想自行出海的,运道好便无事,运道不好,就成了妖兽填肚子的蠹物了。
刘盛颇为健谈,所言想也是九星海门应允、彰显仙门威名之事,若是散修听得,难免不心驰神往,而其他大门大派的弟子闻说,也小看不得。
徐子青便听他说来,不知不觉中,已过了两个时辰有余。
此时天色近午,原本除却九星海门人与众先天外便无甚人来的甲板上,也陆续地走来了几个修士。
这一众修士从船舱里走出,左手边那人身高九尺有余,极为高大,身形亦是威武雄壮;而右手边的有三五人,分男女,相貌俱是不俗。
那三五男女言笑晏晏,彼此颇为熟悉,然而偶然瞥见那高大男修,却都是眼带轻蔑,不欲与他为伍般模样。
徐子青这边看得清楚,那高大男修生得十分丑陋,不仅头大如斗,头顶更无多少毛发,眼如铜铃,双耳之处并无耳廓、唯有耳孔。若是给凡俗人瞧见,恐怕要称他一声“妖怪”,便是修士看来,这等形貌也是殊异了些。
虽说修士并非人人俊逸貌美,然而一旦踏入仙途,便自有灵力环绕,颇显出尘之意。这般相貌太丑者,就有些格格不入起来。更何况此人不仅貌丑,修为更不过炼气二三层罢了,如何能让人瞧得起?
故而当他上得这甲板来,不仅其余修士与他离得远远,那些个先天也不肯前来招待。
徐子青见状,不由微微皱眉。但旋即一叹,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那些修士生出排挤之意,却未行欺凌之举,也怪之不得。
他见这高大修士寻不到一处安稳落脚之地,到底还是心有不忍,便开口道:“这位道友,此处尚有余裕,可愿来此与在下小叙一番?”
那高大修士回头一看,露出个丑陋至极的笑容,却大步流星,往此处走来。
徐子青面带笑意,将身子向后移了移:“请。”
高大修士抱拳:“多谢。”
徐子青笑道:“萍水相逢也是有缘,不过区区方寸之地,何谈谢意。”
这高大修士挑起眉头,越发丑相:“阁下不嫌我貌丑?”
徐子青说道:“皮囊之物,无论美丑,皆为先天之赐也。而人之品性却不然,与人相交非看皮囊,观其气度品格罢了。”
高大修士便又笑了:“阁下好胸襟。我名章九,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徐子青一笑:“在下徐子青。”
两人交换了名姓,彼此也觉得熟络了几分,攀谈起来,各自都有一番计较。
这章九看来修为不济,气度却很不凡。若是寻常的修士,全然看不透徐子青修为之下,也该晓得是遇到了前辈,便不是唯唯诺诺讨好献媚,也要多些恭谨之意。偏他仍是神色自若,不仅不为其容颜哀怜,反而态度豪爽大方,使人不由得心生好感。
而徐子青素来温和,与人说话时,勿论其人修为几何,总是十分亲和,并无给人居高临下之感。章九同他交谈,自也觉得如沐春风。
一来二去,竟然都觉得有些亲近。
章九见闻广博,徐子青多年来局限于山庄、秘境之中,许多传说事故他是闻所未闻,如今听此人说得绘声绘色,亦有身临其境之感。
两人说到酣处,章九自储物袋中取出一坛子陈酿‘百淬香’,又有两个灵气盎然、拇指大小的玲珑酒杯,斟满一个,递与徐子青:“此酒我存了久矣,今日难得遇上相契友人,不如共饮。”
徐子青从不曾饮酒,也颇有兴致,便接过来,放在鼻端下嗅了一嗅,赞道:“果然酒香甘醇,不错。”
章九大喇喇盘腿坐下,举杯道:“喝了?”
徐子青也坦然坐下,同样举杯:“喝了。”
两人相视一笑,齐齐仰脖饮尽。
清酒入口,先有一道醇香之气直逼喉间,既感丝丝辛辣,又觉甘美无比,回味悠长。徐子青抿了抿嘴,很是意犹未尽。
章九见状,哈哈一笑,提起酒壶又给他斟满:“再来!”
徐子青笑应:“来!”
这般你来我往,不多时,半坛子酒已然下肚。
徐子青脸带微红,侧头去看船外海景,只觉得海天浩渺一色,视线之外极其开阔,真使人胸怀大敞,便曾有什么烦恼之事,也在此时尽皆散在这烟波之中。
章九喝酒时话也不多,不过既见徐子青面上生晕,乍一看竟有几分珠玉生辉之感,便笑道:“徐兄弟,章某冒昧一问……你今年年岁几何?”
徐子青温和地笑:“略算算,虚岁也有十八。”
章九有些讶异,上下打量他一番:“徐兄弟当真天赋过人。”
徐子青却摇摇头:“总脱不去一个‘巧’字。”
点到为止,这修行之人,哪几个没有遇上什么奇遇的?就揭过这话不提。
章九也转头看了看那海,叹道:“可惜被关在这罩子里头,不然我使把力气,也能叉上几条好鱼。到时用火烤了,再佐以美酒,才是真正的爽快!”
徐子青试想一番,果然是极好,他就点头道:“确是如此,可惜了。”他再想想,又说,“不过海中事到底诡谲,这护罩也是为我等安全所设,只得如此了。”
说话时,就到了正午。
金丹真人以下,修士皆不能辟谷,便不是如凡俗人般一日三顿,却也是饿不得的。在这灵船之上,若要横渡两洲,往往所需两三日至五六日不等,这些个上了船的修士平日里若没备上辟谷丹等充饥之物,少不得就要靠灵船上的帮补。
故而每日三次定时,都有膳食提供予众修士。自然,也得是出资费的。
这才刚到时辰,便有数名先天向着自个接待的渡客招呼去了。
徐子青是刘盛接待的,这时便见他走了过来。倒是章九相貌丑恶、修为又低,故而并无先天肯来。
刘盛倒是有眼力的,他早见徐子青与章九一同喝酒、那是言谈甚欢,因此心中虽仍对章九有些看不起,却不会表现出来,反而开口就招呼了两人:“两位仙长,已是午时了,不知可有什么吩咐?”
徐子青笑了笑,他此时微醺,反应颇有些慢的:“……什么吩咐?”
那章九很是明白,就说道:“要上好的灵谷,再来十斤肉菜,价钱不必计较,只管算来就是。”
徐子青双目虽有些迷钝,意识仍是清醒,便要取玉砖出来:“章兄,我才喝了你的酒,不可如此……”
章九则大手一摆:“今日交了你这友人,我心中欢喜。你这般客套,莫不是没认我做一个朋友?”按理说他是高攀了徐子青,可他这般说来,却半点不让人生厌。
徐子青也不是斤斤计较之人,闻言也就笑开来:“也罢,就占章兄这些便宜。日后我再回请,可不许不来。”
章九哈哈大笑,自然是应了“好”。
只是两人心里都很是明白,虽然投契,毕竟只是萍水相逢,世界何其之大,仙途何其艰险。恐怕下了这灵船,他两个便再无相见之日了。
吃完这一顿饭,徐子青脑子里已然有些混沌。这酿来与修士喝的酒,这酒劲儿上来,修士也难以抵挡得住。徐子青两世皆是滴酒不沾,头回痛饮,自然醉了。
章九见他步履踉跄,收了东西,笑着要去搀他。
徐子青却不肯,定一定神,即便是头重脚轻,却也硬是走得稳了。
而章九见他执意如此,便只好不放心陪他到房门外,直至见他进了去,才放心离开。
房门掩上,徐子青一头栽倒在床,是仰面朝天,面色酡红,浑身酒香。
忽然间,一道白影突兀现身于床前,身形若隐若现。他先是朝门外瞧了一眼,随即冷眼看那床上醉醺醺的俊雅少年,默然不语。
徐子青神智蒙昧,却未睡着。他半梦半醒间瞥见一角白衣,便将眼睁开,带几分醉意唤道:“……云兄?”
白影立得近些,并不言语。
徐子青便轻轻笑了几声:“我今日识得一个新朋友,心中很是快活。”他侧过头,语中有些不解,“云兄?”
云冽才道:“此人对你并无恶意,可交。”
徐子青俊颜如玉,笑得越发轻快:“云兄说得是。”他偏头过来,似看着眼前虚影,“云兄可好饮酒?”
云冽道:“从不饮酒。”
徐子青略有失望,叹道:“若能与云兄共饮……”尾音渐没,并未言明。
云冽敛目,随即消失无踪。
一夜无梦。
次日,徐子青醒来,忆起昨夜与章九饮酒之事,想到而后不仅喝醉,还拉着戒中好友好一阵絮叨,又不由莞尔。
那好友乃是一位剑修,意念坚定,从不为外物所迷,可谓心如磐石。而酒能磨人心志,他自然是不喜的。
也不多想,徐子青便起身下床。他才发觉虽是醉酒醒来,却既不头痛欲裂,也不身子酸软,可见这修士饮用的酒水并无凡俗酒类劣病。
推开房门,酒气早已散去,徐子青神清气爽,出舱门再赏海景去也。
甲板上众先天依旧待命,那些掌船的九星海门弟子却换了人选,想来是头前那些歇息去了。毕竟此乃灵船,一日夜过,灵力该消耗极大才是。
徐子青站在船边,极目远眺,正是风平浪静。
“徐兄弟,昨夜睡得可好?”只听后头一阵爽朗笑声传来,旋即有人脚步分明,快步走来。
“章兄。”徐子青回头一笑,“美酒醉人,自然睡得极好。”
章九走到他身侧,笑道:“酒还有许多,若是徐兄弟喜欢,不如今日再痛饮一番?”
徐子青也不推拒:“也好,此酒甚好,直让人流连。”
章九满不在乎:“若是徐兄弟喜欢,我送你几坛就是。章某旁的没有,这酒却不少。今日换上一种‘仙人香’,管教你喝个痛快!”
这仙人香比百淬香烈些,入喉后嗓子火辣辣的,随即辣意变为甜香,一股热火冲头,便生出飘飘欲仙之感。
果然是号称仙人都要迷醉的好东西。
两人推杯换盏,喝过一遍。
章九虽仍笑得爽快,徐子青却觉出些不对来,难免有点不解。
他便开口询问:“章兄,你若有心事,或可与我说说。”
章九面带迟疑,而后在周身布下一个禁制,才说道:“徐兄弟,你我一见如故,我便也不瞒你。”他叹口气,“我从上衢洲到上禹洲去,乃是因上衢洲近年来那两个世家混战之事。我原有伤在身,又是散修,在那处实在不能安心下来。”
徐子青认真听他去说,并不插言。
章九便又道:“我素来量大,昨夜喝过后,你虽醉了,我倒还清醒得很,便在房里又自斟自酌起来。可却不曾想听到了旁边屋子里闹腾。”
徐子青心知,这便是说到了重要之处。只是在这灵船上说话,当都是下了禁制的,他怎能听得到?
章九见他疑惑,先说:“徐兄弟有所不知,我生来这副丑模样,耳力却是极好,寻常禁制不能挡住。”见徐子青并未露出异色,便续道,“那一番吵闹尽皆入了我耳,我才知晓,这些从不出屋之人,竟是那掀起头儿来的田大世家之人!”
徐子青瞳孔蓦地一缩,心跳也登时快了几分!
章九话语不断:“原来这田氏之人到上禹洲去,是为请雷火派一名长于用雷的化元期高人助阵,要将徐家杀得一个不剩!”
徐子青心中暗惊,面上却极力不显:“雷火派可是陆地三大宗派之首,田家与他们有这等交情?”
章九道:“若单是一个田家,最多不过是有些筑基期的修士,自然不被雷火派看在眼里。可关键是,他们勾结了……”
徐子青问:“勾结了什么?”
章九压低声线:“勾结了海兽!”
徐子青大惊,这八竿子打不上的干系,怎会扯上深海霸主?
章九见他如此震动,说得更快了些。
这时徐子青才知道,原来田家翻脸并非单为徐家不允婚之事,而是早有预谋、筹划多年。
早在田家田塍还未成家主时,不知怎地与深海中一位五阶妖兽结识,又因这妖兽识得了雷火派一位接近筑基期圆满的高手慕振海,彼此已有默契。而后田塍在田家多番运作,成了家主,便表面蛰伏起来,私下里仍与那一人一兽暗通款曲。
多年后,田塍地位稳固,那筑基圆满的高手突破,成为化元期的高人,海中五阶妖兽不服如今的几位霸主,也早已暗暗收买其余厉害妖兽,意图使它们为己所用。如今亦有小成。
如此三方再度沟通,便商量出一个章程来。
先是化元期那位从五阶妖兽手中得了不少深海中的好药材,制得能短时间提升修为的丹药,并将它交予田塍。
田塍想要吞掉其他家族,成为昊天小世界最大的修真世家并独占林原秘境;五阶妖兽允诺若能得到霸主之位,就将通海之道分出一条赠予雷火派;而已突破化元期的慕振海想要借这一条通海之道,换取在门内更高的地位,以得到绝大的好处。
这般一拍即合,当下田塍就开始寻找机会挑衅起来。
于是徐田两家之战由此而起,以双方如今这你死我活的争斗之态,都各自寻找外援,田塍请来慕振海,徐家却未必有这般好的运气了。
只不过此事事关重大,未免雷火派中与慕振海竞争之人察觉端倪,田塍左思右想,派心腹带上无数珍贵之物,去雷火派拜见慕振海,以私人名义请他赴生辰之宴。结果同去这几个田家人为争夺率先露脸的机会而闹了起来,才给章九听到,并于其言谈中将整件事推测了个七七八八。
徐子青听得是惊心动魄,他万没有想到整个徐家都在这些人算计之下,而很显然,此番田家去了雷火派,定然能马到功成,而徐家立时便有覆巢毁卵之祸!
想到此,他安能不知章九何故说起此事?
与章九相交时,徐子青并未遮掩自己名姓,章九但对徐氏有些了解,便能猜知徐子青身份。只是两人固然投缘,毕竟相识两天罢了,不好直说,因而就利用这机会,将他所知之事全数告知。
章九说完这个,见徐子青神色,心知他已明白自己用意,也不多问,再度给他斟酒,和他同饮起来。
徐子青心下游移不定,他与徐家纠葛实在复杂,说恨意不然,说当真有什么归属之感,却也不然。于是想了又想,仍是暂将此事抛开。
两人正饮酒时,灵船已至两洲中途,正在一个满是暗流的湍急之地。
此处素来都是难渡,那些九星海门的弟子当即高呼起来:“将进急流,诸位请自小心!”
说是小心,却并非要有什么千难万险的,而是要将身子固定在地,不然一不小心给灵船抛起,这面皮可就尽皆落下了。
章九与徐子青相视一笑,各自运起了灵力,将自个与船面紧紧相贴。此后若不是这灵船毁损,他两个应安然无恙。
这些九星海门弟子并非头回渡船,技艺很是纯熟。过着急流时,虽灵船难免要被水流冲得激荡,却不曾撞上暗礁,也不至于太过颠簸。
微微动荡后,急流便走了近半,前方有一处漩涡,四方水流汇聚,很是磨人。众弟子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只愿能顺利过去。
不料才近那水涡,突然被什么东西突兀一撞!灵船骤然打了个趔趄,船上人也是天旋地转,似有一道绝强灵力直冲而来,尽管被灵船挡了大半,还是造成了强大的震荡。
章九修为低,身子是猛然一晃,徐子青却定得住,忙伸手拉住他一条手臂,才使两人都稳当下来。
轰!轰轰――
紧跟着,是一连串猛烈的冲撞!
灵船已然被迫挨上洋面,半个船身向后栽去,船头高高地翘起,前后颠动不停!护罩在此时忽然浮出了七彩华光,每受一次重击,那华光就越发明亮,漾起一圈圈犹如涟漪一般的波纹。
一时间,船舱里跑出了许多修士,各个都显露出惊惶之色。有些修为不高的更是立足不稳,这回可不是寻常的海浪颠簸,而是有什么东西在以灵力冲击,这灵力余波闯将过来,就将众修士弄了个七荤八素了!
徐子青带章九站起身,接连的冲撞让他也颇有些吃不消。那灵力震荡穿过护罩,即便不能伤人,却让他这些受影响的灵力紊乱,难以运转。
章九用力抓紧船栏,大声说道:“海兽异动!”
徐子青应声朝外看去,立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只见这一片湍流急旋之处,黑压压的海兽头颅自大小水涡中冒了出来,成群结队,很是密集。
仅这般粗略扫了一眼,那庞然大躯怕不有数百头,而以其威压来看,竟全都是妖兽,且修为不止一阶,更有许多二阶妖兽,作为领头者,悍然雄踞于前方洋面之下!
徐子青自个有了炼气七层的修为,也不算弱了,可归根到底也只抵得上二阶妖兽的实力罢了。若只有一两头,他或者无碍,但此处分明是远远不止,便是他性子豁达,也不免生出一丝戒惧之意来。
以他这些年来所见闻,还从不曾遇得如此情景……若非徐子青于生死关头徘徊过几次,恐怕也要和许多修士一般绝望了。
章九开口便道:“好家伙!这海底蛟族、鲨族、蟒族、鲸族、鱼龙族竟都出现了叛徒!”
徐子青听得,侧头看他:“章兄?”
章九双目炯炯:“我走过一些地方,也听说许多海兽之事。海中有无数族群,分归深海霸主麾下。不过许多族群虽为一族,却未必归顺同一个霸主,分支之间,另有不同。”
徐子青点了点头:“当是如此。”
章九修为虽低,也着实吃了苦头,此时却也不畏惧般,以手指了指那一群妖兽方向:“徐兄弟,你看。”
徐子青便看过去。
那章九又道:“若当真是归了不同霸主的海兽分支,若要出动,定是分作小队,兵士头领井然有序。可你观这些海兽,各自颜色斑驳,便是我认得的那赤魔蟒、火首蟒、铜睛蟒,血炎鲨、巨神鲨、钢岩鲨……这几种虽同为蟒类、鲨类,却都不是同一分支。如今它们这般一起窜了出来,足以见得。”
徐子青一想,也是如此。他忽然生出一个念头:“难不成……”
章九爽快点头:“我也是这么猜着。既然雷火派想吃下这通海之道,必要有因。这些个海兽当就是要来阻了这一次……”他一顿,“想必日后定不止这一次。伤亡愈多,九星海门的脸面便被打得愈狠。果真是好算计啊!”
徐子青闻言,不禁暗叹。便是已然踏入仙途,到底还是不能放下贪欲之心。这些个势力博弈夺利起来,又不知要死伤多少旁的修士了。
正想时,灵船被撞得更加厉害,这一件灵器虽不会因此毁损,可那原本坚固的护罩却未必能撑得下去,更何况,灵船能否驾驭、护罩能否坚持,归根到底,也与那些操纵的九星海门弟子有关。
徐子青担忧得不错,这些妖兽打得就是这一个主意。护罩不断被撞击,原本就不堪重负,偏生因冲撞过于猛烈,使那些弟子渐渐都无法站稳。
操纵灵船可不是一件简单的活计,不仅得顺畅释出足够的灵力,还得准确打出无数法诀。但这般立足不稳,又要他们如何能做到?
九星海门弟子到底也是熟手,比起旁的东倒西歪的修士们可强了许多。尽管灵船摇摆颠簸,他们却仍能将脚底牢牢踏住船板,既不能每个都出得力气,却能两个扶住一个,使那被护起来的稳当之人掌舵。
因每逢出海,弟子都要日夜轮班,故而来得门人不少,这般应对起来,虽略显窘迫,倒也撑了下来。
可惜好景不长,只听“轰轰轰”连声巨响,巨大的浪花溅起,群兽也越发激动起来。好些鲸族潜入海底,竟以庞然之躯从下方向上顶撞,尤其厉害!
这还不止,忽然间又有怪声。
“嗤嗤嗤――”
徐子青只觉眼前一暗,原来有一团惨绿的汁水成片浇来,正打在他们这方的护罩上,霎时遮掩了不少视线,而灵船护罩也被这汁水腐蚀,冒起了漆黑的毒烟。或者并非幻觉,这毒汁连番冲击之后,护罩上的灵光,竟似黯淡了不少……
只听章九说道:“是剧毒!”
凡俗中的毒药自然不能伤修士半分,可妖兽之毒却是不然。若有更厉害者,不止可将修士肉身化无,甚至能伤害修士神魂、将其整个溶为血水也未可知!更莫说有些毒物毁法宝、去灵光,无所不能。
此回他们遇着的剧毒,便是擅毒妖兽毒囊里不知存了多少年,酝酿出这样的神通。再如此下去,护罩也护不得几时了。
很快不止是章、徐两人这边,其余地方的护罩也皆被喷了剧毒,惊得一众修士慌张无比,再一见那虎视眈眈的无数海兽,简直都骇得魂飞天外了!
徐子青想了一想,脚下现出两片碧叶,将他缓缓托起。不多时,他便双足离地,悬在与地面不足半尺之处。既然是灵船不稳,且不去踩着它就是。
章九似并无这等手段,徐子青此法也带不得人,只好就浮在章九左近,以便随时护持于他。
另外些修士也瞧见徐子青做法,他们先前给打了个措手不及,这时反应过来,都是恍然大悟,纷纷效仿。不过御风术不能持久,因此极快的,灵船上就闪烁起无数缤纷彩光来!
这一刻,但只要身具法器者,不论平日里护得如何紧密,都将其放了出来,只为争夺那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