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台没有回答她。
她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一切都已经清楚又明了, 那些他苦苦相瞒的所有。
她是这世间无根的浮萍,没有过去,又怎么会有幸福的未来。
“詹台…”方岚低下头, 细碎的短发被风吹起, “你要怎么办…”
他们之间甜蜜欢愉的过往,以后的每一日每一夜都将成为他逃脱不掉的噩梦。
美妙的故事在高潮的时候戛然停止,他们的故事, 从此由甜文沦落成悲剧。
可是如果可以, 谁又愿意去做虐文的男女主人公?
失去爱人的苦,她曾经亲自尝试过。痛不欲生, 痛彻心扉,痛得她一心求死只愿解脱。
如今世道轮回,换他来吃这个苦,又怎么能让她舍得?
詹台双拳紧握, 漆黑如墨的眼睛藏着万千的情绪:“魂网附身,对于你来说,最大的问题在于你的记忆。”
“你的记忆出现问题,那些刻骨铭心的过去,极有可能曾经被篡改过。现在的你记得的一切,都是在魂网影响下,选择性记得的。”
“你的家乡, 你的学校,陆幼卿这个人,所有的一切都与现实并不相符。在这样的情况下, 就算是我和老林携手替你追魂问米,哪怕是宋书明手眼通天,用全中国的天眼来替你铺网搜索,都不可能找到陆幼卿这个人。”
“因为所有的线索,都是错的。”詹台轻轻说,“就连你是什么时候被魂网附身的,都不可能知道。”
“想找到陆幼卿,想知道你的过去,想查出你到底是谁,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到最终,只有一个办法。”
方岚朱唇轻启,笑得决然,一字一顿地说:“破除魂网。”
她身负魂网如坠深渊,只有想方设法将魂网从身上剥离,才能将被篡改过的记忆重新规整,从而找到遗失的那个自己。
詹台直直看向她的眼睛,说:“我一路带你来此,毫不犹豫出手揽下查清老林下落的担子,不仅仅是为了林愫,也是为了你。”
“我行走江湖多年经验丰富,可惜对于魂网所知不多,只有幼年时师父口耳相传的几句传闻。活了将近二十年,也只曾经见识过两个被魂网附身的人。”
“一个是于明。”方岚了然地接口,“可惜于明医生早在与我们会面之前就已经死于威尼斯酒店的游泳池中,从来没有将魂网剥离的机会。”
詹台点头,继续说:“而另外一个,就是沈姐。”
“我曾经告诉过你,魂网由水尸魂编织而成,并不属于阳世之物。马面罗刹为正纲常,必会将魂网吞噬带入阴间。”
“可是魂网附身于活人之上的时候,马面罗刹不是黑白无常,也不能破坏生死簿上既定的命数。活人未死,或者魂网尚未离体,马面罗刹便不会前来吞噬魂网。”
“七孔桥大战之前,我和老林都曾经认为,魂网离体的那一刻,就是马面罗刹前来吞噬的那一刻。”
迎泽公园中秋当夜,沈姐立在七孔桥上,圆圆面庞之上斑驳黑影遍布,双臂高举,圆月状的气泡环绕身旁,那斑斓的色彩由一张张诡异又僵硬的面容组成,似百鬼夜行,浮世绘一般藏匿其中。
老林和詹台一前一后,金刚杵高高举起凌空砸下,眉间一缕黑色的烟雾从沈姐满是黑痕的脸上渐渐腾起,詹台手中的白骨梨埙流弹一般,闪着蓝色的幽火,对准她黑色烟雾腾起的眉间砸去。
魂网已破,空中漂浮的水尸魂仿若成群马蜂,朝着桥上的方岚和詹台扑去。
情急之下两人翻入桥下躲避疯狂攻击的水尸魂,却在此时,遇上了前来吞噬魂网的马面罗刹。
“老林安然无虞,我将马面罗刹拖住,赤眼虹鳟恰在此时赶来将你救起。马面罗刹并非为我而来,并不与我过多纠缠,我也趁机得以脱身。”
“等到了岸上,我亲眼目睹了…沈姐被马面罗刹吞噬的那一刻。”詹台说。
沈姐?马面罗刹吞噬了沈姐?方岚猛然抬头,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
马面罗刹如同詹台和老林所预料的那样,在魂网被破的时候出现在迎泽湖中,好似一匹自炼狱中腾空而起的黑色骏马,踏足七孔桥上。
“魂网已破,水尸魂破灭之后,魂网仿佛一团毫无生气的黑色发团,静静躺在七孔桥上。”
詹台微微抬脸看着天空,像是回忆起了当晚的情形。
圆月高悬,月光洒下,魂网正正中中在七孔桥中间,正在马面罗刹的面前。
那匹黑色的骏马却视若无睹,铁蹄毫不留情踏过,如同踩在一块破布之上,径直走到了桥侧的沈姐面前。
沈姐遭老林和詹台双双重击,满面皆是血污,口中□□不止。马面罗刹立在沈姐面前,巨大的鼻孔翕张,许久之后,低下它高昂的黑色马头,像是在认真嗅着沈姐身上的气味。
彼时詹台刚刚将方岚从水中抱起,和赤眼虹鳟一起,将方岚轻轻放倒在桥面。
他转头看到马面罗刹的异举,渐渐皱起眉头,缓慢踱步到老林的身边:“怎么回事?马面罗刹不是来吃魂网的吗?怎么跑到了沈姐前面闻个不住?”
老林一语不发神色凝重,像是也把握不了现在的情形。
而下一秒,两人同时倒抽一口冷气,双双将手中的武器举在胸前。
电光火石之间,马面罗刹霎时张开了巨口,仿佛半空中裂开一个巨大的血红色山洞,两排白色的马牙如同白色的钟乳石高悬,长长的马舌像诡异又恐怖的腰带,只一眨眼的工夫就卷住了沈姐的腰肢,将她举向了半空。
沈姐尖叫着挣扎,四肢在空中剧烈地晃动,却如同碍眼的树枝一样,立刻被送入了马面罗刹圆张的巨口中。
巨大的闷响,是人骨和血肉在巨石般的牙齿中折断的声音。詹台和老林眼睁睁地看着离他们数米远外的马面罗刹如同咀嚼一段干草,津津有味地将上一秒钟还在挣扎的沈姐吞吃入腹。
干净利落地连一滴多余的血珠都没有遗落。
赤眼虹鳟尖叫着从他们身边跃入迎泽湖水之中,飞一般地逃命狂窜。詹台只觉得自己的腹中翻江倒海,双腿酸软,下意识地转身跑向方岚。
即使是见多识广的老林,也足有数秒不得动弹,反应过来之后立刻冲着詹台扭头大喊:“逃!”
詹台再不让老林多说一个字,抱起方岚狂奔数米直到桥下才停住脚步。
他对哪个晚上最后的印象,就是皎洁的圆月之下,一匹黑色的巨马静静地站在七孔桥的中央,如同咀嚼着香甜的草料一般慢慢地咀嚼着一具血肉身躯。
“江湖之上对于马面罗刹知之甚少,我和老林也是第一次见到。”詹台慢慢地说,“以前一直以为,魂网离体之后马面罗刹出现,是为了吞噬由水尸魂组成的魂网。”
“但是我们,却亲眼目睹了马面罗刹吞噬,曾经被魂网附身过的沈姐。”
“可是为什么呢?”方岚十分不解,“送生魂入死门,难道不是在说马面罗刹负责将不属于这世间的魂魄清理干净吗?为什么马面罗刹出现之后,不吞噬魂网,反倒要杀死沈姐呢?”
詹台轻轻叹息:“我也不知道。”
“也许…是因为沈姐被魂网附身太久,已经没有了自己的意识,更接近死人?也许,是因为沈姐害人太多,缠在她身边的恶灵阻碍了马面罗刹的视线,让它一时恍惚分不清活人与死人?”詹台猜测。
“也或许…马面罗刹出现的目的,就是为了吞噬曾经被魂网附身过的人呢?”
詹台转过头来,直直地看着她:“我不是神,老林也不是神。这世间有太多,我们不知道也不确定的东西。比如那天晚上出现的马面罗刹。”
“而你,阿岚,”詹台说,“你要恢复记忆,找到自己的过去,了解幼卿失踪的真相,就必须将魂网剥离身体。”
“魂网离体的那一刻,马面罗刹就会出现…可是,谁又能保证,它这次出现吞噬的目标是魂网,而不是曾经被魂网附身的你呢?”
方岚终于大彻大悟。
这是她的一场赌局,赌注是她的命。
赌赢了,她剥离了魂网,知道了自己的过去。
赌输了,她死。
不过如此。
“老林怎么说?”她仍抱有最后一丝希望,轻声问道。
詹台嘴唇抿起,深深看她:“他说,这是你的选择。”
老林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怜悯,却不知是怜悯方岚,还是怜悯詹台。
“是否冒这个风险,应该是她的选择。哪怕她选择知道真相,最终失去了性命,也是她自己选择的结果。”
“我自己选择的路,我跪着也要走完。”她说这句话时倔强又桀骜的神情,仍然如石刻一般印在詹台脑海。
老林再是平淡规劝悲天悯人的口吻,听在他耳中都是那样不近人情又高高在上。
詹台心烦意乱地挥手:“你不懂!她为了这个真相,付出了太多…生命在她心里,压根就算不得什么。”
他亲眼目睹她一次又一次近乎自杀似地查案,近乎寻死一样探求真相。她从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从来不在乎受伤。
生命虽短暂,于她却是苦难远远多于欢乐。
他出现在她生命之中,不过短短数月,欢愉的时光不过是吉光片羽般的短短画面。而那荆棘遍布的人生路途之中,偶然闪现的幸福瞬间,又是否足够让她留恋人世间?
詹台从来都没有把握,方岚在真相和生命之中,会选择哪个。
老林按住詹台,声音低沉却坚定:“她有选择的权力。真相与生命,无论是哪样,都应该由她来选择,而不是由你。”
“人活世间,最不该被剥夺的权力,就是生和死。你没有权利替她决定,无论你有多么不甘心。”
“如果你不愿意告诉她,等她醒过来,我会亲口告诉他。”老林说。
詹台沉默半晌,终于顺从地点头,却在老林转身的一瞬间,举起了手中的白骨梨埙。
埙声响起,老林蓦地转身,才发现手中的金刚杵不知何时,已被詹台握在掌间。
“老林,得罪了。”詹台垂下眼睛,双唇轻启,悠扬的埙声果断地响起。荒野平地之中,钢筋水泥拔地而起,将老林牢牢封锁在其中。
他舍弃了手机和法器,车牌换过,一路朝着内蒙高原上人迹罕至,天眼尚未布及的荒野前行。
开着开着,就开到了中蒙边境的乌珠穆沁。
直到小狐狸胡易千里迢迢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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