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远凝视着她的眼睛,深褐色的暗瞳与这房间色调几乎无二,泛着幽冷清光。
他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出许多复杂情绪,哀伤、痛苦、后悔、歉疚,甚至还有一点点茫然……他不知道自己的眼中会有怎样的,与之相对的波澜,但他不想让对方看出任何脆弱之处,又低头专注于那床雪白丝被,只当完全没听到。
洛维娜夫人看他躲开了眼神,瞳中更是灰暗,表情也变得难以捉摸。她像个木头人立在窗前,衬着血红昏光,明暗焦灼间犹如一幅凝固的旧画,刻印在这场多年未见的仓促重逢里。
又是良久,画中人终于小心地抖抖折扇,将它轻柔打开在红唇上掩了掩,手中浮起一阵微颤,借着音之神力巧妙藏住了几声沉重的咳嗽。
她收起扇子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转身扶着窗台,勉强压住嗓子里的那团淤血,眼中的伤痛却怎样都抹消不去。她知道这十数年来丢下他一人在异国生活,他肯定会心生怨恨,肯定会埋怨自己不守承诺……但她何尝希望如此?
其中缘由复杂,她并不愿在此时解释,于是紧闭上双眼深吸了口气,平静回头扯开话题:“莫雷迪亚……掌控着南岛所有地下势力,你已经泄露了踪迹,再想掩藏是绝不可能的……我劝你还是赶紧离开,免得你的 ‘殿下’……也泥足深陷不能自拔。”
尽远还是没说话,他当然知道眼下情势极为不利,一位领主级的强者已经让人无力对抗,更可怕的是,他还有无数藏在黑暗中的爪牙……可他又该怎样和舜去解释这一切?怎样解释他在短短几天内,就有如神助地调查出真相,找到了幕后黑手?更怎样去解释,他到底如何从一位势力滔天的黑暗领主手里逃出命来的?
他想了片刻,越来越觉得头晕,身体的疲累也让他难以集中精神继续思考,女士又像能看穿他心思般,恰逢其时地提议:“我倒是有办法,让你能带他离开……不过,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尽远一下愣住了,聚起所有精力听着她说话,以防有任何可能存在的陷阱。
女士看他一副紧张样子,自嘲地扯了扯唇角,声音中依旧不带感情:“条件很简单,只要你在他登基后,时常向他建议……多多开放些能源贸易给暗堡就行了……”
“仅此而已?”他心存怀疑地瞥了一眼,却只看到一张冰冷冷毫无生气的面孔。
“除了这个……你还能答应我什么?”女士讥讽地嗤笑。
尽远自讨个没趣,又垂着头不吭声,女士也不想卖关子,继续说道:“他在南岛经营多年,早就没了约束,触手更是遍及大陆各地,当然也包括了……京城。”
“你知道他在京城的内应?”尽远顿时想到那场刺杀中的各处疑点,竖起耳朵细听。
“内应倒也算不上……不过,这人身份绝不一般,只怕我说了你也不信……”女士轻笑着刺了他一句,借以反击他的不信任。
只是枪卫士此刻无心理会,脑中掠过了几个怀疑对象,沉声追问:“到底是谁?”
“这个人……就是你那殿下的叔叔,雷王玉凌。”
玉王殿下!?尽远双眼猛地一瞪,料不到竟是这个答案。虽然玉王和陛下不和是众所周知的,但他一直以为那不过是政见相左,玉王府传承千年,门生故吏遍及天下,玉王本人更是无时不强调圣教传统,有什么理由要去勾结外国人!?难道他想……不可能,那可是在和整个圣塔作对,除非他疯了……
他愣在那沉思,女士也毫不意外他的反应,继续抛出证据:“他和莫雷迪亚那家伙早有联系,只是最近才更加频繁,那场刺杀里少不了他的参与,至少你们遇到的那些药剂试验品,就出自他的手笔。”
“药剂试验品?”他一时没想明白这词的含义,转眼记起那几个悍不畏死的血衣怪人,恍然有了明悟,“是在港口天台……是你救了我们?”他心中突然浮起一股掺杂着苦涩的暖意,不知该说什么,但女士没给他继续踌躇的时间。
“你找个机会半真半假说给他听,他疑心一起,自然就回去了……”洛维娜夫人的语速渐渐加快,似乎想要立刻结束这场不愉快的谈话,“就这样吧,以后少来南岛,安安稳稳做你的侍卫长吧……”
她紧握着扇子斜了病榻上的沉闷青年一眼,小步向铁木门走去,中途又停顿一下,盯着那雕花门框轻声吩咐:“我这几天很忙,没办法再来了……路易斯会给你送药,伤好后……赶紧走……”
她往前又走两步,想了想却再次停下来:“你的武器折断了,我找人新做了一把,走之前记得带上……”
尽远始终低头不看她,一言不发,逃避着她的善意。女士僵着一张脸缓缓挪到了门前,手碰到门把又颤了颤,突然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终究没再说什么,带着那抹化不开的惆怅推门走了出去。
门外是挂满画像的大理石过道,雕梁彩画洋溢着贵族气息,明亮灯光照着她孤独的身影向前挪移。她走得仿佛老旧机械般毫无节奏,最后终于支撑不住,扶着木墙全身剧烈抖了几下,神光掩住了咳嗽声,没漏出丝毫马脚。
“小姐……”白发苍苍的老管家路易斯不知从何时就等在这里,他紧抿着嘴小心搀扶起她,又递上瓶浅绿色的药水,眉间似乎有永远解不开的忧愁。
女士拿过药瓶一饮而尽,强忍着腹内翻滚刺痛的副作用,若无其事地擦了擦嘴角血迹,轻声问道:“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要为总统候选人举办正式的交际舞会,想邀请你参加……”老管家从兜里掏出棉帕,小心替她擦掉手上沾着的红痕。
“时间他定,地址我选……就这样跟他说。”刚喝完舒缓药剂,女士只觉得头有些发晕,又看看那个空药瓶,目光闪烁不定,“他可真是有一套……这东西的配方要是能到手……”
她忽然神色一滞,沉默片刻又索然无味地将药瓶递回给老人,重新迈着小步往前走。老管家跟在她身后犹豫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道:“小姐,你真要让小少爷回京城?”
“他自己要回去,谁又能劝得住他?”女士脚步稳定,漠然回答,装出一副根本不在意的样子。
“可是……”老管家似乎想说什么,斟酌半晌还是没说出口,只能苦闷一叹,“难为他了……”
“你等会儿再给他加次药,尽快治好送他离开,他多留在这一天,我就总有把柄在人手上。”女士冷冷吩咐着,似乎对病中的孩子毫无血缘亲近的感觉。
“我知道了……”老人对她的态度习以为常,无奈点了点头。
女士不愿多谈尽远,以免又引出心中波澜,随口扯开了话题:“京城那边有消息了吗?”
“据线报说,太子当天就稳住了朝廷局势,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两边都偃旗息鼓了,倒是真让人佩服。”老人轻叹着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不知究竟是喜是忧。
“他的行踪查到了吗?”
“目前,只知道他在皇家学院露过一面,那天有场学生间的神力决斗,好像出了意外,但消息已被圣塔封锁了……”
下落不明吗……女士沉吟半晌没有轻易做出判断,又继续吩咐,“你叫他们都注意隐藏行踪,京城里很快会有场好戏,小心别被殃及了……”
“您把那事告诉他了?”老人自然明白她话中含义。
“眼下正是极好的时机,玉王明知皇帝的逆鳞,却还要引动大朝议,不管他到底从那家伙手里吃错了什么药,皇帝总不会善罢甘休的……京城平静得太久了,我们引出这场浑水,才好去里面摸鱼……”女士翘着唇满是嘲讽地笑,对这之后可能引发的冲突似乎完全不在乎。
“哎……那玉王一身雷之力奥妙莫测,我真怕他回去再遇着危险……”老管家又一阵长吁短叹,眉头皱得都快连起来了。
“哼,有他那个打不死的师父护着,你还担心什么,更何况……”她忽然停住了口,抿了抿嘴唇将那个名字咽回肚里,阴沉着脸,脚步迈得更快了。
老人不敢多话,默默随着她向前走,转过拐角上了楼,眼前只剩一间大房,黑铁木门和尽远那间一模一样,只是门把手更显锃亮,一看就是常被使用的。
女士随手推开了门,房内拉着窗帘,黑漆漆一片,只有床头罩灯的一团白光,照出同样褐色的镂花木板。老人跟着进屋,正想再开几个灯,却被她阻止了:“我要休息会儿,等人到了再来叫我。”
“小姐,你这伤可没好,要不……还是缓几天吧……”老管家放心不下她日渐虚弱的身体,忍不住埋怨。
“没时间了……”女士不容置疑地挥挥手让他去准备,却又在老人抓住门把将要离开的那刻,突然低声呼了一句,“路易斯……”
老管家即刻回头,看着那背对自己的挺拔身影,默默等待了几分钟,却没收到任何指示,又叹了口气,带上房门匆匆离去了。
女士听到卡扣响过,挺直的背脊突然一缩,颤着肩膀又是一阵咳嗽。她把折扇往灯下一扔,撑着身体靠在床头,闭着眼拧着眉,脸上终于露出了掩饰已久的疲惫。
尽远这次突然被那家伙抓住,让她原本缜密的计划出现了巨大漏洞。虽然她出其不意将人救了出来,却在交手中暴露了自己大不如前的实力,虚张声势的虎皮不在,她也只能被迫接受了某些条件。
为什么这孩子……就是不听我的话!她胸中堵着这口气,明明让路易斯提醒过那榆木脑袋,叫他隐蔽行踪即刻离岛,转天就收到了他被人生擒的消息,好在那人顾忌自己未下杀手,要不然……
她掩着嘴又是一阵咳嗽,脸上缠了几道红晕,嘴角止不住地淌血。这破身体真是一天不如一天!她咬了咬牙从床头边摸出瓶泛着金色的药剂,一口饮尽,又无力地靠回去,盯着那空瓶发怔。
这瓶药水也是那家伙送来的,自从上次交手时因为错估实力差距击伤了她,为弥补自己的过错,就不停派人送来各类价值不菲的药剂。就如眼前这小小一瓶恒定药水,不但没带副作用,更有匪夷所思的瞬间疗效,若是拿去拍卖会上,只怕是千金也难求。
女士跟他毫不客气,凡是送上门来的全都照单接受,送礼的一声不吭,收礼的面无表情,倒也算是某种默契。那家伙直到如今还对她存着情谊,或许可以说,这算是那个满身罪孽的人唯一残存的弱点吧……
她冷笑着轻哼了一声,随手把空瓶扔到床头柜,闭上眼努力放空思绪,想要休息一会儿,脑中却还是不自主地闪现出后续打算。虽然那孩子铁了心不愿帮她获取幻光花的机密,但只要京城乱象一起,说不定她就能从中摸到蛛丝线索。再不济,至少可以除去那人在r国的一大助力,甚至她还能在暗中发出些消息,让圣塔把目光投到这南岛……
简直太妙了!不枉她费尽心思要让太子掺和进这滩浑水。只不过,尽远对于r国的执着态度让她心里极为不满,可又拿他毫无办法。她根本没料到自己的身体会突然出现这种不可逆的衰退,原本想着慢慢去软磨硬泡,总会削减去他的怨气,但现在,她却已失去那最宝贵的时间了。
该怎么办呢?她这些年明里暗里攒了偌大产业,万一她哪天……家里却没半个能顶事的,岂不是要白白便宜了佩迪鲁那蠢货吗!?不行!他是我的孩子,绝对不许他就这样放弃身份,加入r国!
她猛地睁开眼,针一般尖锐的目光扫向窗前,那里暗得不能见物,却有一点碧绿神光在下方缓缓浮动――那是她新请人打造的一柄魔导奥雷拉铁-枪。
总会找到办法的,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也绝不允许……她眼中映着那点绿光,更显得冰冷深沉,不带一点情感。她绷紧身子盯着那轮廓模糊的枪看了许久,终于又顶不住潮水般袭来的倦意,脑中泛起了迷糊。
一会儿他们就来了,也不知成功没有……要是能得到光能合成技术,总能撑上一会儿吧……哪怕是旧式的……她半眯着眼昏昏欲睡,脑中杂念缠成了一团麻线,终于让她分解不开,慢慢沉入了黑暗的梦。
房中闷着一团晦暗死气。过不了多时,门扣声再次响起,老管家轻推了一点缝,瞧见女士和衣靠在床头,暗叹了口气,轻手轻脚进来帮她盖了层薄纱被,枯瘦的脸上满是疼惜。
那几个岩城来的人已经侯在大厅,但老人不想在此刻打扰她安睡,就让那些狂妄自大的家伙多等等吧……他最看不惯小人得志的嘴脸,不屑地扯了扯唇角,顺手收走那个空瓶,又替她关了小灯,这才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门。
门扣打响的一瞬间,女士无意识地颤了颤眼皮,却终究没挣脱困倦的束缚,只是哆嗦着猩红嘴唇,轻轻呢喃了两个字:“不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