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王府后院的客房里,玉茗如承诺所言,摆了一桌各地美食款待多年未见的妹妹,以及那貌似身份不凡的白色大鸟。
弥幽一觉刚睡醒,并未觉得有多少饥饿感,只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歪着头看着面前这举止奇怪的陌生人。倒是阿黄依旧填不饱似的挑来挑去捡着吃,由东到西围着桌子转圈,忙得不亦乐乎。
玉茗见她转过头来,心中一喜,急忙向前探出身子呼了一声“弥幽妹妹”,又觉得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看着那双茫然的紫瞳忐忑问了一句:“你……你还记得我吗?”
女孩默然不答,视线细细扫过他的面庞,从额头看到下巴,又转回看了一遍,没觉得有任何印象,便极缓慢地摇了摇头。
“一点都记不得了吗?”玉茗急着追问了一句,见女孩仍是无动于衷的表情,失落难当。他原以为对方是不想认自己,但从如今的反应看来,她是真的完全忘记了……怎么会这样?他们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就算分离时年纪尚小,也不该半点印象都没有呀……
难道会是……失忆了吗?他皱起眉头咬了咬牙,不死心地继续问道:“弥幽妹妹,你还记得当年我们一起做的小木人吗?你那时还刻了一个桃心吊坠给玉茗哥哥,你还记得吗?哥哥都收得好好的,拿来给你看看好吗?”
小木人?桃心坠?女孩呆呆地眨着大眼睛不明所以,阿黄却被他这连番的问题弄得心烦了,从食物堆里抬起头来就是一声喝骂:“吵什么吵,你不知道食不言吗?真是不像话!”它低头又啄了几口,拍拍翅膀飞回弥幽肩上,理了理羽毛,故作不屑地嚷道:“你家的饭菜也很一般嘛……本鸟,嗝……,本鸟也就勉强吃了个,嗝……,个半饱……嗝……”
它刚才明明吃得开心,饱了之后却又摆出这副嫌弃的样子,玉茗看得哭笑不得,正想好言安抚几句这爱炸毛的家伙,门口忽然传来一阵轻柔的笑声。少年对这笑声再熟悉不过,赶紧站起身回头看去,一位身穿素青色麻衣长裙的中年女子正交握着双手站在门外,手中是一串长长的乌木珠链。她脸上毫无粉施,眼角已爬上了浅浅的皱纹,然而面庞却如白玉般晶莹润泽,仿佛少女红颜。这寒冬的天气里,她只穿一身薄裙却丝毫无恙,显然也是名修为高深的力量者了。
“母亲!”玉茗一见到这位夫人立刻跑上前去,一把扶住她的手,牵着她就往里走,“您快来看,弥幽妹妹被我找到了!”
这名朴素的女士原来竟是玉王府的女主人,她脸上带着如水般柔和的微笑,任由少年牵引着向前,一直走到桌旁。她抬头只看了弥幽一眼,却移开了眼神,先朝肥鸟微鞠一躬,温言请安道:“诺淮见过阁下……小儿不懂事,还请阁下莫要怪罪于他。”
肥鸟向来对女性都礼让三分,见这位夫人如此彬彬有礼,也不好意思再聒噪,含糊地哼哼了几下,闭上眼睛装睡了。王妃这才又看向了弥幽,与她四目相对,很快敛去笑容,微阖着眼似在回忆着什么,良久之后一声轻叹:“你这苦命的孩子……茗儿,你先回避一下吧,我陪她说说话……”
玉茗听见母亲这句感慨,心中也不是滋味,更不愿打扰她们的相处,他默然转身走出了房间,就见到黑衣护卫墨正立在门廊的檐下,望着远处灌木丛那浓黑的阴影出神。
这可恶的家伙……少年想到下午被他独自扔在了餐厅里就气不打一处来,挥手甩出一阵清风带上房门,斜眼瞪着他低声骂道:“你倒是真胆大,居然敢不把我的话放在眼里了,你真以为小爷收拾不了你吗!?”
护卫被这股魔力波动唤回了神,赶紧躬身请罪,刚想解释就被玉茗不耐烦地挥手阻止了:“赶紧走开,看见你就心烦,走走走!”
墨心知自己一时情急之下,未通告小主人就擅自离开,于情于理都是失职之罪。然而他当时一眼就认出了弥幽,震惊之下未及多想,现在也无法弥补了,只能苦笑着又是一躬,默默退出了后院。还是先等小主人消气之后再慢慢赔罪吧……他暗叹着转过九曲回廊,走到前厅的会客大殿外,见此处虽是灯火通明,却又寂静无声,颇觉得有些诡异。
王爷不是还在会客吗?难道已经结束了?他心中疑惑,缓步走到门旁往里看去。这纯乌木建成的大殿根本毫无装饰品,圆柱和方梁都是素净原材没有花纹雕饰,梁上挂了几盏暗红色的八角大风灯,底下一片油量的斜拼木板,摆了几张小方桌,桌后的软垫上各坐着几个人。
最靠里的左手边坐着个白发黄须的老者,脸上长短纵横都是深深的褶印,穿着一身厚厚的暖棉灰裘衣,正举着酒杯微抿。此人是玉王的姨丈,户部主阁长官――顾维阁老,所谓主阁意指皇宫前殿的六座小阁楼,各位官员都在阁中处理政务,故而民间俗称其执掌者为“阁老”。
在他对面坐着一位面貌颇俊的青年,一身米白色的绸衫,头戴着白玉冲云冠,懒散地斜靠在木柱上闭目安神,嘴角还噙着笑意。这位是玉王的小舅子莫安,王妃殿下最小的一个弟弟,常来府上蹭酒,最喜热闹从不拘束。他父亲是礼部的副阁主,但自己却从不问政务,只在禁卫营挂了个闲职,整天乐得逍遥。
再往前来对坐着两位身穿秘教团长袍的修士,一人着黑,一人着金。黑色的那位盖着宽宽兜帽,平放桌面的双手干瘦如柴,静坐着纹丝不动,却正是心灵修士枯荣先生。金袍的那人看着约莫四十上下,面容古拙,黄铜色的方脸上几乎看不到表情,细眯着眼只盯着桌上的那杯清酒,也是浑然不动。这位乃是玉王的大弟子金铭,负责在圣塔的门下事务,为人刻板,不苟言笑。
王爷端坐在主位,沉着脸似乎心绪不佳,桌上空空荡荡没有放酒,只摆了一张泛黄的硬皮纸,上写着大大的“通缉令”三字,从下方简简单单的几句描述来看,这便是当年通缉弥幽的诏令了。
大殿内悄无声息,墨的脚步虽已放得很轻,却还是瞬间被场上几人发觉了,数道各异的目光扫来,他立刻顿在了原地,垂着头不敢近前了。
玉王见到他过来,拿手一点,指了指桌上的通缉令,粗声吩咐了一句:“你来得正好,再给他们说说当时的情形。”
当时的情形……墨自然明白王爷话中所指,他当年奉命驻守在软禁弥幽的菀云殿外,亲历过那场风波的前后变故,理了理头绪便不急不缓地娓娓道来:“属下记得,那天傍晚,太子殿下忽然来到菀云殿门前发了通脾气,又以调查卷宗为名叫走了叶迟阁下。属下等人一直守在门口,大约两刻钟后就听到了警报声,期间都没有察觉任何明显的神力波动……菀云殿只有这一个出入口,属下觉得……”
“行了……”玉王猛地伸手打断,目光环视了一圈,“都听到了吧,这定是舜那个小鬼做的好事!冕下怎么可能插手这种闲事呢?”
众人都默默不语,王爷瞪着虎目等了片刻,他的大弟子金铭终于开口说了几句话,声音洪亮,气势高昂:“老师,神鸟总不会无缘无故跟着她的,这里面的缘由,恐怕不是那么简单。老师还需多考虑冕下的心思,贸然动作,万一惹怒了他岂非得不偿失?”
王爷被他这句话问得肝火大盛,刚想驳斥,便听那白衣青年哈哈笑着说道:“姐夫,我看你就是瞎操心。这本来也不关你什么事,何必惹到身上呀!要我说啊,不如扔给皇帝,让他烦心去呗。反正当年的通缉令不就是他自己下的吗?”
“混账话!”玉王一听更是恼火,指着他高声喝道,“你这惫懒的东西,整天就知道喝酒喝酒!交给皇帝来管?哼!当年若不是本王一力坚持,这通缉令连影子都不会有,大事化小的手段哪个有他用得圆滑!”
青年见他发火也不着急,嘻嘻一笑又靠在圆柱上喝起酒,再不多言。王爷见他这不成器的样子眉毛都立了,恶狠狠喘了几口粗气,转向户部阁老低声问道:“姨丈,您说说,本王该如何是好。”
老人抚着胡须沉吟半晌,摇了摇头,一字一顿地说道:“依老夫看来,大祭司和这事脱不开干系……且不说,太子当时,不过十一岁的小儿,如何带得了弥幽出宫,单问那天启之事……便只有皇帝和大祭司知晓内情……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我脑中至今还是浆糊一团……只不过,大祭司眼下毕竟身在京城,王爷若有何疑虑,不妨先去问过他,再做定夺,否则,若是真惹得他发火……”
“去问他?你叫本王如何开口?”
“这……”老人苦笑着又叹了口气,眼前这情形,大祭司那边必然是有问题的,不管怎么开口问,也难保不会引得他生气。但若是此时不说,待他日后发现再问你,岂不是更为不妥吗……
阁老愁眉不展地苦苦思考,玉王便把目光看向枯荣修士,正想提问,忽然又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他余光一瞄,一名黑衣武士在门外躬身通报:“王爷,叶迟阁下求见。”
叶迟?王爷心中一凛,暗道等了一晚终于来了,他朝那武士挥了挥手,正色端坐在软垫上,蓄势待发。不多时,上校一身笔挺军装走进了大殿,他环视一圈,对玉王点了点头,便直接了当明示来意:“我来见她。”
“皇帝是什么意思……”王爷端坐不动,寒声质问道,“这通缉令他还当不当一回事?本王可告诫你,如今本王找了她回来,绝不会轻易放她离开,你若想……”
“无妨。”上校不等他说完就语气平淡地打断了,定立在门边看着他,眼中无一丝波澜。
王爷摆足了架势,却被他这轻描淡写的无妨二字猛地一噎,剩下的话都不得不吞了回去。他恼怒地抽了抽嘴角,见对方沉声静气面无表情,知道再问他也是白问,只能无奈指着墨喝道:“你带他去后院!”
护卫领命对上校伸手示意,刚想转身离开,那坐在大殿内侧嬉皮笑脸的白衣青年忙不迭地站起身来,高喊了一句:“头儿,我带你去吧!”他几步跑上前,对军官咧嘴一笑,比了个手势就率先走出门去了。
军官对此丝毫不以为意,反正有人带路便好,他不紧不慢跟着出了大殿,黑衣护卫自然也是随同前去,殿内又为之一静。
玉王被这吃里扒外没个正经样的小舅子气得够呛,吹了半天胡子又猛地一拍桌面,震得厅中嗡嗡回响。阁老见状摇头叹了口气,起身告辞,金铭出门相送,只剩下了枯荣低垂着头,仍是一言不发默默静坐。
王爷拉长着脸坐了半天,才又按回了弥漫身周的怒火,眯着眼看向修士,正想问话,脑海中就响起了枯荣独特的传音:“王爷不必多问,在下倒有些想法,要细细说与王爷听……”
玉王眉头一挑,紧抿着嘴合上双眼,集中精神听他说道:“眼下的形式已对王爷极为有利,皇帝尚要顾及明面的通缉令,公主又在王爷手中,此刻必然不敢轻易妄动。而大祭司……嘿嘿,在下说句不好听的话,他纵然想管也是有心无力的……”
有心无力?玉王微愣,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又听他继续说道:“当年的天启事件闹得沸沸扬扬,仪式之后诸多皇子皇女全都陷入了昏迷,而唯有弥幽与舜这两个皇帝嫡系安然无恙,难免让人心疑其中会有什么内情……况且,当时在圣塔外,弥幽一走出来,你我都感觉到了那股瞬间消失的威压之力,还以为她便是继任者。但事后大祭司却又指名由舜来继承皇位,而弥幽竟被传言说成了不祥之女……在下认为,他只怕是心中有愧才会收留这被通缉无处可去的女孩。”
“纵然如此,又为何说他此刻有心无力?”王爷忍不住出声追问了一句。
枯荣扶着桌面嘎嘎怪笑了几声,继续在他脑海中说道:“他既然心中有愧,此刻王爷又抓住了他的把柄,他若是出言否认撇清此事,王爷便可趁机利用弥幽和神鸟的关系打击他们的声誉,还能获得当年那些心有不甘的皇亲们支持;他若是承认了……嘿嘿,那更坐实了天启的黑幕,到时候只要稍加运作,王爷就可以连根带土将皇帝一家全都拔起,再无后顾之忧了。”
“可他若是什么都不说呢?”
“那……咱们就逼他作个表态。”
“先生有何妙计?”
“谣言……”
“谣言?”玉王直皱眉头,大祭司素来不理世事,些许谣言怎么能打动的了他?
“王爷,若是平时这法子当然无用……只不过,那位冕下此刻正好留在京城,就算他不在乎,总会有人在乎这些的……”
王爷听到此话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连喊了三声“好”,心中阴云散尽。不错,大祭司既然留在京城中,传出谣言之后,自有大把的人会去找他麻烦了。
枯荣一语道尽,慢悠悠站起身来微微一礼,迈着小步朝外走去。王爷依旧端坐在主位上,似乎都未察觉到他的离开,心中无数的计划一一闪现,让他深深沉浸在了苦思冥想中。棋子已掌握在手,这一盘大棋该如何落子,正该好好思量一番才是。
冬夜漫漫,王府灯火长明,终年不息,但这漫漫黑夜过后,京城内怕又要掀起一番暴雨狂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