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仙侠小说 > 时之歌:暮日醒觉诗 > 155、匿于黑暗的伤全文阅读

炉火正烧得热意熏然,房间的气氛却被两声突兀枪响冻结在了无法令人愉悦的缄默。

赛科尔盘腿坐在桌上,一手托着腮,一手抛弄着随身的匕首,歪着头眯着眼,看也不看对面那板着脸凶巴巴的家伙,反而直盯着门外空荡石阶,就像认定寒冰能量弹是从地上浑浊的泥水中射出来似的。

桌上摆着三杯新沏好的茶,却始终无人伸手去拿。

明琪女士背对着他们站在壁炉边,低头凝视着炉火,动也不动,像座快被烤化的蜡像。诺尔德跑前跑后收拾完茶具,赶紧一屁股坐到了赛科尔边上,也学着样子单手托腮,睁大眼睛,生怕错过好戏。

维鲁特收好了枪,瞧着那蠢货还不认错,反摆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在场的都可算是自己人了,他也不避讳,踢了踢边上的空铁箱,冷嘲一声:“你不是厉害得很吗,怎么没打两下就被人抓到了?”

照理来说,他肯定是要先从这家伙出门的缘由开始盘问的。只因方才明琪女士刻意隐瞒了这一点,他若当面问起,难免令女士尴尬,只能揪着这个“不该犯的错误”作为最先讨伐的依据――这也是他亲眼所见的,不容那小子耍赖。

谁知他不提也罢了,一提起这个,影刺客立马炸了毛:“谁被抓到啦!就凭铁手那两下子也想抓住小爷!?呸!”

他把匕首狠狠往桌面一扎,指着地上的魔导箱,骂声连连:“你知道什么!小爷跑了一天的路,才刚回家,累得要死,又找不到你,正想睡个午觉呢!铁手那不要脸的家伙就打上门来了!打就打吧,那王八蛋,居然还敢骗小爷!说什么把你关进箱子里去了,小爷可不就得想着进去救你啊!结果呢?里面啥都没!一转头那家伙就把箱子给锁了!还放了白光来晒我,热死小爷了!”

他越说越气,咬牙瞪着那铁箱,恨不得用目光把它烧出两个洞来。

“这箱子……是你自己钻进去的?”维鲁特猛吸了口气,好容易才稳住微微抽搐的嘴角。在跟着黑甲武士大队前往孤儿院的路上,他为同伴的失手被擒设想了无数个理由,却绝没料到,这小子竟是如此干脆利落地“自投罗网”!

“不然呢?他可打不过我!”赛科尔昂着脖子不以为耻,反因这实力上的优势,不自觉又显出几分笑意。

“……你怎么就觉得,我会随随便便被人抓住?”

“不对吗?你又打不过他。”影刺客愣了愣,自觉理所当然。

维鲁特都快被他气糊涂了,居然和这愣头青辩起道理:“好,就算打不过,我不能提前撤退吗!?我有真实之眼,随时可以使用,他们谁能躲开我的探测?何况那么一大帮重甲武士,就算是头猪看到了,也该明白情况不对!”

赛科尔这一寻思也觉得在理,懊恼地抓了抓头发:“我这不是没看到你,着急了嘛……再说了,你出去也不留个纸条,我怎么知道你去哪儿了呀!我平时一个人出去,可都是有写纸条的!”

他振振有词,反把“贸然失踪”的罪名扣到了对方身上,却又意外地无懈可击。

维鲁特竟一时说不出话。长久以来,不管是在新教派内,还是国立军事学院中,他都有着如众星捧月般的地位。他太过习惯身为“头脑”的指挥权力,总想着该如何妥帖地安排好身边伙伴的一切,有时甚至……根本忽略了对方的知情权。

是呀,如果他在离开旧巷前能多留下一张纸,多留下一句话,恐怕现在也不该是这般局面了。

赛科尔从没见过他哑口无言的样子,怎会想到是自己驳倒了他,只觉奇怪,正要唤他一声,壁炉边又传来了女士幽幽的质问:“我叫你带好那些孩子……你一个人跑回来做什么?”

明琪依旧望着熊熊炉火,并未回头。赛科尔历经磨难终能醒来,她却表现得异常冷漠,不但没有任何关切之语,甚至连笑容都欠奉,和方才焦急的模样大相径庭。

影刺客偷偷瞄了瞄她略显弯曲的背影,又低下了头,抠着光溜溜的桌面,答得毫无底气:“我这不是想着,反正有时间,顺便能带维鲁特一起去野营嘛!我瞧他这几天怪累的,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还总是不高兴……”

他撇了撇嘴,眼珠往同伴那儿一扫,觉得自己好心没好报,嘟嘟囔囔:“本来想得好好的,等天黑了带他回山里去,那不都是分分钟的事啊!谁知道他会不在家……”

“所以,你就这么回来了?你就这么,把那四十二个智力不全、毫无防卫能力的孩子,都扔在深山里?”女士猛地转过身,小麦色的面颊被炉火烫得绯红,眼中却是寒潭一样,不见半点波动。

“他们……他们都乖乖在营地待着呢。”赛科尔又一愣,弱弱地反驳,“那附近被我扫荡过,用栅栏圈起来了,连野猪都没有的……”

明琪却不想听,随口打断:“你就不想想,邪眼会不会带人找进山里,抓住他们?”

“他敢!”影刺客惊得从桌上跳了起来。他并不觉得女士在虚言恫吓,一想到本该被自己看护住的孩子们会被那帮不要脸的家伙抓到,急得脑门上都起了汗。

“我去看看……”他立刻想要去补救,却被同伴一把拽住了。

“坐好,还没问完呢!”维鲁特手下一使劲,不由分说地将他押到了木椅上,转头对上女士锐利如刀的目光,叹了口气,“您就别吓唬他了,免得他乱跑一气,又闹出什么麻烦。”

凭着刚才这番对话,他多少能拼出个大概。女士肯定是以“送孩子们去深山中野营”为名,把那小子哄了出去,而后更有可能是要带诺尔德一同进山拖住他的,却没想到自己会突然到访,打乱了计划。

“……你骗我!?”赛科尔这才反应过来,又瞥到小少年正趴在桌上偷笑,气得一巴掌拍得桌板嗡嗡作响。

“骗你?呵呵……邪眼那种人,一旦被逼急了,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明琪还不肯罢休,背着光缓缓走来,眸子里血芒闪烁,阴气森森,“你知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他已经找上门来威胁我了,要我帮他抓到维鲁特……”

“什么!?你没答应他吧!”影刺客慌忙拉住同伴的衣袖,硬是将他塞到了椅子后面。

“我当然没答应!”女士停在诺尔德身边,用力按着小少年为了憋笑而蠢蠢欲动的肩膀,“就算某个自大无知蠢货的命攥在他手里,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死就死了吧,免得总在我眼前晃悠,招人心烦!”

赛科尔琢磨出点讥讽的味道来了,讪讪回不了嘴。她反而愈发生气,厉声斥道:“你跟人动手打架前,有没有想过一旦失手,我该怎么办!有没有想过,你最好的朋友会不会受你连累!还有那些无人照料的孩子,会不会在山里丢了性命!”

斥责声如暴雨临头,打得影刺客都快把脑袋压到了地上。

“没有!你连一丁点都没想过!只要能打个过瘾,有什么好在乎的!?堂堂‘影杀’,新教派第一刺客,这天底下还有谁能挡住你!?”

赛科尔被骂得一个字都不敢冒,垂头闷坐着,也不知到底听进去几分。

维鲁特很清楚女士想要趁机敲打敲打那冒失鬼,憋着气不吭声。现在瞧着火候也该差不多了,他也无心再去审问,先开口劝道:“好了好了,事情都已平安过去,万幸没出什么大乱子,您就别生气了。他就是这么个没脑子的家伙,这次知道错了,下次不再犯就好。”

明琪并不理睬他,还是盯着赛科尔,紧捏住小少年的肩膀一声冷笑:“哟,我说错了,你可没那么厉害。八年前那场丢人现眼的刺杀,你该不会忘了吧?”

维鲁特一听这话便知要糟。那小子生平就仅有这一次完败于他人之手,最是忌讳,绝不许听到旁人议论的,又何况当面的讥讽!再说下去,只怕就要闹起来了……

他正打算强行扯开话题,却发现情况不对劲。赛科尔非但没半点气急的模样,反而束手束脚地缩了起来,紧咬着唇,一声不吭。

这是突然开窍,知道要忍让了?不可能!维鲁特暗暗摇头,明琪可不管他在想什么,不客气地继续揭着赛科尔的老底:“怎么不说话了?八年前那个差点杀了你的人是谁?不记得了?可真是好了伤疤就忘了疼啊!”

“女士,当年……”她越说越难听,维鲁特想要劝和,反遭一声呵斥。

“闭嘴,不关你的事!”明琪朝他瞪了一眼,眸子里又浮起了血光,气势汹汹。

可少伯爵哪里会怕,耐着性子劝道:“当年他不过十岁,打架打输了再正常不过,您何必揪着这点旧事不放呢?”

女士听罢不住冷笑:“我揪着这点旧事不放?到头来,我这受害者反倒成了恶人!?你去问问他……”她点手一指那缩在椅上的少年:“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怎么?他不就是和那“尽远?斯诺克”打了一场吗?还有什么内情不成?维鲁特听出不对,转头看向同伴。影刺客曲着双臂,把脸都迈了进去,不让人瞧见,只是这心虚的样子反倒更坐实了对方的话。

他不肯出声反驳,维鲁特所知不详,如何替他辩解,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劝说:“女士,不管怎样,都是那么多年前的事了……”

“他害死了我父亲!”

厉喝声仿佛霹雳,划断了他尚未说完的话,也打得赛科尔浑身一震,抬起头来一声大吼:“我没有!梵特老爹不是我害死的!”

这话像是早就扎在他心中,不知存了多久,瞬间脱口而出,说完却又哑住了。

明琪女士的父亲……梵特老爹?害死!?维鲁特心头一跳,飞快在脑海搜检起这个名字。

女士却根本不给他思考的时间,同样还以怒喝:“你还敢否认!?你以为当年那点丑事没人知道了吗!”

她气愤已极,两个大步回到壁炉边,从角落夹缝里摸出一张几经折叠的旧纸。诺尔德一直老老实实趴在桌上,被这莫名转向冲突的场面惊得大气不敢喘,瞧见她找出了那张旧纸,突然一个激灵站起身来。

“明琪妈妈……”他指着那张纸似乎想说什么,一道红光顷刻飞来,在他额前一扎。他便如中了麻药,两眼一翻,晕倒在椅上。

“这是我父亲留下的最后一封信,就在那场刺杀发生前,送到了我手里。”明琪甩着那张纸,尖利地笑着,活像个拿到处决名单的行刑者,“他告诉了我所有安排好的计划,还有关于你的一切!那场刺杀根本不该出差错,就是因为你任性胡为,最后……才害死了他!”

“我……我……”赛科尔似被抓到把柄,再无法反驳,一点点低下头,重又埋进了蜷起的身体。

维鲁特远远打量着那封信,纸面泛黄发黑,散乱着几点焦痕,似乎还被烧去了一块,心有疑惑:这信显然意义非凡,为何竟保存得如此随便?放在那壁炉夹缝,一个不小心,只怕就被烧没了。

“说话啊!你不是觉得自己很委屈吗!?”女士得理不饶人,恨不得把按捺至今的怨恨尽数倾泻出来,“八年了,这件事我忍了八年了!你居然跟没事人一样,到现在还不知悔改!呵呵……他死的可真是冤枉!”

声声指责重若千钧,压得赛科尔不住急喘,仿如快窒息一般。

维鲁特始终找不到有关“梵特老爹”的任何情报,但他知道赛科尔是从来不会说谎的,既然说了没有,那就是没有。只是这小子此刻窝窝囊囊地认了怂,看上去却又显得明琪女士的话格外可信了……真叫他无法判断!

房间内一时静得死沉,连风都停住了,不敢出声。

明琪似乎也骂累了,背过身去,恶狠狠地下了最后诅咒:“你尽管这么闹下去吧,我无所谓了,我也不想再管你!我只等看着,总有一天,你会把我,把你的好朋友,把所有和你有关的人,全都害死!”

“不会的,我……不会的!”赛科尔终于被这话给刺激到了,硬生生从急喘的间歇憋出一句反抗。他几乎快把身体团成了个球,双臂紧勒着膝盖,裹住了低垂的头,显得格外无助。

维鲁特瞧着他颓丧的模样,深感无奈。原本只打算审问一番,好好教训教训这傻小子,怎想到会牵扯出这么一件让人揪心的陈年往事……

局面发展到现在,他已无法肯定女士到底是否在借题发挥,敲打赛科尔了――毕竟再怎么说,应该不会有人拿自己父亲的死开玩笑的。眼看明琪似乎就此罢手,不再多言,他决定趁机收拾残局,总得先想个办法让那傻小子重新振作起来。

“赛科尔?”他在同伴肩头轻拍了两下,影刺客却并无反应,还是埋着头胡乱呢喃:“不是,不是我……不会的……”

维鲁特暗叹了口气,手上又加了几分力,想把他扶起来再说。这走了神的家伙或将此当做了攻击,闪电般伸手拽住他的胳膊,不再被刻意收敛的巨力随便一扯,就将他摔倒在地。

“是我……”手臂上传来撕裂的疼痛感,他也不恼怒,撑着手肘抬头看去,却似被一桶冰水迎面浇下,连呼吸都僵住了。

蓝发的少年圆睁着眼,呲着虎牙,像碰见生死仇敌般恶狠狠地瞪着他。血丝如红色蛛网在少年眼中盘结着,几乎要盖住那片墨蓝的瞳。而在那蓝色之下涌动的,那是……

冰凉凉的眼泪掉了下来,落在他被紧紧攥住的手臂上,一滴,两滴……

“我不会害死他们的!”赛科尔似乎完全没察觉到自己在哭,竭力嘶吼着,像只受了伤的困兽,一旦咬住就绝不放开。

维鲁特见过他笑,见过他闹;见过他得意炫耀,也见过他垂首懊恼;见过他如何在强敌环视下昂然阔步,也见过他在被自己嘲讽后专用来反抗的鬼脸,却从没有一次,见过他哭……

这是……怎么了?他真的懵了,脑袋里嗡的一声,只觉点点凉意从手臂直透到后背,简直要把他整个人都冻在地板上。

赛科尔一声吼罢,却渐渐回过了神,转转眼珠,终于看到了被他摔在地上的同伴。

那鲜红的眸子映在他瞳中,像烈焰一样灼烫,竟似刺痛了他。他怔怔地松开了手,一点一点转过头,再机械地扳过身体,带着猝然腾起的黑雾,如飘飞幽灵一样冲出了房间。

“赛科尔!”维鲁特慌忙追到门前,眼中银光一湛,在一片空白的视野内,只捕捉到那团黑光像箭一样笔直划了出去,踪迹全无。

这小子……跑什么!他起身太急,此刻只觉头晕目眩,扶着门框喘了几口气,想要追又不可能追的上,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身后却传来了女士轻柔的安慰:“别担心,我知道他在哪儿。”

愕然回头,明琪已站到桌边,轻轻抚着诺尔德的头发,脸上一派平和,哪里还有半点恼恨。

她居然真的是在演戏!维鲁特瞧着那张若无其事的脸,胸口憋住的气犹如喷油点火,蹭的一下燃了起来,激得他一声怒喝:“你未免太过分了吧!”

明琪也不反驳,看着那沉沉熟睡的小少年,悠悠叹了口气:“我能信任你吗?维鲁特……”

她似有许多内情藏于幕后,只是维鲁特正在盛怒之中,差点就要跟她撕破脸了,哪还有心情去听什么解释。

女士见他不回答,又抬起手来,掌中托着一点红光,轻声说道:“我的神力名为‘血裔’。只需一滴血,我就能知道对方究竟身处何处,是生是死,跑到天涯海角都逃不过我的追踪。”

她摆出一副谈判架势,却率先坦白了自己的底线,显得很有诚意。

这岂不就是单方面的歃血之约?维鲁特对于谈判再拿手不过,下意识地就开始斟酌起利弊。只是蓝发少年那张落泪嘶吼的脸总在眼前晃悠,几乎是不容反抗地推着他来到了女士面前。

罢了!他没有犹豫,一把抽出被赛科尔扎在桌面的匕首,正要往指尖上刺。女士忽然探手过来,在短匕锋刃上轻轻一弹,将它荡了开去,刺了一空。

“永远别轻信教派中的任何人,维鲁特,包括我在内。”她似乎仅仅只是想做个测验,反掌收掉神力,抱起昏睡中的小少年,一步一顿往壁炉边走,“搬把椅子过来吧,我慢慢和你说……”

维鲁特真有些摸不透这位女士究竟在想什么,运起真实之眼又往门外瞧了瞧,还是没动静,只能沉住气,拎着两把木椅排到了壁炉边。

两人对面坐定。女士知道他会问什么,也不拖泥带水,将怀中那封旧信递给了他:“我这么做也是逼不得已,你应该能理解。那孩子这次……实在太让我失望了,不把他藏在心里的那点东西挖出来,他又怎么会知道痛,怎么能记住这教训。”

维鲁特闷声不答,翻开皱巴巴的旧纸,快速扫了两眼。那是封未署名的家书,说了些京城风物,还有些柴米油盐的开销,絮絮叨叨,却透着格外亲切的温暖。只是,没有一句话,提到过赛科尔……

这真是那位“梵特老爹”的信?他还在揣测,女士不等他追问,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八年前那场刺杀,你是知道一些的。老实说,直到今天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莫雷迪亚非要大动干戈,去杀了那个根本毫不相干的‘妖女公主’?还偏偏选了赛科尔这么个十岁不到的孩子……简直是疯了。

“他也知道把这事交给一个孩子太不靠谱,为了说服大家,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条巨型异种蛇送给了赛科尔,盘起来都有牛那么大。我觉得那东西太危险,赛科尔反倒喜欢的不行。我也没办法,只能帮他做好掩饰,找了个熟人,送他乘船出海。而在京城负责和他碰头的,就是我父亲,梵特……”

明琪停在此处没说下去,合上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小少年的背,像要睡着了一般。

巨蛇?一个被当中斩断的蛇形木雕突然浮现在维鲁特脑海,那是他初次造访孤儿院时,在楼上赛科尔卧室里发现的。当时他也没在意,现在想来,赛科尔那小子居然会把这种残破物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本身就大有问题!

“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迫切地想得到答案,忍不住问了出来。

“我不知道。”女士自嘲地摇了摇头,“那孩子回来时,什么东西都没带,衣服也破了,巨蛇也弄丢了,简直像个逃荒的乞丐……我问他出了什么事,他死也不肯说……我也是过后才知道,父亲在任务中出了意外……”

话题就此终止,女士盯着面前金红的炉火,不再多说一个字。

所以,她方才的确是在说谎吓唬赛科尔了,可那小子为什么会……哭?维鲁特越想越觉得头疼,忍不住扶额长叹,又听到一声轻问:“如果邪眼说的是真的,你打算怎么办?”

明琪竟转眼就从对往事的感伤中恢复过来,他却慢了一拍,下意识跟着重复:“邪眼说的……”话到一半,维鲁特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没再说下去。

明琪还生怕他听不懂,又追问了一句:“如果莫雷迪亚真要杀那孩子……”

“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他平静地打断了女士的话,将手中旧信重新折好,放回了桌面。

明琪显然并不满意他的答案,缓缓摇头,却没再继续纠缠下去,抬手指了指堆放在墙角的那副黑铁铠甲:“你知不知道,那些傀儡怪物是怎么来的?”

维鲁特很有些疲惫了,其实并不想再聊,但又不能太失礼,跟着瞥了一眼,随口反问:“您不是说,它们是被第一主祭阁下亲手创造出来的吗?”

“在那之前呢?你有没有想过……”女士顿了一顿,留给他思考的时间,“要制造它们,需要怎样的材料?”

她这话说得又低又慢,就像受伤之后难耐的□□,夹杂着说不出的苦痛。

材料?维鲁特觉出点不同寻常的意味,还没开口问,女士已给了答案:“他们原本都是些普普通通的凡人,只是运气不好,抗不过那个实验,最后……就成了这幅样子。”

凡人?实验……神力药剂!?维鲁特几乎不假思索地想到了这个词。照她话中的意思,这些怪物……全是用神力实验的参与者改造而成的!?

“莫雷迪亚从没告诉过你这些吧?”明琪抱紧了小少年,眯着眼睛冷笑,“你知道孤儿院里的孩子究竟是怎么来的,现在,你也看到那些成年人都去了哪里。呵呵……”

她一声接一声地笑着,连回音都似带着怨恨,在房中久久不散。

这……不可能!老师明明说过,那实验的失败者们都被以“殉道”之名隆重厚葬了,怎么会……虽然安坐火炉前,维鲁特却依旧觉得遍体生寒。这些天总是纠缠在他脑海中的那个庞然黑影,竟在此刻露出了一点端倪,但却是他最不想看到的答案。

路易斯管家送来的血腥实验记录又在脑海中翻滚,令他有种说不出的恶心。他奋力撑着那根理智的弦,冷静质问:“你有什么证据?”

“没有。”女士回答得非常坦然,“我要是有证据,早就拿出来了,何必在这儿跟你费口舌。”

维鲁特被她呛得说不出话,女士反倒意味深长地又来了一句:“你想知道真相,就要亲眼去看看,看看那人间的地狱究竟是什么模样的……”她转过头,直视着那双因为杂念蒙生了几许灰暗的红瞳,面无表情:“你知道那地方的。你正式加入教派后,莫雷迪亚曾带你去过一次……我相信你能记起来。”

说罢她又拍着诺尔德的背陷入沉默,留下一个哑谜般的疑团。

我曾去过?在什么时候?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她又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问题一环套着一环,重重叠叠不知有几,闹腾得维鲁特脑门子都快要炸裂了。这一天下来,他得到了太多消息,真真假假乱七八糟,此刻又如何能够梳理清楚。

“你该走了。”

低沉的催促声传来。明琪女士闭着双眼靠在椅上,怀中是早已睡得不省人事的小少年,那宁静的画面,就像是晚餐后,母亲抱着孩子在悄悄打盹。

走……去哪儿?他尚觉昏昏沉沉,不明所以。

“下了山往南走,靠近海边,有座荒废的小镇。”明琪梦呓般说着,细弱嗓音融在炉火的噼啪响声中,几乎听不清,“早年间,那里失过一场大火,几乎烧了半个镇子,又有人传言是闹了鬼、糟了诅咒……总之,渐渐地就没人住了。赛科尔从前就常喜欢往那儿跑,后来院里人多了,热闹了,也去得少了。只有我每次训他训得狠了,他才会跑去那镇子里待上几天,和我斗气……”

赛科尔……对,该去找赛科尔了!维鲁特瞬间回过神,弹簧般站了起来,连声告辞也没来得及说就想往外走。然而他僵坐太久,这一起身迈开步,便觉脚下如万针刺骨,又疼又麻,说不出的难受,只能暂且扶着椅子站着。

这刺痛感反倒令他浑浑噩噩的思绪一下清晰了起来。他转过头,看着那沉静在金红火光中的身影,张了张嘴,却也说不出什么。

不管那位“梵特老爹”究竟是出了怎样的意外,明琪女士都没将它怪罪在赛科尔身上,以此发泄悲痛。她是把那长不大的小子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一般,不求回报,发自真心地爱护着……

他忽然觉得胸口发堵,不由想到了永远爱为他操心的母亲,想到了总是能看穿他心思的父亲,想到那座朴实无华的石头古堡――那是独属于他的,可以放下一切戒备和算计的天地。

“走吧……”

催促声再次传来。此情此景,还要说句“再见”未免做作。他闷声点了点头,迈开微微发麻的双腿,走到门口,又收到了一声叮咛:“邪眼说的那些话,就别告诉他了,他也听不懂。不管今后如何,那孩子……总是不会说谎骗你的,相信他。”

远方是乌蒙蒙的天,雨云又开始聚集,找不到一颗星星。在这荒僻的东山,天上地下都是一般的黑,只有他身后燃着灼热的光,为他照开了一条明亮通路。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在光下渐渐固定的影子,恍恍惚惚,好像又看到了那张总是如孩童般天真的笑脸。

“……我知道。”

银发的少年沉默了片刻,轻轻地应了一声,再不回头,朝着那条泥泞的漆黑石路,大步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