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渔村大约两公里左右的海底深处,一艘庞然巨舰正悄无声息地悬在水中。
这艘长约三百余米,头部扁圆通体漆黑,仿佛畸形巨鲸般的潜水战舰名为“深渊”,是新教派组织暗中储备的秘密武器之一。在潜探设备尚未普及的当下,这艘铁甲巨舰堪称海洋中的无敌存在,任凭是何等强大的舰队,在它面前也必将折戟沉沙,毫无胜算。
战舰前端被数层钢化玻璃板重重包裹的指挥室内,邪眼正坐在簇新的软皮沙发上,皱着眉头翻检起手中一张张书信纸大小的彩色照片,那上面赫然正是从渔村塌陷直到巨浪席卷军舰的一幕幕瞬间。
他看得很慢,仿佛要把每张照片都完整刻印在脑中,连角落的细微处都毫不放过。但来回翻看了几遍后,他最终还是遗憾地叹了口气,将照片叠好放进桌上的文件袋,摘下眼镜漫不经心地擦拭起来。
“都不能用?”身后传来铁手含含糊糊的疑问。黄发男子正翘着脚仰躺在厚厚的海棉软垫上,塞了一嘴半生的杂煮海鲜,唇边都是猩红肉末,一说话便到处飞溅出来。
“没有直接证据,那水修士要是再迟来一点就好了,真可惜……”邪眼轻轻柔柔地叹了一声,但语调中却全无懊恼,反倒有种说不清的愉悦。
“嘿嘿,那女人的身段可真不错,我光看那么大场面,还真没想到会是个女的。”
“是呀,真想不到……”邪眼随口附和一句,打了声响指,门外缓缓走进个黑巾遮面的警卫士兵,默然从桌上取过文件袋,一步一顿地走了出去。
铁手盯着那木偶般的士兵走出房门,才咽下嘴里食物,嘬了个牙花笑道:“喂,我说,你今天没宰了他,万一让他回去告诉首座,咱们可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首座如今可不在星城……”邪眼突然转头看了那坐没坐相的同伴一眼,“你别跟我说后悔了……”
“嘿嘿!老子从不知道什么叫后悔。”黄发男子大笑着翻身坐了起来,“老子只是不想没头没脑地……陪你受这场罪。”
“急什么,我自然有办法让他说不出口……”邪眼似乎对于这次失败并不在意,起身缓缓走到玻璃窗边,望着远处深海中偶尔闪动的几点荧光,低声冷笑道,“你要是觉得想不通就趁早收手,免得下次再碰上了,还跟今天一样束手束脚。”
“嘿嘿,被你瞧出来了。”铁手倒也没找借口,大大方方承认下来,“我是真没明白,他区区一个凡人,也没碍着咱们,怎么就非要见个你死我活的?”
“没碍着我们?”催眠术士似乎觉得他这疑问实在可笑,不屑地哼了一声:“今天能用影杀做垫脚石,假以时日又何尝不会轮到咱们?毕竟……一个‘凡人’要想顺利掌控好组织,不多杀几只猴子,如何镇得住场面?”
“嘿,这话我可不信,那小子要是够心狠手辣,也用不着咱们去接了。”
“人总是会变的……”邪眼突然一顿,扶了扶眼镜,又强行转移开了话题,“你去看看那些傀儡准备得如何了……时机一到,就必须立刻发动。”
“行,行,反正你可别忘了……”铁手从靠椅上一弹而起,走到他身边又怪笑了起来,只是眼瞳里却没半分戏谑,“咱们可都在里面签过血契,要是出了岔子……谁都跑不了。”
他也没等对方回应,右脚一顿就跃出了指挥室,留下邪眼还静立在玻璃窗前,低着头默不作声。
原本想要嫁祸r国太子引发混乱的计划,因那突如其来的水系高阶修士而宣告破产,此刻他只能动用所有力量再尝试一次,不论结果如何,至少没留下任何破绽。至于那逃出军舰后不知去向的维鲁特和赛科尔……
谅他们也走不了多远!他又暗哼一声,想起前些天晋升主祭时,首座私下对他说的那番话,心头止不住燃起层层怒火:原以为那些所谓继承者的传言都是笑话,没料到……那么个废物小子也敢妄想掌握组织!?凭什么!难道自己辛苦半生换来的成绩,还比不上一个连刺杀这般小事都会前后失措的凡人!?
虽然那小子现在……也不能被称为“凡人”了……他眯起眼睛极力按捺住膨胀的杀意,盯着远处深海连连划过的几道蓝白电光,露出一抹阴冷的笑。
离深渊号不远处有道隐蔽海沟,一艘状如鳐鱼,约莫十余米长度的银灰色小型潜水舰正悄悄贴在岩层缝隙间,等待着发动突袭的时机。
舰船前端的圆形控制室内,老船工七叔又叹了口气,在面前闪烁不停的控制板上连点了几下,再回头,就看见自家少爷正捧着那本潜水舰操作手册读得入迷。
在他身边,仍是灰头土脸不修边幅的影刺客正没心没肺地呼呼大睡,头就枕在地板的牛皮包裹上,脚却快伸到了铁座椅上维鲁特的胳膊边,实在没个好睡样!再听他鼾声时起时落,就像海潮翻涌不断,也难为少爷如此情形下还看得进去书……
老人又暗自摇了摇头,转过身盯着眼前黑漆漆的深水域,琢磨着待会儿该怎么再劝劝少爷打消这危险念头。他虽不曾亲眼见识过“深渊”号战舰的力量,但却对它毁灭性的强大实力心知肚明,说句自夸的话,那艘船之所以能成功建造,里面可还有他不小的功劳。
当然他也从中取了好处,这艘小巧精致的“弹涂”号水陆两用舰正是他暗地里偷师的成果。虽然看似不起眼,但克洛诺家也为此付出了近半年的收入,造价不可谓不昂贵,由此也更能推论出新教派底蕴之丰厚,绝非寻常可比了。
这次出发前伯爵老爷似乎很有些担心,所以才特意交代他带上这个秘密工具,一路上都静悄悄贴在军舰底舱外,没被人任何人察觉。经由那枚黑铁圆盘,他可以随时启动战舰接应,若不幸遇到危险,也是一条既快又稳妥的逃生通道。
没想到老爷的预感还真应验了……他此刻除了感慨,还有挥不去的阵阵后怕,在脑中胡乱纠缠了那么一会儿,就听到身后一声惊呼:“哎哟!什么东西咬我?”
影刺客睡得正香,迷糊间就觉腰侧一阵刺痛,下意识拍了一巴掌,更觉掌心生疼,顿时睡意全无。他坐起身咬牙切齿地把斗篷一撩,低头看去,竟有只碧绿绿如锥形宝石般的小寄居蟹,正举钳夹在他腰间未被绷带包住的软肉上。
“x,从哪钻出来的小螃蟹!”他捏住那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背壳就往外硬拉,又被刀割般的剧痛激得呲了呲牙,却根本没办法将这小东西扯开,只能用力挥手向同伴求救,“快,快来帮忙!维鲁特!”
少伯爵正默记着那本操作手册,无端被打断心情自然不太好,板着脸斜了一眼,也不说话,从旁边铁桌上扯了点干肉,随手扔了过去。这点肉片正掉在小寄居蟹腿边,它探着小眼睛一转,立马松开了钳子抓住肉片,塞进甲壳里悉悉索索吃了起来。
“嘶……这小东西力气还真大。”赛科尔嘟囔着捏住了背壳把它放到地面,眯起眼睛凑上去不停打量,小家伙似乎察觉到他目光不善,突然从壳里吐出一小团绿色粘液,直朝他鼻尖飞来。他反应极快地一偏头,那团液体正巧黏在了铁靠椅的把手上,发出一阵极轻微的滋滋腐蚀声。
“变种!?”他立马一个打挺从地上翻起,瞪大了眼睛盯着那绿色背壳半晌,突然蹿到铁桌边抓过一堆干肉,半跪下把脸贴着地面,孝敬老爷般一点点捏肉去喂它,笑得又痴又傻。
维鲁特冷眼看着同伴又在犯蠢,为他的狗屎运暗暗摇头,正想继续翻书,却被老船工趁机夹塞的轻问打断了:“少爷,依我看,咱们还是先撤离吧……这双方可都是些高阶力量者,万一再有个不小心,老头子回去,怎么交代啊……”
“再等等看……”少伯爵头也没抬,轻声否决了他的提议,“别的先不说,那岸上百余名水兵可都是糟了池鱼之殃,怎么能丢下他们不管。”
“您……哎……”老人无从辩解,只能叹了口气,也不知该夸少爷有责任心好,还是该劝他别总留着妇人之仁。
老船工望着船舱外乌沉沉的水域不再出声,维鲁特也貌似专注地翻起了书,还没看完几行字,思绪却渐渐抛出了书外。
他当然知道此刻己方的处境十分凶险,但不知为何,心里似乎始终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要是不趁这次弄清前后因由,只怕会造成让他更难以接受的困境。更何况有了这艘奇异的潜水舰,就算力有未逮寻不出结果,至少也能极隐蔽地从海底脱身,既然如此,又何妨一试?
他轻轻翻过一页,看着那些纷繁的剖视图,眉头略一锁,又朝身侧同伴那儿瞄了一眼。赛科尔依旧没羞没臊地黏在那小寄居蟹旁边,拿手指不停去逗,就算被夹住了也毫不在乎,还是满脸傻笑。
只有这小子做事一根筋,决不考虑第二遍,实在简单得叫人羡慕……他感慨地叹了一句,正想收敛起心绪继续背书,突然觉得那只小东西身上隐隐有团浮动的绿光在闪烁。他目光一凝仔细看去,光团却又像是幻觉般瞬间消散,任凭他再如何搜索,也寻不到踪迹了。
幻觉吗?他盯着那玉石般的背壳半天毫无所获,满腹狐疑地闭上眼揉了揉眉心。或许是有些累了,要不趁现在休息一会儿?他这念头刚起,困意就迫不及待地从脑海深处蹿了出来,引得他眼皮不住往下掉,终于将书一合,靠着椅子静静休憩,耳边却还不断响起赛科尔带着几许兴奋的嘀咕声。
“叫什么名字好呢……看你全身这么绿,就叫小绿球算了……”
“来来,小绿球宝贝儿,看看爸爸给你准备的小房间……”
“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小臭包,这是小白花,这是小斑点……”
“要好好相处哟……”
夜色深深,椰树林里雨势渐息。
舜又捡了几片木柴随意扔进火堆里,抬眼望了望山坡那头南岛水兵们的聚集地。尽远已经过去了好久还没回来,虽然四周静悄悄没见任何异动,他心中还是不自觉地有些牵挂。
离午夜换班时间只剩两刻钟,他却还是毫无倦意,满腹忧思不得排遣。那些怪模怪样的血眼人勾起了他对刺杀事件的连番回忆,从冰泉酒店遇袭,到港口旧区布局,再到追出京城,南下塔帕兹……他回想起一桩桩旧事,猛然间发觉,自己似乎陷进了一个巨大圈套――这圈套自他离京开始,愈渐接近,此时终于忍不住显出了点真容,却还是让他猜测不清。
那幕后之人究竟想做些什么?如此处心积虑地对付我,又能拿到什么好处?他凝重的目光随着那金色火苗闪了几下,就听到远处草地上飘来极轻的踏步声,立刻回头一看,幻术波动摇晃间,尽远披着灰斗篷的身影霎时显现。
“怎么样?”他脱口而出问了一句,等同伴走近了,又觉得对方面色恍惚有点僵硬,不由诧异道,“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枪卫士握着枪靠在他身边一坐,低声报告起探查的结果,“他们情绪都还算稳定,就是敌意丝毫未减,明天若想顺利带他们走,只怕不易。”
“带上就是了,管他们愿不愿意。”那帮被蒙在鼓里的水兵自然将己方视为祸首,但皇子完全没放在心上,也不屑去跟他们解释什么,随口一带而过,又偏过头比了比渔村方向问道,“那边有动静吗?”
“一切如常。”尽远说完这句便将重枪一收插进背囊,翻着柴火将它们排列整齐,才从火堆旁的沙土里挖出两个走之前埋下的椰果。他将上层用绷带缠绕好的切口划开,露出里面热气腾腾的,泡了那鲜绿茶叶的醇厚果浆。
他低头抿了一口,让鲜甜茶汤在唇间绕了几圈缓缓入腹,满意地点了点头,才把另一枚往舜面前递去:“试试看。”
皇子只尝了一口便摇头轻笑,忍不住低声赞了一句:“好手段!”
两人便这般围着篝火饮着热茶,间或呢喃般笑谈几句,直到午夜来临,换班的两名巡查员准时出现,才让这温馨夜话的气氛转瞬消散。
“殿下,红雾边缘起了异动。”探查者人还未至,示警的低语声便传了过来。
“怎么?”皇子闻言立刻起身跃上高坡,抬头远望,仍在不断翻滚中的黑雾里似乎有几点红光闪动,紧接着一片蓝光突兀乍起,又瞬间被雾气吞没,随后便恢复了无声无息的幽暗。
“有人去触了那道封锁线?是方才的冰系修士?”光明修士警惕地朝周围甩了几道弧光,照出树林底部湿漉漉的草皮和粘鞋的厚厚泥浆。
“有可能……”舜盯住那抹蓝光消失的方位,又等了片刻,才回身想要下山,怎料尽远不知何时悄然立到了他身后,差点撞个对面。
“下去说……”他略有点尴尬地往后仰头,比了个手势就要走,同伴却仿佛没听见般还楞在那不动,僵着一张脸直勾勾望向前方。
“走吧……”他只当对方也觉得一时局促,又拍拍他的胳膊,便自顾自跃了下去。
四人相继聚到火堆边,盘腿而坐,谈论起刚才的异动。
皇子想到尽远便是在冰系力量者手里受的伤,眼下又冒出来一个,看似阶位还不低,不由纳闷起来:“这南岛……有很多冰系修士?”
光明修士从尽远手里接过杯热水,道了声谢,不急不缓解释道:“冰系神力虽说多源于北方,但南岛自古便是由移民者所建,出现几个实属正常。”
“也是……”舜点了点头深以为然,“不管他到底是谁,既然咱们受人恩惠,有机会的话,得还他这个人情。”
“殿下说的是。”光明修士附和了一句,又转头看向那位寡言的同伴,见他缓缓摇头,才放下心来慢慢喝起热茶,“殿下快去休息吧,这里自有我们二人守护,出不了岔子。”
“水兵那边也留意些,谨防有诈。”皇子最后叮咛一遍,朝尽远比了比手,起身想往帐篷方向走,沉默至今的枪卫士突然凑到他耳边悄声说道:“我……想方便一下……”
“……去吧,别走太远。”
“嗯。”
舜看他迈着大步几下绕进了树林,忍不住笑着摇摇头,再回转身迎上两对疑惑目光,稍稍一愣,强自替他解释道:“我让他……去找个东西,一会儿就回来。”
他也不管那两人到底信不信,快步避过篝火走到岩壁边,将内外两层帐篷帘一挑,低头一个侧身,钻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