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世?还当真没法再动。
他这辈子自进宫后, 过得也是金尊玉贵。在杭州时,过得不比宫里差, 宅子里的花园子比赵宗宁公主府的都大。
到底在雪中跪了十个时辰,衣服早已被雪水浸透, 甚至已成冰,而他的双腿更是被厚雪掩盖。听闻赵琮叫他进去,他大喜,立即便要起身,却压根站不起来。染陶心疼地令两个大力的太监上前将他架起来,赵世?这才发现,双腿已完全麻木。
他苦笑。
他这回真不是故意施苦肉计, 他是真想求得赵琮原谅。
但他现在不得不被太监架着才能立起来, 即便立起来也动不得。他现今长得高大,也不轻,两个高壮太监合力才能把他抬起来,将他送到了内室中。
赵琮原本心神不宁, 听到声音, 立即往外看去。
一见赵世?是被人给抬进来的,身上还有许多积雪,他本是靠躺在床上的,立刻坐直。可他又想,他不能如此,他又强迫自己坐回去,继续冷着一张脸。
路远早将一张矮榻搬到床前, 太监们将赵世?放到榻上。赵世?撑着坐起来,抬头看向赵琮。
赵琮刻意避开他的视线。
赵世?眼中亮起的光,顿时又熄灭。
恰好染陶等人皆未盯着他,他突然便又往床榻上跪去。可他的双腿已无知觉,他是双手扒着床边,硬用上半身将自己给拽下去的,他“噗通”一声,扑跪到床榻上。
赵琮心一跳,回身一看,额头不由便有些疼,他怒道:“这是做什么!”因身子不好,他的声音很小,偏又气得很。
染陶回过神来,立即道:“婢子这就扶小郎君起身!”
赵世?却不愿,双手扒着床榻,坚持地看着赵琮,又道:“我错了。”
赵琮特别痛苦,他想求赵世?别再这样看着他,也别再说这样的话。他真的不想再对赵世?心软。
可是赵世?抬头看他的眼神真的太可怜。
赵琮原本那样疼痛而坚定的心被他这般眼神看得再度动摇。
他们两人这样,其他人都不敢再说话,也不敢有所行动。
赵琮沉默了许久,无奈道:“你先起来。”
“我不走。”赵世?又道。
声音十分可怜,赵琮嘲弄地笑:“当初让你走的人,不是我。”
染陶等人纷纷低头,不敢听陛下这般说话。
“我真的错了。”
赵琮叹气:“染陶,给他换衣裳,拿热水来,再拿些热的软和的吃食来。”
“是!”
染陶带了小太监与热水进来,要给他擦身子、换衣裳,赵世?还扒着床边,不肯动。
赵琮气:“先换了衣裳!”
赵世?这才松开手,心中却不由松了口气,能同他这般说话,便是还有转机吧?
他身子动不了,也不好移动,便在床边换衣裳。赵世?这几年频繁做着那些荒唐的梦,在赵琮面前光着身子换衣裳,总归有些不好意思。他背对着赵琮,低头任由小太监们为他换。
赵琮不经意地瞄了眼,随后便有些恍惚。
再见赵世?以来,他光顾着气,还未来得及仔细看一眼五年后的赵世?。现在他才发现,孩子当真已长大。赵世?的肩膀已这样宽阔,背脊是那样厚实。他看得渐渐出了神。
直到赵世?换好衣服,回身看他。
回到宫中,染陶拿来的衣裳自然便不是那黑色,而是红色,上头又绣着繁复的金色纹。染陶怕他冷,还特地又给他膝上盖了条毯子,毯子也是鲜艳的大红色,喜庆极了。
赵世?已五年未曾碰过这样的颜色,也有些不自在。尤其当他回头,看到怔怔看着他的赵琮时,他也有些恍惚。
五年的时光也不知是否当真存在过?
所以他才这么害怕赵琮,只要在赵琮身边,他总找不到自己。就连时光的印记,似乎都能凭空消失。
赵琮怔怔地看着他的脸。
以为赵世?死的那几年里,他无数次地怨自己,如果他当初早点从大庆殿回来,抑或他亲自乘船去追回,是否小十一就不会死?他更是无数次地梦到小十一,每次均是他伸手时,小十一便消失了,随后他便醒来。
他没想到此生还能再有见到小十一的这一天。
长大后的小十一长得比他想象中还要好。
直到外头御医进来,赵琮才回神,轻声道:“看看他的腿。”
白大夫也弄不清楚情况,只知道听陛下的话,应了声便上前查探,仔细看了很久,禀道:“陛下,小郎君身子极为强健,双腿并无大碍,只是这些日子不好走路。受暖,每日泡澡,再配以按摩腿上的穴位即可。”
赵琮点头:“既如此,先去煮些姜汤来,有那南地进来的绵糖,多放些——”说着说着,赵琮也不由愣住,他倒还记得小十一喜欢吃甜口的事。
如今多年已过,怕是早改了。
更何况,他又如何得知,当年的小十一是否只不过是赵世?演给他看的一个人呢?
兴许赵十一当时表现出来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叹气,轻声道:“抬他下去泡身子吧。”泡完再说那些糟心事,到底是身子要紧。
赵世?却不愿走,伸手依然紧抓着床榻。赵琮也气,腿当真不要了?!他瞪着赵世?,赵世?也看他。赵世?的视线格外直白,赵琮被看得到底低下头,无奈道:“都出去吧,朕与他说话。”
“是。”大家应下,转身一一出去。
赵琮先是看着他的腿,后来还是抬起头,说道:“腿不要了?”
“无碍的,陛下不用担心。”上辈子打仗时,在雪地里待三两天的时候都有过。左右不过休息一两天便能好。
不担心?!跪得都立不起来了,怎么不担心?!
赵琮心中气,面上倒也没显,再问:“跪着可难受?”
赵世?摇头。
“为何?”
“是我错了,该跪。”
“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处。”赵琮嘲弄,“不过哄我心软罢了。”
“我没有。”
“没有?”赵琮的目光变得尖锐,“当初你为何会在后苑中?当真是被家中兄弟灌醉?当真被孙筱毓欺负?”
赵世?沉默片刻,开口:“我在家中不受重视,我娘也被欺负——”
赵琮不客气地打断:“所以你就装可怜?!”别逗了,这种招数,他前世不知在多少影视剧作品中见到过,他自己上课时还讲过,拿这个来哄他,真是笑死人了!
“我只能装窝囊,装傻。六岁那年,第一回去上学时,赵世廷把墨汁洒到我身上,弄脏了我的新衣裳,那是我娘攒了几年的衣料子为我做的。回去后,我娘就哭了,说她‘对不住我’。之后,我就再没去上过学。不上学的时候,我只能在窗前画画,画那些鸟——”赵世?喃喃地说着,他说的是他上辈子的经历,他为了圆那个最大的谎言,只能说这些,可说着这些时,他又不由深陷其中,“我画了许多年的鸟,那些鸟喜欢我,每天都会飞来,尤其是那窝燕子,每年春天,它们都来。赵世廷却带人掐死了它们。除了我娘,没有其他人对我好。我娘常被府里侧妃欺负,我想帮她,可我也只不过是一个‘傻子’罢了,我帮不了。我厌恶他们每一个人,我想报仇。”
赵世?顿了顿,他又要开始撒谎了,可是他不得不。
他道:“十一岁那年,我作为庶子,难得有机会进宫。我便想,我的机会来了,我再不想回到府中被欺负,我想出人头地,我想找个最大的靠山,我——”
“你找上了朕。”赵琮开口。
赵世?点头。
“我是否该相信你的话?”赵琮苦笑,却又的确为赵世?幼年时候的经历心疼,“吉祥呢?”
“我进宫后,看他是新来的小太监,威胁他为我办事。”他想了想,又道,“吉利也被我威胁过……”
赵琮又被他给气着了,嘴唇直哆嗦,都不知道如何说才好。
连吉利都被他给威胁而利用!吉利这个呆子还瞒着他!回头就让吉利跟吉祥一起关着去!
赵世?有些心虚:“吉利对陛下十分忠诚,只是帮我瞒过我能说话的事。我拿刀架着他威胁。”
“你这么有本事!又何必非要进宫来讨朕的欢心?!”赵琮气急。当初才十一岁就这么有心机!他成日里防着这人有心计,那人有心眼,却不料,十个那些人加起来,都比不过眼前的这一个!还不是看他当初也是个病弱皇帝,好欺负!
“徐侧妃不喜我们母子,当时想除去我,我不得不进宫。”
“你倒是无辜。你五年前一走了之,为了给你报仇,朕倒是将他们母子发配得远远的,永不许回东京,徐侧妃的名字甚至被我从族谱上除去!当真是好思量,这招借刀杀人倒是用得妙。”
赵世?抬头看他,眼睛晶晶亮。他并没有试图借刀杀人,但是赵琮为他做这样的事,他莫名很高兴。
赵琮不耐烦,避过他的视线,已不愿再问他。原本他还有许多想问的事,例如当年枸杞之事,却也不知该如何问。毕竟这事也复杂得很,其中绕进了许多人,包括他自己。再例如吉祥传出去的那些纸条,他也想问。可那些纸条上写的都是他的日常,传给赵世?,不过是因赵世?也惦记他罢了。赵世?若有其他心思,看他吃了些什么,穿了些什么,为谁高兴,为谁气,又有什么用?
他反倒不知是该气,还是该高兴。毕竟一传也传了五年,且小没良心还从未收到过,都被他截胡了。
他再叹口气,又想起当年赵十一下水救他的事,小十一应该真的没想过要他的命吧?应该真的只是来宫中求他庇护吧?小十一那时贸然开口,若他稍微有一点怀疑,小十一便露馅了。小十一这样聪明,当能想到这一点。可小十一为了给他出气,还是说话了,甚至去宝慈殿与孙太后对峙。
况且,他也知道,无论他有什么怀疑,赵世?这般聪慧,总有办法找出话来回他的。真真假假,他已然已经分不清,他当年怎么就捡了这么个祸害?但凡当初狠心一些,不管他,如今就不会有这些烦恼。
他当真也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偏偏在小十一的事情上头,他总是心软。
他叹了气,又问:“这几年,你到底在何处。”
“杭州。”
赵琮冷笑:“海州?”
“我再也不会骗你。”
“若朕不问,你会说真话?!”
“陛下,我错了。”
赵琮听到他这样叫,便生气,冷着脸问:“既没死,为何不回来?”
“回来也是受制于人,我不能在宫中住一辈子,总要回魏郡王府。”
赵琮气笑了,又问:“五年前,到底是被人逼走,还是你主动走?”
赵世?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赵琮一股气终究没发出来,到底是灭了,他反而更气。可是这么一张漂亮的脸那样可怜地盯着你瞧,还要如何生气?!不管好坏,到底曾在他眼皮子底下养了近一年啊!
赵琮没好气地问:“腿如何?到底疼不疼?”
赵世?点头:“疼。”
“方才御医在时,为何不说实话?”
“我已经十六岁。”
赵琮被他气笑了:“往年装傻子的时候,也没见你要面子!”
赵琮的话句句带刺,赵世?心中却舒坦极了,只要赵琮愿意理他!怎么骂他都好!
“如今,为何又回来?”
“我在杭州做些买卖,有个掌柜的偷了我的银子,背叛我,我来抓他回去。”
赵琮再度气笑,背叛?他也知道背叛两个字?
“谁知你说的到底是真还是假。你又为何突然进宫?”
“孙太后给公主赐婚,外头人都道你被气晕过去。我住在元家茶楼,那处消息最灵通。”
赵琮看他一眼:“元家茶楼也是你的产业?”
赵世?不自在地点点头,除了杭州的那些私兵与最大的那个谎言,他在赵琮面前已无任何秘密。
“真是小瞧了你。”赵琮更气。亏他还为赵十一担忧,人家有钱又有脑子,长得好,怕是无数小娘子要扑上去,哪要他担心!在杭州过得好好的,偏偏他在这开封府要死要活!越想越厌烦,赵琮是皇帝,也有脾气,他伸手指向外面,“走吧!”
赵世?大惊:“陛下说过,我不用再走的!”
“没让你离开开封府,你出宫去!不耐烦看你!”
“我——”
“快走!心机颇深的年已十六的郎君,无须在朕面前装可怜。”
赵琮这般说,赵世?偏又真的装起了可怜,可赵琮已不看他。他心中哀叹,只好真做出一番离去的姿势,他的腿已恢复些许的知觉,但他起身时还是一个趔趄,自然是又摔倒在床榻上。
“……”赵琮立刻紧张地坐起来。
赵世?回头看他。
赵琮无力地靠回去,半晌后,轻声道:“御医说你要泡澡,你回福宁殿去。侧殿里头,你的床,你的被褥还在,泡完便躺着去。”赵琮已无劲骂他,“自己叫染陶进来。”
赵世?摇头:“我就在这处。”
“别总是在朕跟前装可怜,你的本事大得很,朕受不起。”
“我在这里陪陛下。”
赵琮再气,一口一个“陛下”,当真是十分尊重了。谁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偏偏这是最让人气愤的,明知道他还有话瞒着自己,却舍不得再罚他。好不容易回来,难不成真让他跪在外头一直跪到死?又或者,真要把他赶出开封府才舒坦?
赵琮心中自嘲,那他自己倒要先死一回。
他气自己,却又指着床板:“朕动不了,你自己上来,腿伸进被子来,被中暖和。”
赵世?这才彻底松下一口气。
他这时倒是有了劲,赶紧撑着双臂上床,将腿伸进被中。一探到被中的温暖,他脸上难得起了笑意。不是因要杀人而起过分璀璨的笑意,而是因温暖而一圈圈漾出来的柔和笑意。
赵琮看他这般笑,不由声音也缓和下来,并问道:“既回来,你已十六岁,可曾想过要做些什么?哪能总做买卖,总要做出一番事业来。”
“一切都听陛下的。”
赵琮再度气笑,这会儿倒乖得很。
他与赵世?来来回回说了太多话,累得很,这会儿也觉着自己可笑。被气吐血的是他自己,将人骂出去的也是自己,这会儿叫进来舍不得的还是他自己。他有些倦了,闭眼便想睡。
他已太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其实他还是不能完全相信赵世?的话,吉祥真的与他只是这样浅薄的关系?但当年吉祥的确没用枸杞害他,这也是让他一直不解的事。现在看来,赵世?当年到底知不知那些枸杞?他知道了,并拦下了他人的阴谋?
谁知道呢,赵琮心中暗笑,且笑自己。
他忽然睁开眼睛,也恰好㩴住赵世?直晃晃的视线,他轻声道:“若要骗,就要骗一辈子。若要瞒,更要瞒到天荒地老。”
“……”赵世?不由又紧张起来。
只赵琮说完便真的闭眼睡去。
也不知为何,已很久未能好好睡一觉的他,这一回很快便跌入梦乡当中。
赵世?望着他熟睡的脸,暗自道,他会将那些该瞒住的,瞒他一辈子的。
既已回来,也不后悔。
一直以来,依然迷茫的前方,忽然也清晰起来。
赵琮向来温和,往后,他愿意做赵琮手中那把刀。
也愿意,做他身前那面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