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世?带着洇墨走在阴暗的巷中。
他此时面色很不好, 心中也更加不痛快。
尽管这位婆婆比那个卖灯的小娘子识趣许多,将那几个金锞子让与他, 现在金锞子也在他手心里头捏着。但他还是不痛快。
他果然不该回开封府。
可若不回开封府,谁知周立又能闹出些什么事来, 那是个心大却又没本事的。被官场中人耍着玩,一边往里头送钱,还一边被卖。再任由周立胡闹下去,他也迟早被发现,他也得被周立给卖了。
且周立太不是个东西,赵世?虽已不想着皇位,上辈子好歹也是当皇帝的, 虽冷漠, 心中也惦念着百姓。周立生于百姓,一朝得势,竟反过来欺负这些可怜的老百姓。
他怎能袖手旁观?这样的人,有一便要杀一, 丝毫不能心软。
但这些都不是让他不痛快的原因。
只是, 一旦遇着赵琮,他便似变了个人一般,这才是让他最不痛快的。
五年后竟还是如此。
就连洇墨也发现了他的不对劲,要洇墨说,他们郎君当真是个厉害的。打小便极有分寸,按部就班,将一切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后头虽不知到底为何, 他们一同离了开封府,搬去杭州住。
郎君倒依然是那副镇定非常的模样,几乎就没事情能难倒他。当初才十一岁时,初到杭州,有人不服他,他直接砍了那人的头,挂在寨子门口。之后,再没人敢忤逆他。
砍头于山贼那些亡命之徒而言,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郎君当初才十一岁,看起来瘦弱,哪料到刀拿在手中快、准、狠,砍了头,面色还那般平静。他伸手擦去脸上的血,扔了刀,抬头反倒笑起来。
他笑得有多好看,下头的人便有多恐惧。
他们自不住在寨子中,平常也是住在杭州城内,郎君另有其他事要做。离得远远的,那些人也不敢不听话。周立纯粹是活腻了,才敢这般行事。即便胆子大又如何,还不是被他们郎君给逮着了,回去也是一个死字。
这五年来,这还是她头一回见他这般失态。
她斟酌着,正要开口说话,忽见不远处的巷尾停下一辆马车。
他们俩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洇墨从袖中抽出短剑,往前一步,半护着赵世?。赵世?却又往前走去,除了赵琮,他从来不惧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
巷中极黑,巷子的两侧几乎均是寻常百姓家的后门,这样的日子里,人人都在街上看灯,此处自然是没人且冷清的。他们俩走近马车,恰好站在一户人家的门边上,身形微藏。过了会儿,远处又跑来一人,他还未靠近,马车帘子便被掀开,一人着急地小声说道:“刘管家!您可来了!”
“如何?”
“放心吧!人在里头呢!”
“行,这是你们的酬劳,记住了,闭紧你们的嘴巴!”
“刘管家放心,今儿城门关得晚,我这就跟我兄弟出城去!连夜往南走!”
赵世?听到此处便觉得没什么意思,大概又是些败类,尽做一些偷鸡摸狗之事,他懒得去在意。他又不是开封府的护卫,哪里管得这些事。
谁料他刚要转身静静离去,便听赶车之人猥琐地笑着说:“刘管家,咱们备了两辆马车,宫中的人都往那辆追去了!咱们这辆隐蔽得很!”
赵世?眉头一皱。
方才赵琮连汤圆也不吃急匆匆便走了,此刻听来,似乎与此事有关?
那他就不能不管了。
赵宗宁见赵琮来,便急急拉着他的手,红着眼圈道:“我与安娘过州桥,南去看灯。谁料桥上人多得很,将我们二人分开。我当安娘有侍卫跟着,应没事,哪料走下桥,我回身一看,她人便没了!她的丫鬟与侍卫都当她与我在一起,皆找不着她。我已命人去找,有人说,见着州桥下有马车出没,他们跟着去了,也找到了,可那马车竟是空的!”
“这定然就是个幌子,哥哥,谁要害安娘!”
赵宗宁都已多少年没这般小女儿姿态过,到底赵叔安与她关系甚密,她慌了神。且赵叔安这等身份,没了也不能大肆寻找,否则将污了名声,她急得很。
赵琮宽慰道:“既用马车转移注意力,自然还有另一辆一模一样的。朕已命他们关上城门,州桥到城门总要些时间。今儿街上人多,马车赶不及出开封府的,只要还在这城内,自然就能找到!”
“哥哥,我担心的是……”
赵琮知道她担心什么,他叹气,他也担心。赵叔安长得太漂亮了,越大越漂亮,偏又长得无害,怕是被人给盯上了。旁人又不知她是县主,身份高贵,今日侍卫全是寻常服饰,跟在一边也看不出来。
但他得安慰妹妹:“没事儿的,惠郡王府也已知道,都去找了,一定没事!”
赵琮与惠郡王府的人都在寻找,赵叔安的哥哥赵叔华甚至已亲自带人去找。
而方才那个阴冷的巷子里,此刻地上正躺着两个死人,人是洇墨杀的,一刀一个,利索得很。那位刘管家还没回过神来,他们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他也正准备趁那两人拿钱走人时,从背后杀了他们。
毕竟死人才不会将不该说的话说出去。
哪料到一旁蹿出位小娘子!双手各拿一把短刀,转瞬间就把两人给杀了!他才知道,这不是小娘子,这是位女侠啊!他吓得转身就想跳上马车逃,抬头一看,一位实在看不出年纪的郎君站在月下,站在马前朝他笑。
明明是笑着的,却比那位女侠还要令人惧怕!
他手拽着缰绳,直哆嗦,竟不知该做些什么。那位女侠收起刀,上前来就把他拽到地上,他闷哼一声,也不敢说话。
赵世?则上马车去查看,一进去便见到躺在里头昏迷着的女娘。
他皱眉,借着灯去看,竟然是赵叔安。
赵叔安与他一样大的年纪,五年过去,相貌自然也有了些许变化,倒也还能认出,如今也的确生得更为美貌。他虽人在杭州,却也知道她早已被赵琮封为县主。
他不信这是谁见她生得好才无意中拐到一位县主,听刚刚那三个杂碎的话便能得知,是有预谋的,不知是哪个下三滥的垂涎赵叔安的美貌,才使这招。此人定也是高门之后,否则如何能知道赵叔安的相貌?
他突然就想到当年那个用迷药去迷染陶的孙竹清。
当年孙竹清被吓破了胆子,人是疯了,只是不知五年后是否已恢复。他冷笑一声,孙家这伙人怕是心还没死呢。
他从马车上下来,洇墨让开,他上前抬脚就往那管家心口用劲踩去,管家吐出一口鲜血。
赵世?直接问道:“谁派你来的?”
“小的不知!”刘管家倒也硬气,不说。
“谁派你来的?”赵世?再问。
“问再多遍,小的也不说!”
“到底,谁派你来的?”赵世?问第三遍。
刘管家索性闭眼。
赵世?冷笑,看了洇墨一眼,洇墨会意,上前便用布巾塞住他的嘴。刘管家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们,洇墨低头就将他的手指砍了一根。刘管家瞪大眼睛,浑身都在发抖。
“还不说?”赵世?再一示意,洇墨又砍了一根。
刘管家哆哆嗦嗦地回过神来,嘴巴呜呜咽咽,赵世?笑:“说不说?”
他慌不迭地点头,总算是招了个一干二净。
这事儿也真的是巧了,赵世?也没料到他五年没回来,一回来就撞上这样大的热闹瞧。
果然是孙竹清那个渣滓干的。
孙竹清两年前渐渐清醒了,原本还有几分天真与善良,这回疯病好了之后,彻底成了个渣滓。孙家虽已没落,孙太后到底还在宫里当太后,明面上的体面还是要给的,有些宫宴,孙家也会进宫出席。
赵叔安如今这么貌美,可不就被他给盯上了。他自知如今的孙家跟惠郡王府有天壤之别,倒是又想到这个损招。
赵世?其实压根不是喜好多管闲事之人,相反他冷漠得很。
但这些事、这些人偏偏都与赵琮相关,赵叔安是赵宗宁的闺中密友,赵宗宁又是赵琮的宝贝妹妹。
他既已撞上,还真不能不管,其实按他的处事风格,他还想将孙竹清拎出来再揍上一顿,彻底割了他那个家伙才算解气。但如今已然来不及,赵琮方才走得匆忙,定会派宫中侍卫出来找赵叔安,惠郡王府也会有人来。
此处离赵叔安走失的地方也不是十分远,只不过偏僻了些,总能找到的。
他想罢,对洇墨示意。
洇墨点头,直接将刘管家打晕,赵世?用刀尖沾着刘管家的血,在他身上写了个“孙”字,他直接拎起刘管家,将人也扔进马车内。他再凑近赵叔安看了眼,见她还是昏迷着的,便放下心来。他收回视线,转身下马车,朝洇墨道:“送到惠郡王府后门去。别让人瞧见。”
“是!”洇墨身手轻盈,很快便将马车赶走。
摇摇晃晃的马车内,赵叔安困惑地眯了眯眼,眼前还是方才那双转瞬即逝、十分眼熟的眼睛,以及黑暗中莹莹一闪的宝石光芒。
她到底又昏睡过去。
赵琮与赵宗宁两人坐在马车中等,等了许久,等来的消息皆是尚未找到。赵宗宁无比自责,自责得哭了起来。自她及笄后,赵琮就没见她哭过,他心疼得很。
直等到赵琮不得不回宫,还未有消息传来,赵宗宁不愿回去:“哥哥,你回去吧,我在这儿继续等消息。都怪我,安娘才会……”她说着又要哭。
这时,车外福禄的声音匆匆响起:“陛下!找到啦!”
赵宗宁立刻掀开帘子:“何处找到的?!”
福禄凑到马车跟前小声道:“还不知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只是惠郡王府后门处停了辆车,县主就躺在里头呢!”
赵宗宁心一紧:“人如何?”
福禄自明白她的意思,立即道:“公主放心,县主毫发无损。”
赵宗宁这才松下一口气,往后瘫去,赵琮宽慰道:“这下可放心了?”
福禄还道:“这事儿蹊跷得很,惠郡王与世子都在查呢。”
赵琮道:“你去告诉惠郡王,这事儿朕替他做主,明日进宫,与朕商量。”
“是!”福禄回身就去办。
人既已找到,赵琮与赵宗宁这才放心回去。
赵宗宁想着明日一早便去看望赵叔安,也未随他回宫,只自己回了公主府。
赵琮回到宫内,大惊之后,他也觉得有些累。更何况,灯市有多漂亮、璀璨,回过头来,就会发现他正进行的人生究竟有多苍白。他暗叹口气,挥退下人,独自靠在榻上呆呆地望着角落里的炭盆,里头燃烧的香饼子还是梅花香,却是其他人做的。
这五年来,他作为赵琮,一直在做一个称职的皇帝。
可他自己知道,在赵琮的里面,还有一个真正的自己,这个自己是赵琮与赵琛的结合体,这个自己真的活得很累,很累,浑浑噩噩地过着每一天。
再有一个多时辰,这一年的上元节便要过去,小十一的十六岁生辰也将过去。
他是否真的要醒来?
他又是否真的要接受小十一已死的事实?
最后一个时辰便显得尤其珍贵。
他正发呆,福禄忽然从外面冲进来,一进来,他连礼都来不及行,只是大声道:“陛下!!”
赵琮回神,见他这副奇怪模样。
福禄不知是激动还是伤心,一张脸通红,直喘气,赵琮从未见过,他轻蹙眉头:“怎么了这是?”
他与染陶等人先回来,福禄在惠郡王府,这是查到真相了?可是真相也不至于让福禄激动至此啊。
福禄吸了一口气,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递给他。
赵琮一看,眼睛便跟黏住了似的,再也无法移开视线。他的呼吸更是早已静止,他连呼吸都不敢,生怕一呼吸,一眨眼,一瞬间,福禄手上的东西便不见了。
福禄手上是一把刀。
那是小十一的刀啊!是他亲自令人做了送给小十一的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