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琮听到脚步声, 回身看他,笑道:“你怎么来了?”
赵十一竟然没等他去盯着喝药, 便主动来了正殿。
赵十一能不来吗?等了许久,也没等来赵琮。茶喜见他不肯喝药, 只能再去正殿问,一问,人家钱淑妃娘子在呢。所有人都被赶了出来,陛下在里头喝淑妃娘子亲手炖的汤呢!
赵十一明知他自己近来不对,却还是气不过,到底来了。
“可有乖乖吃药?”赵琮见他不说话,再问。
赵十一却盯着桌上的食盒与汤碗, 直直往他们俩走去。
他刚要好好观察一番, 看那汤到底有什么不同,不同到赵琮要单独私底下喝!
可他刚瞄到那汤,心突然便一紧。
赵琮见他盯着汤碗瞧,笑道:“这汤大补, 不适合你喝, 你再眼巴巴地瞧着也没用。”
钱月默掩嘴笑:“下回,妾再为小郎君炖个甜汤来。”她说罢,还问,“好不好呀?陛下说你喜爱甜口。”
赵十一慢慢回神,他眨了眨眼睛。
“怎么了这是?”赵琮见他举止怪异,伸手想去摸他的脑袋。
赵十一却避开了。
赵琮更觉诧异。
赵十一突然不敢看赵琮,二话没说, 他跟逃跑似的,大步而迅速地转身便走出了正殿。
“……”赵琮知道他是个脾气怪异的小朋友,也不禁觉得奇怪,哪有刚来就走的,也没人惹他不高兴。
钱月默也觉奇怪,往常,小郎君总要瞪她几眼,今日竟然瞪也没瞪!
赵琮还记得要事,先对钱月默道:“今日月娘便也先留在此处吧。”
“是,妾明早再回雪琉阁。”钱月默迅速领会。
赵琮暗想,这应当是亲政前的最后一场大戏,他好好陪他们演一场。
赵十一慌忙走出正殿,被秋日阳光一照,更觉心凉。
自中秋那日来,他一直不大对劲,却不愿醒来。他宁愿每日被赵琮哄,也不愿醒来。可是事实就如同那总会出现的害人东西一般,总会现在他的眼前。
他方才瞧见了鸡汤中的毒蘑菇。
前世里,他登基后,在福宁殿中翻看了不少赵琮的东西。赵琮是个无趣的人,却应该是个极为良善之人,仅看他那软弱无力的字迹与平常作的诗词便可得知。
而这个世道里,常常是祸害遗千年。
王姑姑是活得最久的。
他看了些赵琮写下的诗词后,突然便好奇赵琮到底是怎么死的。赵琮死时,他还在魏郡王府装傻。赵琮又是个毫无地位的小皇帝,他过世,魏郡王府也就为他挂了一个月的白。
赵琮死得太过无声无息,他那时自顾不暇,根本不会去在意赵琮是如何死的。
但他知道,赵琮一定不是自然死亡。
他令人将关在牢中的王姑姑找来,亲口问她。
王姑姑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脑子也已有些不好,看到他一身皇帝服饰,兴许也不认得他,只知道不停磕头,口中求饶。但当他提起赵琮时,王姑姑倒是还能记得这个人,她一五一十地将如何害死赵琮的事告诉了他。
一个人的字迹与诗词做不了假,赵琮虽窝囊,却着实善良,本不该死才是。
但他的这番想法也不过是鳄鱼落泪。
赵琮不死,他如何当皇帝?
但他厌恶王姑姑,听完那番往事后,便叫人赏了王姑姑一杯毒酒,她疼了足足一个月,才七窍流血痛苦死去。
只是自那以后,他便很清晰地记住了赵琮死去的时间、缘由与地点。
至于为何记得这般清楚,他也不知。
他就那样记在了心中。
赵琮这辈子得人指点,已是出息不少,却惹得更多的人想要害他。
他也明知这辈子,王姑姑要提前下手,一次不行,总有第二次。
他也一直等着这天。
可待这一天真的到来时,他却忽然有些心悸,也不敢再看赵琮。
他知道,这一刻真的即将到来。
赵琮将死,他只需模仿赵琮的字迹,写下诏书。再趁孙太后来演戏时,杀了孙太后,他便能一步步撑起来。不听他话的人,杀几个,剩下的便都听话了。再者,他手中握有太多把柄,他也知道太多的秘辛,一旦爆出来,赵家皇室得用的还能活下来几个?
他可不是赵琮,也不是孙太后。赵家人里,比他名正言顺的,都杀了,他才能放心。上辈子时,他也这般做了。
生而为人,便是这么贱,包括他自己。
他与他的目标真的仅隔有一条浅浅的溪流。
皇位在那侧。
他在这侧。
而赵琮,便是那条溪流。
只要赵琮死,只要他跨过这条一点儿也不宽的溪流,他便能摸到他肖想了太久的东西。
他站在游廊中,不前也不退。
也如同他那颗此时正徘徊且迷茫的心。
他死后,重生回六岁,至今五年,其实也不容易。为了尽可能地多赚银子,为了令他娘信他,为了令穆扶以及更多的人愿意听他一个孩童的示下,他也当真是步步心机。这一世没有他想象中那般顺畅,而如今,只需再等一日,兴许都无需一日,他便能走上他为之努力了两辈子加起来三十多年的阳关大道。
他心中这般说服自己,拿他的不容易,他的辛苦,一遍遍地说服自己。
茶喜等人站在他身后,一直不敢说话,可见他已站太久,茶喜终究开口问道:“小郎君,您是怎的了?”
赵十一回过神,后背因陡然冒出的汗而起了凉意,他尚未有所反应,鸽群便扑棱着在游廊旁的天空中盘旋。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当鸽群刚好飞过时,身后传来赵琮的声音:“站在这处做什么?”
“陛下,小郎君看鸽子呢。”茶喜应道。
“鸽子以后慢慢看。”赵琮走到赵十一面前,笑道,“又没好好吃药吧?走,朕亲自喂你去。”赵琮说着,便想拉他的手。赵十一却很突兀地将手缩回袖中,并大步先往侧殿而去。
赵琮看茶喜:“谁惹他不高兴了?”
“婢子,不知……”茶喜真的不知道,脸都涨红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赵琮未强问,只也往侧殿走去。
只是他到时,刚好见赵十一仰首喝尽一碗汤药。
前后不过一刻钟的时间,赵十一为何突然就避着他?也不再黏着他要喂药才肯吃。
赵琮实在无时间再去多问,他还要与钱月默商量其他事,好歹是场大戏,他多少有些强迫症,务必要将这场戏演得更为精彩。他来侧殿,也是为了哄赵十一喝药,既赵十一已喝了药,他也不多留,还得继续忙碌。
他放低声音,对赵十一道:“午时,朕来看着你吃药。”
说罢,他便起身离去,只是离开前,他看了眼守在门口的吉利,吉利缓缓低头。
赵琮善于观察人的表情,至今也就赵十一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妙,成功提前骗取了他的同情心与爱心。他一看便知,吉利这小子有事情瞒着他。
他笑了笑:“你如今还给小郎君喂鸽子?”
“是……”
吉利虽憨,往常说话爽快得很,这明显是心中有鬼。
“过来,朕有事问你。”
“是。”
吉利低头,乖乖跟着他走。他人都当陛下问他鸽子的事,也未放在心上。
至于赵十一?他此刻满脑子都是“他得过河”、“他不能栽进那么浅的溪流当中”,他不自觉地强迫自己去反复铭记进宫的目的。反复念叨数遍,他又将吉祥叫进来问话,刻意保持往常的十分冷静。
这样百般努力下,他总算暂时将赵琮对他浅笑的身影推出脑中。
赵琮慢悠悠地往正殿走,不在意地问紧跟在身后的吉利:“这些日子吉祥可有异常?”
“陛下,没了,小的天天都去他屋里找,没再找着怪异的东西。”
“他对小郎君可有异常?”
“也没有。”
“那小郎君呢,可有异常?”
“……”吉利不说话了。当初小郎君头回出精,他是应诺不告诉他人,但陛下不是他人。
赵琮回身看他一眼,虽笑却冷:“你就是这般办差事的?中秋那日也是,小郎君被人欺负,你们也不知护着,全是傻的!再这般下去,这福宁殿,你也别待了。”
“陛下!”吉利有些慌,陛下这么好,他不能辜负陛下的期望,他更不愿离开福宁殿。
“那你说,小郎君到底有何异常。”
“……陛下,小郎君,前些日子,出精了……”
“……”赵琮脚步一顿。
他有些恍惚,小十一原来已经长大了啊。
吉利见他不说话,小声道:“陛下,约莫半个多月前。”
赵琮回神,再问:“仅一回?”
“共两回。”
“这般大的事,你都不来回予朕知道?你就是这么当差的!”
吉利也有些茫然,当初陛下只让他盯着吉祥,没让盯小郎君啊。他也应下小郎君,不告诉任何一人的。除非陛下问他,他才说的。
但他做错了事,他要往下跪。
“得了,别跪了,别人瞧见了不好。他出精的时候,可是吃了什么?”
这个吉利知道,小郎君第二回出精的时候,气急了自己说的,他立即道:“两回小郎君都吃了羊汤!”
赵琮原还在生气与担忧,听闻吉利此话,立刻笑出声来。
难怪赵十一再也不愿与他一同吃饭!
原来是怕羊汤呢!
吉利听陛下笑出声,也不知要不要把小郎君会说话的事,还藏着把刀的事给回禀了。
可陛下光顾着笑了,也没再问他。
他想了想,到底没再接着说。
赵琮笑过一回,对吉利道:“你且去吧。往后,小郎君再有不对,你也得来朕这处回话。”
“是!小的知道。”
赵琮则是笑着摇了摇头,才回正殿。
他打算晚上再去看赵十一,顺便帮小朋友开导开导。
大家都是男人,总要经过这一遭嘛。
可别把自闭症小朋友吓得更自闭了!
羊汤可是好东西,往后要继续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