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琮满意点头, 又看赵世晴,说道:“朕许久未见世晴, 以后当多进宫来,小十一常想念你。”
赵世晴一愣, 她与众人一般,皆被赵琮这突然的话语给惊着了,此刻赵琮点她的名。她尚不能立即反应过来,反倒是她身边的妹妹碰了碰她,她才笑着应道:“是,世晴谢过陛下。”陛下那样亲热地叫她,她又何必自讨没趣去与陛下生分, 也当自称得亲热些, 虽然其实她与陛下之间当真十分不熟。
赵琮再对承忠侯世子道:“朕倒是头一回见到世晴的夫婿。”
赵世晴的夫婿,承忠侯世子,姓司名朗,与大多数侯爵家人一般, 是个从不过问朝中事的。他生得好, 自小便与赵世晴认识,是真正的青梅竹马,到了年纪,两人便成了亲。
到得此时,世家早已不值得忌惮。
赵琮却觉得,许多世家子弟皆能一用,就例如谢文睿, 以及眼前的司朗,他还是赵克律的得意门生呢。眼下,书贵,读书人依然不多,州学甚少,赵琮是想发展州学的。似司朗这般有文化的世家子弟正适合宣传、发展这些。
但赵琮也仅在心中想想,毕竟这只是初步构想,州学并不是他说建便建的。
司朗立即出列,行礼道:“司朗见过陛下!”
“快请起,你是世晴的夫婿,无须多礼。朕听闻你是个读书颇多的,往后有空可常来宫中,可与朕讨论一番。”
司朗作出受宠若惊的姿态,再度谢了又谢,才又回到位列。
赵琮很满意,他这番也就是让人知道,只要跟赵十一关系好,只要听他赵琮的话,全部都有好果子吃,他望在场之人都能明白这个道理。
他再看向在场的另一位非赵家人士。
燕国公家。
“朕也许久未曾见得燕国公,朕幼时,燕国公常来宫中,也常教导朕的。不知方才朕的那番话,可有错处?朕经事少,唯恐出错。”赵琮笑着说。
孙博勋低头,方才的那番话?
方才的那番江山到底姓甚的话?
孙博勋抬头看他。
赵琮对他微笑。
孙博勋双手相交,摆在胸前,弯腰道:“陛下之言,字字真理。”
赵琮作出松了口气的模样,笑道:“那便好,朕就放心了。”
孙太后走后,赵琮一直站在座前说话,手中也一直拉着赵十一的手。
只有赵十一知道,赵琮的手一直在抖。
赵琮的手抖得愈厉害,他便握得愈紧。
赵琮这番话气势惊人,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
唯有赵十一知道,赵琮到底有多怕。
他低头,一直看着脚尖。
他并不知道,赵琮不是害怕,赵琮一点也不害怕。
赵琮是激动,忍了这么久,终于能表现一回,他激动坏了。
他恨不得现在就拿起一个盘子,朝孙博勋那张老脸砸去。
好在孙博勋与孙太后一般,识时务地认了一回输。
此情此景下,何人不能认输?
不枉他辛辛苦苦装病装了这么些天!就是要在对方最畅快、毫无准备的时候,来个出其不意,才能打得对方措手不及。
他也的确打得众人措手不及。
原本人人都当今日这宴吃过后,孙太后将再度压过赵琮,哪料情形突变!
人人都还有些懵,可赵琮方才那些话,一句接一句,说得在场宗室是既忌惮,终究又是心潮澎湃的,如今人人都念着赵琮的好呢!
陛下说的是,这江山是他们赵家的!
谁还记得孙太后姓甚名谁。
赵琮这时才转身看赵十一,他也抽出两人交握的手,并拍了拍赵十一的小脑袋,说道:“你与宁宁坐一处,现下便要开宴。”
赵十一却紧盯着赵琮看,一言不发。
“小呆子,去吧。”赵琮仿若在福宁殿似的,毫不在意在场的其他人,再叫门口的赵宗宁,“进来,带上你的小十一侄儿吃宴去。”
赵宗宁言笑晏晏地走进来,伸手硬拽上赵十一,去与赵叔安坐到了一处。
大家见赵琮松了下来,都是精明人,也纷纷跟着松弛下来。
赵琮拿起桌上染陶新奉上的茶盏,笑道:“以茶代酒,开宴罢。稍后一同去后苑赏月。”
“陛下英明!”众人再度拍了一句。
这才真正开始吃起了宴。
此番,钱月默可是有大贡献的,赵琮伸手去扶钱月默,亲手将她扶至左下首坐下。他知道钱月默要什么,他也需要这样一个妃子,各取所需,完美合作。
钱月默与他对视,两人皆露出温柔笑容。
在场之人共同见证,淑妃的地位总算是稳固。
赵十一坐在赵宗宁身边,盯着钱月默看。
方才为赵琮所震撼,他一直未能真正回过神来。
此刻见到赵琮对钱月默笑,笑得是那样缱绻,是与对他笑时完全不一样的笑容。
他的手又摸到了袖中的那把刀。
“来,这是你安姐姐”赵宗宁却突然将他拉到近前。
他不满回头,赵宗宁伸手点他的额头:“什么眼神呀。”
这对兄妹俩怎么都喜欢点人额头!
赵十一低头,敛去眼角方才的杀意。
“这是惠郡王家的安姐姐。”
赵叔安笑道:“你别勉强他。”她说罢看了看四周,小声道,“方才怕也是吓坏他了。”
“哼。”赵宗宁毫不畏惧,说道,“就是要他知道!被人欺负,害怕管什么用?往后再遇到这种事,直接打上去才对呢!”
“你啊……”赵叔安摇头。
赵十一却将赵宗宁的话听到了耳中,这番话也的确对他胃口。
他又想到方才赵琮颤抖的手,那些话怕也是赵宗宁教他说的吧。
他不由又望向赵琮,可赵琮在与钱月默笑着说话。
他低头,抿嘴,继续去摸刀。
吃到一半,赵宗宁觉得无趣,先去后苑赏月,她拉上赵叔安,又问了几个同想去的堂姐妹,带上宫女、丫鬟一同往后苑去。临走前,也不望拉上赵十一,赵十一一点儿也不想去,他得看着赵琮跟钱月默。
赵琮却道:“去吧,去吧,跟你九姑母玩去。”
钱月默也笑:“是呢,小郎君去吧,今儿月亮特别圆。”
赵十一看向钱月默,名字中有个“月”字很了不起吗?
他转身跟着赵宗宁走了。
钱月默回头看赵琮,诧异道:“陛下,小郎君似乎对妾有些不满……”
赵琮笑:“他就这么个怪脾气。”
“那便好。”钱月默也笑,却还是觉得小郎君对她的敌意很大。
他们走出坤宁殿时,赵世廷,不,赵廷还跪在院子里头,福禄尽职地在一边看着。
听闻脚步声,赵廷抬头看赵十一,眼中差点没流血,飞出的全是刀子。
赵十一原本因赵琮,已把他抛到了脑后,这会儿倒是又想到了他。
赵琮竟然直接给他改了名字!
他面向赵廷,再度冷笑。
赵廷又想跳起来,只可惜他跪得久,双腿无力,根本立不起来。
赵宗宁“哼”了声,说道:“福禄,你好好看着他!瞧他这样子,竟一点儿也不知悔改!”
“是!郡主!小的明白!”
赵宗宁再笑:“跪满一个时辰,也将他带到后苑一同赏月去!好歹也是我赵家后人,既是中秋家宴,定不能亏了他。”
“是!”
赵廷却恨毒了,他连字辈都没了,当着所有人的面被罚跪在坤宁殿院中!这便罢了,还要他去与那些人一同赏月?是要把他的脸皮放到地上踩!
赵宗宁说完便拉上赵十一,往外走去,路上,赵宗宁对他再说一回:“往后可再也不许没出息,旁人欺负你,你打回去便是!”
赵十一难得认同地点点头。
“这才像话,放心打回去!哥哥与我给你撑腰!”
“……”赵十一低头。
他从未想过竟有这么一天,连赵宗宁都把他当作自己人。
因要赏月,后苑是布置过的,树上也挂了许多宫灯。后苑的景致原本就很好,此刻在月光与宫灯灯光的映照下,当真仿若月宫。
赵宗宁伸手指向高处的亭子:“安娘,我们去那处,那是哥哥最喜欢的亭子。”
“好啊。”赵叔安点头。
赵宗宁回身也想叫上赵十一,赵十一却不愿再动。
那是赵琮喜欢的亭子,他为了给赵琮画那副亭景图,几乎每日都来看这个小亭子。偏偏此刻,他不想过去,而且他有其他事要做。
赵宗宁也不勉强他,她以为哥哥平常也太过小心赵十一了,儿郎又不是小娘子,养得太娇并不好,她对吉祥道:“你们好好陪着他,就在周围转转即可。”
“是。”吉祥与吉利一同行礼。
赵十一带着吉利与吉祥往深处走去,深处的湖边有棵榕树。榕树年岁已久,树枝很粗,他往常总爱靠在上头作画的。只是今日,这树上也挂了灯,瞧起来与白天时竟也有些不同。
他抬头看了眼,吉祥便知他要爬树,吉祥立即弯腰,他踩着吉祥的腰背攀上树枝。吉利也托着他,将他往上托。他寻到了他往常常靠躺的树枝,熟练地坐上去。
他无心看月亮,只是透过树叶往外看去,恰好能看到坤宁殿中的灯火通明。
只可惜看不到赵琮与钱月默。
他晃了晃垂下的双腿,吉祥在下方说道:“郎君,您小心些。”
赵十一躺回树枝,终于仰头去看月亮,这些日子以来烦躁的心,总算静了那么一些。赵琮既能来参加宫宴,身子应该无碍了吧?
他又不由想起,方才赵琮在殿门处朝他伸手,并道“过来”的情形。
在他自己尚不知的情况下,他翘起了嘴角。
但是,他还有其他事要做。
恰好秋风已凉,吉祥又道:“小郎君!小的去给您拿件披风来吧?凉得很!”
赵十一本不想要,不过他有事要做,便点了点头。
吉祥交代吉利好好陪着小郎君,便转身往外而去。
待人走后,赵十一朝树下叫:“吉利。”
“小郎君?”吉利仰头看他。
“你去后苑门口那处候着,赵世廷一来,就将他拖过来!”
“小郎君,他改名了,如今叫赵廷。”
赵十一皱眉:“你这个呆子!总之你去将他带来。”
“万一被发现,小郎君您就要被怀疑了。”吉利好心道。
赵十一哭笑不得,他再道:“他眼看便要跪满一个时辰,福禄一定听郡主的话,定要按时将他送来。可他眼下这副样子,谁愿意送他进来?顶多将他扔在后苑门口,你在门口等着,恰好带来。”
吉利听明白了,应道:“是!”
“记得挑小道,避过那亭子与宫女太监们。”
“小的知道!”
赵琮替他报仇,他也当替自己报仇才是。
再者,他还得替赵琮报仇。
也果然如赵十一所说,福禄派了小太监们按时将赵廷送来了后苑,并直接将他扔在后苑门口。
赵廷嘴中的布巾还在,小太监笑着扯出,笑道:“小十郎君,小的就将您送到这处啦!”
“你们一群狗——”赵廷是徐侧妃的儿子,在王府何时受过这种苦?他张口就要骂,却又被小太监堵了一句:“哎哟,小十郎君啊,这可是在宫中,不是你们王府呢。小郎君口中说话,还是得注意才是。”
“一帮狗驴子!你们全帮着赵世?,本郎君要废了你们!”
小太监是福宁殿中人,嗤笑道:“小十郎君,你说笑呢?你如何能与咱们小郎君比?咱们小郎君,是这个——”小太监指了指天中月亮,“您呢,是这个。”他再指向地面上的野草。
“王八蛋!——”赵廷还要骂。
小太监整整衣衫,冷漠道:“得啦,小的也不再跟您废话,您便在此处赏月吧!小的要去跟福大官回话呢!”他懒得行礼,转身便走出了后苑。
赵廷又气愤,又害怕,此处陡然没人,松了口气,眼泪便直直落下来。他还想继续大骂,一旁却又蹿出个高大身影,不待他反应过来,那人一把扛起他就要走。赵廷要尖叫,那人捡起地上的布巾,再度塞回他的嘴中。
吉利扛着赵廷,走小路,走到树下,回道:“小郎君!人带来了!”
赵廷本还在迷糊,一听“小郎君”,便知是赵世?!他虽看不见,不知赵十一人在哪里,却在死命挣扎,嘴中呜咽出声。
树上传来陌生的声音:“将他扔到地上。”
“是!”吉利果然是将赵廷“扔”到了地上。
吉利劲大,赵廷疼得身子甚至有些抽搐,抽搐的同时他也在大惊,赵世?居然开口说话!!赵世?居然是会说话的!!!
树上再传来声音:“你去路口看着,吉祥来便拦着,他人来,立即过来禀我知道。”
“是!”吉利往外走去。
赵廷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扯掉嘴中的布巾,他抬头看向树上一个隐约的身影,大骂道:“赵十一你他娘的!乌龟!乌龟!你打不过我,你就让那个病——唔!”
赵十一听他骂赵琮,本还悠悠坐着,此时立刻从树上跳了下来,一脚便往赵廷心口踹去。再趁赵廷又想尖叫时,他反脚再踢了一脚赵廷的后背,并从地上捡起那块布巾,又塞回赵廷的嘴中,他膝盖顶着赵廷后背,反手扭住赵廷的双手,冷笑:“想死吗?”
他再度说话,说完他便狠狠扭转赵廷的手腕,只听清脆一声,赵廷的手腕脱臼了。
赵廷还未完全从赵十一居然会说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此刻手腕又脱臼,他口中痛苦地闷哼出声,脸色煞白。赵十一松开他的手,再跟踢蹴鞠似的,又朝他的心口踢了一脚,将他又踢回原本的位置上。
赵廷躺在地上,口中已有鲜血溢出,也再没劲挣扎。
赵十一走上前,伸脚将他的脸掰过来,低头看向赵廷,笑问:“十郎君如今可还痛快?”
赵廷痛苦呜咽。
赵十一抓住他的头发,借着树上的灯,令他看着自己,一字一顿道:“还想活着,就闭上嘴老老实实的。”说罢,他想把赵廷嘴角的血擦干净,今日便打算先这样。
赵琮快来了,他得速战速决。
他将赵廷嘴边的血擦干净,又拉下他的袖口,遮掩住他脱臼的双手,还为他整理了衣服,正要叫吉利来将他送回去。
偏偏待他做完这些,起身时,赵廷用尽全力地往他扑来。赵十一不防他竟然还有劲,被他猛地一扑,他撞在地上,闷哼一声。
赵廷恨毒他,撑着站起来,上前也要来踢他。
赵十一立刻翻身,将赵廷压在草地上,劈头又朝赵廷脸上甩了一个耳光,赵廷挣扎着一直在动。疼成这般,也不放弃,似是仍有话要说。
赵十一又想起上辈子时,赵廷也这般,死前还要嘴硬。倒也硬气!只可惜,只是嘴硬!
他笑了声,扯开塞住赵廷的布巾,冷道:“你说。”
“赵世?!!你竟然一直在骗我!骗父亲!骗大爹爹!骗所有人!”
“我就是在骗你们所有人,又如何?是你们蠢。”
“我要告诉爹爹去!!”
赵十一笑:“告诉赵从德?先不论你去与人说,到底有谁会信。就是赵从德知道,又能如何?他冲进宫来杀我?!”
“赵世?!你好深的心思!上回进宫你醉酒,惹怒我们,定也是你故意的!你故意让我们把你扔进后苑中!你装可怜,引得赵琮同情——唔!”赵十一又甩了他一个耳光,威胁道:“叫他陛下。”
赵廷被他打得头昏眼花,但他努力聚焦眼神,嘲弄道:“陛下?赵世?!你心机这么重的人,骗过了我们所有人,你对赵琮——”
赵十一再甩一个耳光,平静道:“叫他陛下。”
“病秧子赵琮!!!”赵廷不管不顾地高声尖叫。
赵十一脑中名为理智的弦立刻就断了,他起身狠狠往赵廷心口踩去,赵廷嘴中又吐出更多的血。他从袖中抽出他的短刀,手中一动,弯腰便要朝赵廷的大腿刺去。
赵廷边吐血边恨道:“赵琮那么护你宠你,你既然非要进宫,怕是还惦记着他的皇位吧哈哈哈!若是知道你在骗他,知道你甚至想杀他,赵琮该如何对你?!他怕是要先杀了你!他怕是比我还要恨你!”
赵十一眼神一凝,如果赵琮知道?
他不会让赵琮知道的。
他伸手往赵廷的腿用劲刺去,鲜血溢出,迅速染红赵廷的衣裳,赵廷疼得脸已扭曲,瞪着赵十一:“赵世?,你这般恶毒的人,你不是人!你是恶鬼!你不会有好下场!你活该下十八层地狱!没有菩萨愿意保佑你!你这个恶鬼!”
赵十一冷笑:“心口也想来一刀?”
赵廷吐出一口血,突然诡异地笑起来,接着他便用尽全力,高声尖叫:“赵世?杀人啦!!!!!”
声音极大,大到差点穿透赵十一的耳膜。
远处迅速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
赵十一却毫不慌乱,再看一眼赵廷,冷笑着反手握刀,朝自己的手臂用力刺了一刀,并往下划了道很长的口子。刺完,他再拔出刀,伸手抹了胳膊上的血,并朝自己的脸狠狠甩了两个耳光,再将血全部抹到自己脸上。
这一切仅在几息之间,待吉利焦急说着“小郎君,远处有人来”时,他恰好倒到草地上,作出与赵廷扭打在一处的样子。
他在暗处,背对宫灯的光,对着赵廷勾起笑容。
赵廷终于察觉到何为恐惧。
赵十一对自己都这般狠,真的已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