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明池只对百姓开放了一小半, 开放的是池水最为开阔的那部分。赵琮走上水桥,回首四望, 只见水面上全是花灯。流满灯火的金明池,比夜空中的星河还要美, 他心中更高兴。
更何况,金明池于他而言本就有不一样的意义。
当初他与赵世?头一回……就是在这儿。
他顺着水边而走,看百姓们往水中放灯,路遇不少年轻小娘子与郎君,恰好有个郎君正给小娘子送了一盏锦鲤灯。赵琮眼睛一亮,走过他们后,他不自觉地对赵世?道:“今年元宵时, 朕也买了盏锦鲤灯的, 比他们的好看。”
他说罢,又道:“回去叫染陶拿给你看。”
赵世?其实早已见过,他亲眼见赵琮是如何买下了那盏灯。
想到这事儿,赵世?心中一堵, 他不由悄悄拉住赵琮的手, 小声道:“陛下,明年上元节时,我们一起看灯。”
赵琮点头,理所当然地说:“那是自然。”
赵世?正要笑,赵琮又道:“咱们还没一处给你过过生辰呢。”
赵世?心中莫名有些苦涩,但他很快便敛去这股情绪,捏了捏赵琮的手, 小声道:“往后年年都要一起过的,陛下的生辰,我的生辰。”
赵琮反手握住他的手,笑着点头。
两人走了一会儿,看了许多人放灯,赵琮手痒痒,也想放灯。但他不愿与百姓们的放到一处,他会找不到自己那一盏的。
他拉紧赵世?的手,小声道:“咱们到后头放灯去!”
赵世?自是附议。
金明池都来了,其余的事儿不过是顺带,染陶听罢便立即吩咐侍卫先去后头开道,再吩咐其余宫女去准备花灯之物。
赵琮与赵世?则一同坐在池水边的桥上,望着水面上晃晃悠悠的各式花灯与不时颤动的月亮。
等后头准备好后,他们来禀,赵琮拉上赵世?就要往后头走。赵琮临时刹住,转身对染陶说:“派人去外头看看宝宁公主们来了没,若是来了,带到后头来一起放灯玩儿。”
“是。”染陶应下,转身去吩咐。
赵琮脚步轻快地带人往暂无人的后头走去。
宝宁公主也的确来了。
只是她来得过于急,且怪异的是,她一下马车,见到赵琮的侍卫时,说出的头一句话是:“钱淑妃可来了?”
侍卫一愣,正要回答,宝宁公主已经不耐烦地大步走了进去,澈夏紧随着她。
侍卫再往后看看,乐安县主没来,淑妃娘子也没来啊。
但染陶姐姐吩咐他们多等片刻,他们也不敢过早离去,继续在门口等着。
急急走进去的赵宗宁却是越走越急,澈夏劝道:“公主,您慢些啊!”
赵宗宁不仅走得急,脾气也十分急:“怎能慢?!”
“公主您到底听那人说了什么啊?”
赵宗宁脚步一凝,走得越发快。
说了什么?
那个陌生人说赵世?与钱月默有私情!
她自然不信,可那人说得也对,他又何必要骗她?又有什么本事骗她?她的身边都是侍卫,一声令下,都能叫他即刻去死。
许多时候,越是不可能越是荒诞的事儿,越有可能是真的!
赵宗宁又想到还在洛阳时,有家中下人偷偷告诉她,夜里看到钱淑妃在外头哭,小郎君路过并安慰她,还单独与她说话的事。
当时赵宗宁并未当回事,这会儿却突然全都想了起来!
她想到钱月默主动给小十一做扇套,做荷包的事儿,虽说也给哥哥做了,但何必也给小十一也做?!这事本就很荒诞!她与小十一可是毫无关系!
她越想越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为谁气。
但她快气疯了。
钱月默怎能做这样的事?
赵世?又如何能做这样的事?!
她急急经过人多的水桥,经过五殿,正要再往后头他们所说的哥哥在的地方走去,却忽然停下脚步。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前方。
澈夏只看一眼,立刻吓得跪到地上,不敢再看。
赵宗宁瞪大双眼看着不远处的那一幕,嘴巴越张越大,直到有风经过,将她渐渐吹回神。她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眼圈突然红了起来。
五殿离人群已经有些距离,虽也不是开放的地方,到底受远处灯光的影响,不至于十分暗。但也不是很明亮,独独带有一份幽静。
赵琮与赵世?拉着手,本是想绕过五殿去后头的一排房舍。
走到五殿前时,恰好闻到桂花香。五殿前种了许多桂花,赵琮停下脚步,赵世?“辣手摧花”了好些桂花枝下来,赵琮抱在怀里指使着他继续掰。
染陶等人原本还在陪着,后见他们俩越来越亲密,很有眼色地退到四角,隐进暗中不见。
赵琮顺势坐到桥栏上,抬头指导赵世?往哪儿掰。
赵世?低头一看,他坐在桥栏上,赶紧跳下来扶着他,生怕他掉下去。赵琮拿桂花枝逗他,拂了拂他的鼻子,笑问:“痒不痒?”
赵琮难得有这样活泼的时候,赵世?随他闹,闹到一半才紧紧将他揽住,低头去吻他。
美景,美人,赵琮也揽住他,一同加深这个吻,人更美,景也更美。
更美的景使得更美的人沉醉其中。
他们的倒影一同斜斜照在无人看到的静默水面上。
如果没有听到任何异响的话,这将是最美的时候。
偏偏传来一阵响动。
两人自然而然地分开,赵世?回身看过去。
清明月光下,万盏灯火前,赵宗宁流着眼泪,看着他们俩。
见已被发现,赵宗宁索性放下捂住嘴巴的手,抽着哭了起来。
她也不知道为何要哭,可是看到这一幕,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哭。
赵世?叹气。
被发现了啊。
他并不怕被发现,只是公主殿下怎就哭得这样伤心呢。
赵世?与赵宗宁遥遥相望的时候,赵琮望着右前方一片无人照看处,他眨了眨眼,微微低头,装作并未看到。果然有个黑影一闪而过,赵琮立即抬头,托月光太亮的福,捉住了对方的一截靛蓝衣角,衣角上的银丝线同样一闪而过。
赵琮反倒翘起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笑罢,他静静收起笑容,回身一同看向伤心流泪的妹妹。
“唉。”赵琮叹气,难哄啊。
易渔魂不守舍地从金明池跑出来,他的小厮在外头等他,见他出来,赶紧上前,询问道:“二郎,咱们可要回家?”
“回,回家?”易渔吓傻了,语不成句。
“您可放了花灯?”小厮不解。
“对,回,回家。快回家!”易渔拉住小厮的手臂,手上青筋爆出。他瞧见了不得了的东西。
“二郎,您,您别急,小的去赶车来。”
“我,我同你一道去!”易渔近乎疯狂地拽着小厮的手,他只想快点离开这儿,他怕再晚一刻,他的命就没了!或者说,他的命迟早得没了。头一回,他慌神到如此地步。
易渔的新小厮很靠谱,赶上马车就往城中赶。
只是他们还未到城中,便有几匹马从身后追上,马上的人个个面容严肃,更快地往东京城中去,惊慌失措的易渔并未发现。
待易渔他们进城时,城门处突然多了许多护城侍卫。
今日是节庆,虽加了两成的守卫在城门处,但不过做做样子,出城的时候还未有人查,回来时却忽然查起来,易渔更慌。
也好在,对方掀了帘子仔细上下看他一眼,问了是谁,小厮自豪说道是宝应县知县易渔易大人之后,侍卫便痛快放行。
他们一走,搜查的侍卫就赶紧到城楼上汇报道:“大人,刚刚有个十分符合的人经过,靛蓝色衣衫,衣摆上绣有银丝线。”
“是谁?”
“宝应县知县易渔。”
对方点点头,赞道:“不错,继续查着,但凡是这样的人,不论年龄性别,全部记下来!”
“是!”侍卫得了夸赞,很是高兴,转身下楼继续尽职搜查。
金明池中,五殿中亮起了灯。
殿中十分安静,唯有女子的哭声,赵宗宁哭得很悲切,停都停不下来。
赵世?抽出一块帕子递到她面前,赵宗宁将他的手用力打开,换个方向继续哭。
赵琮接过赵世?手中的帕子,亲自起身,坐到赵宗宁身边给她擦眼泪。
赵宗宁原本也想打,见是自己的哥哥,不好拒绝,却又不想接受,哭得更为伤心。
“别哭了,哥哥的心都要被你哭碎了。”赵琮心疼道。
话匣子一旦有人开,便会源源不断。
赵宗宁逮住话头,哭着大声道:“为什么!这些都是为什么?!我是不是看错了?哥哥,我是不是看错了?”
赵琮柔声道:“你没看错。”
“他是小十一!他是男子!”
“他——”
赵宗宁打断他的话:“难怪上回我瞧见他跟哥哥睡在一张床上!”她气得抢过赵琮手中的帕子,砸向赵世?,“你是不是逼哥哥?!是不是?”
赵琮无奈道:“朕是皇帝,他如何逼?”
“哥哥是不是因为他替你挡了一刀才如此?哥哥,他是你的侄儿啊,您怎能这样?”赵宗宁越哭越委屈,她真的觉得天快塌了。
赵琮心疼地搂住她,哄道:“行了,别哭了。”
赵宗宁“呜呜呜”地哭着,恨恨地看着赵世?。
赵世?开口:“我对陛下一片真心。”他看了眼赵琮,赵琮点头,他才继续道,“我并非赵氏血脉,我娘是被赵从德抢回郡王府的,这事儿,你也知道的。”
“啊?”赵宗宁哭到一半停住了,疑惑地问,“你不是赵氏血脉?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不是陛下的侄儿,也不是你的侄儿。”
“……”赵宗宁愣愣地看着他。
“是以,我们并不违伦常。你放心。”
赵宗宁吸了吸鼻子,忽然觉着自己被说动了,但她很快回过神,怒道:“即便你与我们没有血亲关系,你也配不上哥哥!!”
“……”赵世?无言以对。
赵琮将她拉回来,继续抱住,哄道:“行了,别哭了,回头眼睛要肿了。”
哥哥的怀抱过于温暖,赵宗宁回身埋到他怀中,哭得好似天已塌了一半:“哥哥你为何要跟他好?他满肚子的坏水啊!他骗你,你不记得了?他最爱使苦肉计,你为何要跟他好!”
赵世?也没想到,真相来临的这样一天,赵宗宁在意的竟然不是他的身份与他是男子,在意的竟然是他满肚子的坏水……
赵琮也没想到,本该是个悲伤与忧伤的时刻,听着妹妹这些话,他忽然好想笑。
他将视线移向赵世?,赵世?面上是与他类似的神情。
两人对视片刻,一同笑了起来。
“你们还笑?!”早已忘了到底为何事而来的宝宁公主,发出惊天怒吼。
这个世道真是不能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