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时, 他们一同吃小馄饨。
赵琮不重口腹之欲,即便十分喜爱的, 尝过几口便罢。但他也还记得杭州那三日,的确过得愉快, 如今又有杭州口味的小馄饨吃,他也新鲜。染陶还特地跟之前在杭州小铺子时那般,用八只天青釉的小瓷碗分别盛了八种口味,奉到他面前。
赵琮笑:“倒跟在杭州时一样了。”
染陶也笑:“是小郎君叮嘱的。”
他就回头看赵世?,赵世?对他缓缓一笑。这会儿笑,倒不是白天时春风得意的笑,而是灯下静默的笑。
赵琮被他笑得又是一懵, 赶紧低头吃馄饨。
赵世?挑了挑嘴角, 只看这幅样子便能知道,赵琮定也是心悦他的,只待解决身份问题。他见赵琮只低头吃眼前那碗,也欲效仿在杭州时那回, 他用汤勺舀了其他口味, 递到赵琮面前,小声道:“陛下。”
“啊?”赵琮抬头看他,再见他又要喂自己。他有些不好意思,立即去看染陶。染陶笑着福了一福,带人转身便下去。
他们俩单独用膳时,向来只在内室中,赵琮还偏好坐在榻上, 小桌就摆在跟前,舒服得很。内室中又只剩他们俩,赵世?索性往他坐得更近些,继续将汤勺递到他嘴边,诱哄中又带有三分撒娇:“陛下,吃呀。”
“陛下”赵琮难抵诱惑,乖乖张嘴吃了。
赵世?就低头笑。
赵琮耳廓瞬间便红了,他莫名也不敢再说话,只是埋头吃馄饨。赵世?也不再喂他,又将另一碗往他跟前推了推:“陛下,这碗是虾仁馅儿的,你喜欢的。”
“哦。”赵琮低头吃了几个。
赵世?再递另一碗:“这是黄鱼馅儿的,早晨刚从江南运来。”
“哦。”赵琮继续低头吃。
这般,赵琮将八种口味都尝了一遍。他虽低头,却能感受到赵世?一直盯着他瞧,他再难坐下去,放下汤勺便道:“朕去书房看会儿书。”
“陛下不吃了?”
“嗯。”赵琮想赶紧走。
赵世?却道:“陛下等等我,我与你一同去。”他说罢,手快地将赵琮面前的八只小碗全部拢到跟前,一个接一个地将八碗小馄饨全部喝尽。馄饨本就包得小巧,赵琮是身子不好,吃东西才细嚼慢咽。到了赵世?那儿,可不正是一会儿就吃尽八碗。
赵琮耳廓依然红着,那些都是他吃剩下的!!宫里是穷到没东西给他吃了吗?要吃剩下的?小十一到底又要做什么?!原本那天船上的事,大家都忘了,都当做什么都未发生过。这些日子也相安无事,他为何忽然这般暧昧?
他是真不懂,还是装哪?
可是赵琮自问,从未表现出过不对劲哪?
赵琮心中再急,却要面子,只好等着,随后一同去书房。
赵琮喜欢靠在榻上,因而他的书房内也摆着矮榻。他原本以为小十一跟来是有话要说,结果小十一也拿了本书看。他更不懂,索性不再看赵世?,也捧了本词册子看。
当年还未亲政时,空闲多,他总是靠这些打发时间。如今忙碌,看这些倒成奢侈。这词册子是刚从扬州送来,是易渔与司朗令人用新印刷术印的,所选诗词大多也是江南之地流传的。
他正看一首《忆秦娥》,“楼阴缺,栏杆影卧东厢月”,他看到这句便觉着有些凉,不自觉地动了动脖颈。他抬头,才见赵世?早没坐在椅子上看书,他已坐到书桌后,低头不知在画些什么。
因赵世?低着头,他便借着灯光悄悄打量他。
看自己心喜之人,从来都是看不够的。这几日的生活,赵琮很满意,不恐慌,不愧疚,他只希望能一直这般下去。正看着,小十一却又抬头看他,他顿时有些困窘,要低头。却又想,他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看自己侄子怎么了?!
他再抬头,光明正大地看。
赵世?笑,离他几尺远,对他道:“陛下,我在画你呀。”
“……”赵琮再度认输,自己的侄子还真的不能常看。他立即低头,却恰好见到这首词的最末一句:灯花结,片时春梦,江南天阔。
眼前正是结灯花时,他不由再度想到江南的那日春天。
赵世?这时放下画笔,走到他身边,轻声问:“陛下,你看什么呢?”
赵琮不愿让他瞧见那首词,立即将书合上:“随意看看。”
赵世?却忽然拉过他的手,不经意般地问:“陛下,你手凉吗?开封府的春日来得晚,也短,夜间还凉。”
赵琮不动声色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赵世?则是不动声色地紧紧抓着,继续无辜道:“陛下,细想一回,从我回来,这几个月来,陛下总是在忙,我也一直在外奔波,我们已许久未这般好好说话。”
这么一说,赵世?声音有些委屈,赵琮也有些难受,可不是如此。
“陛下,我的差事定下来了,我的心也定了下来。”赵世?却又忽然冒出这这一句,且他说后一句时,一直盯着赵琮。
赵琮被他盯得招架不住,脑中又是空白。
赵世?再笑,继续恍若无意般,却依然不放开赵琮的手,而是再道:“陛下,我小的时候是不是很乖巧?”
赵琮这才回神,立即气笑:“你小时候乖?你还记得跟赵廷在后苑打架那一回?说到那一回,朕就来气!好事儿不做,偏要去跟人打架!当时朕心疼得很,你如今倒是告诉朕,你本就是装傻,心里门儿清,当初为何一定要与他打架?打架便打架,还被他给扎了一刀!”
赵世?才不会说那刀是他自己扎的,他也没想到他在赵琮那边都坦白成那样了,赵琮还以为那刀是赵廷扎的。他心中更柔软,捏着赵琮的手,看着赵琮道:“他背地里说你坏话,连上在魏郡王府那一回,我给他教训,那算轻的。”
赵琮一愣,心中倒高兴,但嘴上还道:“那也不能不顾自己安危!”
“陛下,你的安危,就是我的安危。”
“……咳。”赵琮找不到话再说,他下意识地又想抽回手,并道,“朕去歇息。”
“陛下,再说一会儿话吧。”赵世?拽住他的手,并从下往上看他低着的双眼。
赵琮眼神有些躲闪,脑中也有些混乱,便问:“说什么?”
“陛下,你可认得顾辞?”
赵琮精神起来,他当然知道!小十一是要与他谈政事了?这好呀!只要不这么暧昧,说什么都好!
他点头:“知道,却是从未见过。”
赵世?继续道:“陛下,你可知道,他与谢文睿?”
“啊?”赵琮不解。
“谢文睿心悦他,他却躲着谢文睿,是以才多年未回大宋。”
赵琮怎么也没想到,小十一要与他说这些!小十一从何处听得这样的小道消息?
赵世?却看着他继续说:“陛下,其实男子之间原本就与男女是一样的,谢文睿对顾辞倒是一片真心,只可惜顾辞不解。”
赵琮晕乎乎道:“顾辞怕是有苦衷。”
“陛下,除开地裂天崩,又有什么苦衷是解不开的?天下这么多条道,总有一条合适自己。即便没找到合适的,也总能走出一条新道来。”
“……”
“陛下,我说得对吗?”赵世?声音中带着两分撒娇。
赵琮只好点头。
赵世?依然不放过他,再问:“陛下,你可有心悦之人?”
“朕……”有啊,赵琮却不敢说出来,他已经被赵世?左一句右一句地说得脑袋转不过弯儿来,且赵世?一直握着他的手,不时便要捏一捏。
“陛下,你说过,若我有了心悦之人,便告知于你,你为我赐婚?”
“……对啊。”赵琮更不明白赵世?的意思。这到底是要暧昧,还是赵世?真的有了心悦的小娘子,要他赐婚?!怕他不答应,才这样讨好他?他有些紧张。
赵世?笑:“我就是再跟陛下确认一下,陛下不要忘记哦。”
“……”赵琮觉着自己快要疯了。
赵世?真的、真的,太知道如何讨他欢心了,语气也好,面色也好,全部都是他最喜欢的。
他正要疯的时候,赵世?终于松开他的手,并浅浅笑道:“陛下快去歇息吧,明日还要上朝呢。”
赵琮已无法主动思考,完全是靠赵世?说一句,他接一句,听了这话,他问:“你不睡?”
“我不用去朝会,无碍。我将那幅画作完再去睡。”
“好。”赵琮踩在云端似的走出书房,赵世?还将染陶叫起来,送他去内室歇息。染陶一点儿也不觉异样,转身就伺候赵琮睡觉。
赵琮躺到床上才回过神来。若是小十一不说最后一句关于赐婚的话,他当真以为小十一也对他有暧昧!毕竟他是天生喜爱男人,这点感知能力也是有的,更何况他也不差魅力,就算小十一喜爱上他,即便有违伦理,也属正常。
他能喜欢自己的侄子,侄子为何不能喜欢他?
偏偏又说了句“赐婚”,他反而不知道小十一到底要做些什么。
又是与他说谢文睿与顾辞的事,又是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放,到底要做什么?!
赵琮烦恼地掀起被子遮住脑袋,若是小十一也喜欢他,那该如何是好。
他耳边又闪过那句“我的心也定了下来”。
小十一的心定给了谁?
若是定给了……他?
他们是叔侄啊,赵琮烦恼焦躁得甚至开始狠咬自己的手指。有了钻心疼痛,他起身,将染陶叫进来,问道:“他回去没?”
“陛下,小郎君还在作画呢。”
“他若回去,便将作好的画拿来,别告诉他。”
“是,陛下。”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染陶轻声进来,问道:“陛下,睡了没?”
“尚未。”
“小郎君作了两幅画。”染陶笑眯眯地递给他看,赵琮坐起身,直接将画卷摊在被子上。一幅是赵世?所说的画的他,因时间短,画得不是过分精致,但一眼便知是他。
画上的他,手拿书卷,低头看书,嘴角是一抹笑。小十一连他鬓边几缕发丝都画上了。
他再看另一幅,怕是临时起意,画得有些潦草,却将水、桃花、船与桥画得格外细致。尤其船上的窗户内,探出的那支桃花。
仅寥寥几笔,便令春意尽现。
尤其画卷左侧提了一句:片时春梦,江南天阔。
赵琮不由叹气,还是被看到了啊。
他看了画,染陶将画卷收拾好。
赵琮继续躺下,他也继续咬手指,可咬得再疼也阻止不了脑中思绪。
小十一到底还是故意的吧?下一步,小十一又要做些什么?
小十一当真不顾他们叔侄的身份?
小十一是否也察觉到了他的心思?
前些日子小十一的怪异似乎也有了解释,这是小十一也有了决定?
小十一决心回应他?
赵琮一边担忧,一边又有些高兴。
最起码,小十一的心中似乎也是真的有他的。
至于叔侄什么的鬼关系,赵琮叹气,睡醒了再说吧。
可是他想,若是小十一当真也对他有心,甚至也不在意叔侄关系,他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