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厌已经发了三天呆了。
离火尊拖着锁链过来,看到他这样,在他身上踹了一脚,朱厌回头对他怒目而视,离火尊顿时笑了起来。
“不就是拔了你的妖骨吗?你怎么跟条死鱼一样了。”他见朱厌不回答,故意激怒他:“本尊又不是骟了你。”
朱厌完全没听懂:“什么是骟了?”
“骟了,就是阉了,你们妖族不是脾气大吗?仙境都嫌弃,所以用作坐骑的妖兽,都是骟过的。你看佛国那么多青狮宝象,那么听话,怎么来的……”离火尊见他无动于衷,还要故意气他:“你不会连阉了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吧?”
“我知道,林涵跟我讲过的。”朱厌嫌恶地看着他:“你们人类还阉人类呢,他说凡间的君王怕别人私通自己的姬妾,就把仆人全阉了,真是最没出息的做法。”
也不怪他这样想,妖族从来是天生天长,胜者为王,打赢了的得到繁殖权,女妖爱跟谁跟谁。从没听说过不用打就能坐拥一堆姬妾,不许她们跟人接触,还把别人都阉了的,实在是想都想不到这样的事。
离火尊听到他这样说,又笑了,问他:“你现在也是人类了,还说我们人类。你说的这个林涵是谁,还有几分见识……”
“当然,他见识比你大多了,讲的故事也比你好多了。”
“哦,那他怎么不来找你?”
“关你什么事!”朱厌脾气大得很,一言不合,又不搭理他了。离火尊也浑然不在意,只到了时间就把朱厌抓过去,检查一下他身上还有没有妖气。朱厌被他抽了妖骨,又扒筋洗髓一番折腾,确实是跟个人类没有区别了。离火尊每天检查完了,就给他传一波心法,法修本来就比剑修更高深,朱厌只觉得脑子里多了很多古古怪怪的篆纹,也看不懂,用也用不出来,否则他早把这疯老头打倒跑出去了。
但离火尊却一天天衰老起来,像植物枯萎一样,原本花白的头发很快就全白了,有时候朱厌半夜睡醒过来,发现他还在喃喃自语,朱厌只是不理他。
有天他又说:“你不是喜欢听故事吗?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不听。”
“是关于你们妖族的故事。”
“说了不听了,烦不烦啊你。”朱厌捂住耳朵,其实以这疯老头的习性,很可能一掌把他拍倒在地上,弄个禁制,逼着他听完自己的破故事。但不知道为什么,离火尊这次竟然没强求,他说不听,也就算了。
于是他又继续给朱厌传他那什么屠龙术,朱厌本来以为是法术,他还笑起来,说:“这叫秘法,也叫神通,你以为什么法术都能叫神通的,本尊可是法尊。”
但他还是一天天衰弱下去,看得出这封印实在厉害。也不知道他是真的时限到了,还是因为把功力都传给了朱厌,所以挡不住封印的力量了,整个人都佝偻起来,咳个不停。
到第六天晚上,他传完功力,已经站都站不稳了,又想拖着他的锁链回到角落里去蜷着休息,朱厌忽然问他:“疯老头,怎么你传了这么多功,我一点力量都感觉不到,你不会是骗人的吧。”
“我难道传功给你让你来打我?本尊肯定是留了一手的。”老头说着,嘿嘿笑起来,可惜笑了两下就咳了起来,他现在看起来是挺可怜的,一咳就像要把肺都咳出来一样,本来就是把老骨头,看起来像要直接咳散了。
朱厌的脾气说坏是坏,但其实骨子里还是善良的,看见他这样,也就暂时忘了他把自己妖骨抽了的缺德事了,嫌弃地问他:“你不会要死了吧?”
“是快了。”离火尊坦荡地回答道,见他脸色像是有不忍,还故意气他:“你可别想趁现在逃,本尊就是明天就死你这小子都不会是本尊的对手。”
“哼,我怕你,等你死了我就跑,你那屠龙术我就全废掉,我才不留着,晦气!”
“你现在妖骨都没了,还嫌屠龙术晦气呢?”
“妖骨没了可以再长,长不出来小爷也是妖,小爷这辈子都是妖,永远不可能去屠龙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你说这话不怕本尊杀了你。”
“你杀呗,我又不怕,小爷早活够了,等我投胎转世还要作妖。但你想让我去屠杀妖族,不可能。”
离火尊被他气笑了,要是以前,他一定和朱厌斗嘴,可能最后还上升到单方面的殴打,揍得朱厌破口大骂疯老头。但现在他好像是真没这个力气了,自己蜷到角落里去了。朱厌见他半天没动静,还想看看他死了没有,结果刚一靠近就被他扔到一边去了,摔断两根骨头,气得他大骂死老头疯老头。
到第七天,离火尊已经站不太起来了,直接把朱厌抓过去,照样下了禁制,让他动弹不得,然后把手掌按在他额头上。只见他干瘦如柴的手臂上忽然亮起许多黑色篆纹,磅礴的灵力沿着他的手臂传入朱厌身体,带来泰山压顶般的威压。朱厌动弹不得,但是身体差点被这磅礴灵力压碎了,他周身也亮起许多红色篆纹来,像是把那些灵力缓缓炼化,化入自己身体中。
他摔断的骨头几乎瞬间就好了,只感觉身体越来越强壮,浑身充满用不尽的力量,简直想要一跃而起,冲破天穹。真是应了那句话,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九洋捉鳖,仿佛这世间没有他去不了的地方,也没有他打不过的人。
然而离火尊却越来越虚弱,脸也变成了干缩的老核桃。最后一丝灵力传完之后,他就这样缓缓倒了下去,栽在地上,生死不知。
朱厌本来被禁制困住,动弹不得。但是那禁制却缓缓消散了,以往这禁制如果离火尊不出手解开,至少要一天才能消失,现在却像是随着离火尊的生命一样慢慢离去了。
禁制崩溃的瞬间,朱厌就跳了起来,这一跳他就清晰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强壮,别说相比以前的自己,现在就是想打赢纪骜恐怕也不是难事。
“疯老头!”他叫离火尊,见他没反应,故意骂他:“死老头,臭老头,你不会真的死了吧?”
离火尊只是一动不动,须发皆白,佝偻着蜷在地上。其实朱厌现在应该可以试试冲破封印的,毕竟封印锁的人不是他,他身上没有锁链,又有离火尊的全部功力,大可以一试。
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马上走,而是把地上的离火尊扶了起来,让他靠在山洞的墙上。离火尊的身体单薄得像纸张烧过后的灰烬,只要一点风就立刻吹散了。那些锁链却还穿在他身体上,朱厌想斩断锁链,又怕牵动他身体把他弄死了。
“离火尊。”朱厌叫了他两句,不见他回应,感觉他胸腔里像有一口气似的,应该还没死。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管这疯老头的死活,明明自己被这老头差点玩死,连妖骨都抽了,还不知道长不长得回来,当初恨不能一把捏死他。但看着这老头奄奄一息的样子,他又没那么想报复了。
用人类的说法,这疯老头应该算是他的师父吧。朱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师父,大泽妖族都尊重他血脉,不敢教他,他一个人修炼到今天,这疯老头虽然把他折磨得不轻,但也确实是把毕生的神通都传给了他。
“喂,离火尊,醒一醒,”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说:“你不是要给我讲妖族的故事吗?你还没讲呢,别死啊。”
也许是他的呼唤起了作用,奄奄一息的离火尊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但他的眼睛却好像找不到焦点一样,茫然地看了看周围。朱厌知道他瞎了,妖族也有修炼不成老死的,死之前会变得极为虚弱,有些甚至会耳聋瘫痪,看不见人也是其中一个症状。
“你……你想听我的故事?”离火尊声音微弱地道。
“趁小爷没改变主意,你快说。”朱厌其实只是想吊住他一口气而已,在他袖子里翻起来:“你不是很多丹药跟内丹吗?还故意拿出来气我,都去哪了。”
“我趁你睡觉,全喂给你吃了。”
“你这疯老头真是活该。”朱厌没点好气。
离火尊顿时笑了,笑完才道:“我是油尽灯枯,丹药没用的。”
“那什么有用?”
离火尊没回答这问题,只是自顾自道:“你以前总说剑修好,飞剑有什么好,你现在感受一下屠龙术的神通,就知道了,术法才是天道。”
“这什么鬼屠龙术真是你创的,”朱厌反正没好话:“你说你有这天赋,创个什么不好,非跟我们妖族过不去干什么?”
离火尊选他传承,除了实在油尽灯枯找不到人了,朱厌的脾气大概也是个原因,他一直觉得朱厌说话有趣,经常被他逗得笑起来。听到这话,也笑着道:“那当然,我的天赋仙界的人都羡慕呢。我十七岁就悟破离火道,成了我们那的法尊,你知道什么是法尊吗?就是整个离龙国三百亿子民,都以我尊,连天雷落在何处,何人渡劫成功,何人身殒,功德计算,都由我来。”
“你们那个离龙国,什么样子,有妖族没有?”
“当然有,我们应龙大陆是大世界,其实是妖族为主的。我出生前,除了离龙国和昆仑宗都是妖族的天下,我悟破离火道,妖族就主动来求和了,愿意奉我为法尊。我那时候真是所向披靡,我妻子是昆仑宗的圣女,圣女是终生奉道的,昆仑宗不肯放,我偏要娶她。她也是喜欢我的,但是心法冷漠,直到大婚,才让我见过笑脸。我们生下一双儿女,她爱若珍宝,天天都笑。我父母也高兴得不得了,那真是我人生最快乐的几年了……”Μ.166xs.cc
一听到几年,朱厌就隐隐察觉到了,于是问道:“那然后呢?”
“然后是妖族大会,邀我们去看,那时候我儿子已经修道了,我就带着他去了。我想就算妖族凶险,我这等神通也能保护他周全。妖族大会又被戏称为无遮大会,你们妖族那真是,幕天席地……”
其实他一说妖族大会朱厌就猜到了,妖兽本来就放纵,大泽里也有这样的,多半是在春天,妖族男女互相追逐,场面是有点混乱的。他血脉古老,也没人敢纠缠他,但他本来也不觉得有什么,后来跟林涵他们混到一起了,了解人类风俗了,才知道这事在他们看来是不好的。听到离火尊这话,顿时就有点脸红,嚷道:“你讲故事就讲故事,骂我们妖族干什么?”
“这就不让说了?你们妖族本来就放纵天性,想吃就吃,想睡就睡,互相厮杀也常见,跟兽类有什么区别?”
“你再骂我不听了。”朱厌气得站起来:“我都猜到了,一定是你看不惯妖族的天性,讲话难听,就打起来了,伤到你儿子了,所以要报仇,是不是?”
“那你可猜错了。”离火尊淡淡道:“我年轻时虽然傲慢,但却不爱管闲事,虽然不解,但却不曾骂过你们,还尊重你们的习性……”
“那是怎么结的仇?”
“因为妖族一种果子,叫做妖髓果,三千年一熟,长在妖泽圣地最深处,妖族首领那时候叫做九凤,是天曜血脉,不过摘星而已。他想把那果子奉给我,被我拒绝了。他就趁我不备,把我儿子引入圣地,误食了那果子。他说是提升修为的,我虽然生气,但也没动武,只是把我儿子带回了家,就出去处理升仙的事务了。过了一个月才回来,你知道当我回来时,看见了什么吗?”
朱厌虽然没听说过那果子,但还是本能地紧张起来。也许是因为离火尊脸上的表情,那不是惨痛,也不是悲哀,只是一种心死般的绝望。
“你看到什么?”
“我当时没从宗门上山,如果我从宗门上去,也许就能察觉了。但我直接飞回宗主宫,一进升仙殿,我就看见我妻子倒在门口,被咬断了脖颈,她是剑修,她的剑是很快的,我以为是她没挡住。后来我才知道,不是她的剑慢了,是她的心碎了。因为我的女儿才六岁,被掏空了内脏,倒在自己房中。我去看我的父母,他们住在离龙天顶,那里的台阶很长,我一面走,一面看见两边都是被咬死的护卫,我赶到的时候我母亲还活着。小妖孽,你觉得妖族好?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就是天道。那我告诉你什么是人道,什么是人类的爱,那小畜生化成了妖兽,在咬她的肉,吸她的血,她看见我,还求我,不要杀了他……”
朱厌震惊地看着他。
“为什么你儿子会化成妖兽,是那妖髓果吗?为什么九凤要这样做?”
“为什么,我也想知道啊,所以我屠尽大泽妖族,把九凤抓过来,问一个结果,我在他面前杀掉他的孩子,他哭得多惨。你知道他怎么说吗?他说妖王升仙前留下星盘,说应龙大陆的气运落在离火国,妖族统治了应龙大陆千年,他担心人类崛起后,妖族会被统治,所以想把我变成妖族,没有成功,就想把我儿子变成妖族,这样气运就回到妖族了。”
“真是荒唐!”
“荒唐吗?但我不觉得,这不就是你们妖族的天性吗?你们吃人,吃药灵,吃一切可吃的东西,轮到你们被吃的时候,却开始嚷起天道不公起来。凭什么你们妖族就得把这世界当做食槽,任意取食,为什么你们不能成为猎物。既然你们死前都爱讲天道,我就送你们去见天道好了……”离火尊的声音已经衰弱起来,他像是在回顾这一生:“所以我就一直杀,一直杀,杀光所有妖族,我杀一个妖族,就救了无数人类和药灵。人类是懂得伦理,知道爱的,妖族有什么呢,不过是要吃,要交合,杀光你们,杀光所有妖族……”
朱厌从来爱讲妖族比人类真诚,但这一刻竟不知道如何反驳,只得道:“那我呢,你看我,妖族也懂得爱人,妖族也有感情。”
“你为什么要做妖族呢……”离火尊像是已经濒临死亡了,他似乎在恍惚中把朱厌当作了他那个化成妖兽的儿子,摸着他的脸,问道:“为什么你要吃妖髓果,为什么你不能做人?你母亲那么爱你,你妹妹还留了小木马等你回家玩,为什么妖性这么凶恶,连自己爱过的人都可以不认得呢?你的妖骨在哪,我替你抽掉它……”
朱厌没有再反驳,他也没有提醒他自己不是他儿子,他只是抱着离火尊,看着这曾经叱咤一方的法尊声音越来越微弱,呼吸渐渐消失,最终死在了这不见天日的封印中。
空中传来隐隐的雷鸣声,像是有一颗星辰陨落了。
离火尊陨落的瞬间,他身上的锁链崩解开来,他一直穿在身上的那身衣服忽然发起光来,上面的鳞片状花纹全部闪耀不已,朱厌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那是龙皮,也是离火尊被妖皇下令封印的原因——他是真的屠过龙的。
光芒越来越盛,最终化作一座海市蜃楼般的宫殿,想必这就是离火尊的宗门了,原来他一直把整个宗派都炼化成了法宝,随身带着。朱厌直接纵身一跃,进入了宫殿之中。
大世界的宗门,确实比朱雀大陆威武许多,这宗派比他远远看到的罗浮山还要大,不过他身上灵力磅礴,已经到了拜月期圆满的边缘,屠龙术更是大神通,所以他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宗主宫。宗派中倒着无数白骨,怪不得他说如果从宗门上去就能察觉了。
他儿子化妖之后几乎屠光了他整个宗派,他这种横空出世的天才很容易出现这种状况,一人身上就负着整个宗派最强的力量。
朱厌找到了宗主宫,看见了一大一小的墓。他在离龙天顶找到了那只饿到瘦骨嶙峋的妖兽,是一只睚骨天狼的样子,看境界已经是摘星期,饿了这么多年,还没有死去,仍然在扒着那些仆人的白骨,在长着齐腰野草的宫殿中翻找着吃的。
“你父亲死了。”他对那只妖兽说道。
但它仍然只知道要吃,转过脸来,对朱厌垂涎三尺。
“我是他的弟子。”朱厌平静地告诉他:“我来取你的性命。”
天狼已经扑了上来,大概把朱厌也当成了食物。朱厌直接一掌下去,将他打翻在地,捡起地上的一柄仙剑,朝他走过去。妖兽显然认出了屠龙术的神通,在地上哀鸣不已,忽然化成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手上拿着木马,见朱厌无动于衷,又化作一个绝美的白衣女子、慈眉善目的老妪。朱厌知道那是离火尊的女儿,妻子,和母亲。
这才是离火尊数万年都下不了手杀他的原因吧。
朱厌用仙剑抵在它喉头,那妖兽颤抖起来,原本充满杀气的眼睛也露出恐惧来,看起来颇为可怜,发出呜咽的声响。
“不,我不能放你出去,你会杀更多人的。”朱厌轻声告诉他:“而且你做了很坏的事,你毁掉了一个人的一生。”
当初他告诉离火尊,说他学会了屠龙术,就会去屠人,其实是吓他的。他不是那种滥杀无辜的人,就算离火尊折磨了他,他也不会真的去仇恨所有人类。他会把屠龙术用来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就像纪骜用他的剑去保护林涵一样,道术没有好坏,只在乎用的人是谁。
其实他也不怎么恨离火尊了,朱厌甚至觉得他的行为也没什么不能理解的。这世间有些痛苦,就是可以彻底摧毁一个人的灵魂的。就像他一直知道萧烬其实不是离开,而是入魔了,为了去云天宗报仇。但林涵他们不愿意说,他也就装作不知道而已。
瘦骨嶙峋的天狼妖兽缓缓倒在地上,身形越缩越小,他身上的血肉迅速崩解,最终露出一截妖骨来,朱厌先是震惊,然后明白了过来。
他取回自己的妖骨,安回身体中,无奈地笑了。
这贼老头,果然还藏了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