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画面是很诡异的,但林涵又觉得理所当然——道意都和姬明月如此相似的人,面容相似,也是可以预见的事。
其实早就该想到的,他自始至终只显出了一重道意,就是那诡异的冰镜,如果那是玉凌华掌握的最高层的道意,那下面的几重是什么?
这一刻他们都明白了,冰镜之下的几重道意,就是月芒、潮汐,和溯月,除去水月是因为糊涂道人的机缘,是专属于姬明月的,玉凌华没有机会悟到之外,他其余的道意全和姬明月一样。而他的冰镜,就是在水月之上更高一阶的道意,所以他才有胆量用神器碎片打赌,因为他知道姬明月根本不能打得过他。这世上不同道意也许难分高下,但同一种道意,高与低,就是碾压。
什么千秋人间雪,根本就是琼华天上月的复刻,千秋阁不知道动用什么秘法,造出了这样一个怪物,所以从来冷情冷性的姬明月才对他本能地厌恶,所以玉凌华才这么执着于要证明自己。
“你曾经很强。”玉凌华这样淡淡地道:“可惜,现在已经被我甩在身后了。我道意远在你之上,如果你现在认输的话,我还能让你全身而退。”
姬明月笑了。
他并不是常笑的人,所以一笑更显得尤为难得,可惜这笑意并不温暖,更像是冷笑。以他的心性,这冷笑连嘲讽也不是,只是居高临下的蔑视,像月光照映九州,看人间百态,都无动于衷。
“你不过是我的一面镜子而已。”他这样告诉玉凌华。
“那你呢?”玉凌华冷冷问他:“所谓的明月道意听起来厉害,其实连月亮,也不过是太阳的一面镜子而已。你在大泽里被妖族撞破月亮,还没明白呢?可惜朱雀大陆上所谓的顶尖天才也不过如此,最好的道意也不过是一面镜子,害得我也不够强。”
他不愧是姬明月的复刻,连说话时睥睨一切的样子都很像。听他口气,仿佛朱雀大陆对他而言也不过是一个临时的场所而已。都说千秋阁背后还有更高势力,甚至跟仙界有关,看来也不全是谣传。
“你还不明白吗?我生来就是克制你的,你永远也不可能胜过我,因为我永远会走在你前头……”玉凌华还在嘲讽,却见姬明月忽然抬起手来,他手上捏着一根狭长的羽毛,看起来似乎有点眼熟,是非常耀眼的朱红色,如同最浓烈的火焰被凝结在了一片小小的羽毛上。
他看着那羽毛,像是有所感悟,修长的眉毛微微皱起,银色睫羽低垂着。
然后他笑了起来。
这一笑和之前的冷笑全然不同,如同琼华山顶千万年积雪在一瞬间融化,他松开手,月光明亮,照在那片狭长的羽毛上,羽毛上天生就有的篆纹似乎吸收了月光,渐渐显形。
“克制我?”玉凌华听见他的声音,仍然是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傲慢如月光的样子,玉凌华恨透了他这样的傲慢,仿佛自己不过是最卑微的蝼蚁,甚至不值得他一个眼神。就像现在,他冷冷道:“你也配?”
然后月光倾泻而下,那羽毛大放光华,那光华与玉凌华的冰镜每一次的光彩都不同,但又隐隐带着呼应,因为那光华中也带着磅礴的道意。仿佛有什么东西,经过镜面的反射,变得愈加明亮,最后凝成耀眼的火焰。那火焰如此耀眼,如同传说中的太阳金乌,足以焚尽世界上的一切,甚至只要看着这火焰,就让人灵魂深处也忍不住颤栗。
那火焰席卷而来的时候,玉凌华本能地召出冰镜,将火焰反射回去,就在他以为他能挡住这一片羽毛中的火焰的时候,姬明月却抬起头来,看着天空。
原本漆黑的天穹上,月光已经悄然隐匿,却仿佛有什么东西,穿透云层和黑暗的天穹,渐渐显形……
“金乌火!朱雀大陆上怎么会有金乌火!”
“是太阳!”
“他不是明月道意吗?怎么可能,那可是太阳!”
千秋阁的方向,无数惊诧和慌乱的喧哗一齐响起,而空中的太阳却从来不为这世上的任何事儿转移,无尽日光倾泻而下,焚尽一切的金乌火如同瀑布,仿佛有人将天穹撕裂一道口子,滚滚岩浆汹涌而来,整个世界都被染成一片火红……
“放肆!”
“镇昆仑!”
“迦叶手!”
千秋阁的营地里,三道喝声一齐响起,其中一道身影更是直接飞了过来,快如闪电,化作一只拜月期的带翼大虎,赶在金乌火淹没玉凌华之前,将他护在身下。而另外两位化神期高手,更是配合默契,在空中凝成两只巨大的手形,一只如同山岳,扣成碗状,将玉凌华扣住。而另一只,则仰着捏个莲花法诀,手上生长出无数青色藤蔓,迎上汹涌倾泻的金乌火,将其全数挡住。
“就现在!”晏飞文带笑的声音响起,一道青衣如同出鞘剑一般直取玉凌华。反而是一直想要插手的南宫没反应过来,怔了一下才驱动雪羽巨鹰跟上。但谁也比不上纪骜,他的剑影快得让人心悸,只一瞬就斩向那只青藤巨手。本来他和姬明月跟这个化神期的老妪也交手过,全然不是对手。但金乌火的气息爆裂而磅礴,那青藤巨手虽然将其挡住,然而却被火焰烧得藤蔓焦黑,露出了里面藤蔓虬结的骨骼。正在狼狈时,纪骜的飞剑掀起滔天剑意,雪上加霜,直接将藤蔓骨骼斩断,他的剑意锋利得可怕,就算化神期的迦叶手,被剑意斩断的地方,藤蔓也无法立即愈合。
何况晏飞文这时候已经到了。
“既然见过了我家小明月的道意,那就也见见我的吧。”他带着笑意,神羽叶如同无情利刃,化作漫天箭雨,直接钉入藤蔓巨手中,所有沾到神羽叶的地方,原本青翠的藤蔓都开花结果,迅速枯黄,最终腐烂成枯枝败叶。而纪骜的下一剑恰在这时候到来,不枉他把那练剑的悬崖削成马蜂窝一般,这一剑虽然是上一剑挥完之后立即回旋的,剑意却没有丝毫的减弱,直接将那只已经枯黄的藤蔓巨手斩断,落下一地枯藤,如同下了一场暴雨一般,再也无法聚集。
说来冗长,其实那瞬间是非常快的,几个人多年默契,只一个照面就将青藤迦叶手毁掉。金乌火直接落到下面的雷电巨手上。
“燕鲤,你敢!”太问长老的怒喝声响起。林涵惊觉回头,看见穿着那件旧布衣的燕鲤,这么多天来,他就是不肯换下这件罗浮山最底层入门弟子的布衣。而此刻他手中弯弓如满月,仿佛整个身体都成了那把巨弓的延伸,眼神坚定如山岳。
“我罗浮山,守中正之道,见不义,必诛之!”
他话音未落,箭去如流星,带起滔天的道意,无论见过多少次,林涵仍然会被这一幕而震撼,他从未说过他道意的名字,但这道意从来就像他做人一样,不置一言,却重如山岳。
然而化神期准仙人的反应速度还是远超过他们所有人,就在燕鲤放箭的瞬间,那只雷电巨手已经将玉凌华连同他脚下土地一同捞起。但不等离开,雪羽巨鹰呼啸而至,琼华卫的箭雨如同雪花般落下,虽然作用轻微,却也稍稍减缓了巨手的行动。南宫怒叱一声,剑光如霜雪,在空中凝结雪墙,将巨手拖住。
这短暂的拖延给了燕鲤足够的时间,让他的箭击中雷电巨手,紫电顿时逸散开来,但仍然如同笼子一般将玉凌华笼罩在内。好在纪骜的剑和金乌火一齐落下,无论何时,他和姬明月总是这个团队中最厉害的战力,也是最默契的队友。
紫电溃散,露出被保护的人,朱红大鸟风驰电掣,将那带翼的拜月期妖虎扑倒在地,打成一团。重伤的朱厌仍然中气十足,一边打一边破口大骂:“你这种给千秋阁摇尾乞怜的狗,也配称作妖族?想要小爷的内丹,拿命来换吧!”
说来复杂,其实全程也不过电光火石之间。事发突然,林涵本来就慢,而且自从开了心眼之后,更是灵识和视力都比自己的动作快太多了,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就是跟不上。刚想动,只听见一个声音开心地叫着“我也来我也来!”只见一只金色大鱼如同一座山峰般从天而降,凭体重将玉凌华的护身法宝压得现出原形,开心地在地上打起滚来。
连小胖鱼都比他快,实在是让人沮丧。
林涵还来不及感慨,只见空中又聚起两只巨手,这次就不是被动防守了,而是带着攻击的意思。好在并没有机会落下——纪骜直接把还在打滚的小胖鱼扔到一边,抓起被压得不轻的玉凌华,飞剑直指他喉头。晏飞文更是笑嘻嘻地站在他们身前,朝着那两只巨手道:“前辈,区区比试而已,化神期准仙人都下场,就不好吧。”
那老者的声音哼了一声,显然是不屑跟他斗嘴。反而是老妪声音道:“小友实在是恶人先告状,我们不过是为了保护少阁主安全,你们下场挟持是什么意思?”
“没办法。”晏飞文笑眯眯打量玉凌华:“实在是贵阁的少阁主品格太好,偷了我家小明月的道意就算了,想必说好的神器碎片也不会带在身上。”
“赌约之物,何必带在身上,输了自然会有人奉上……”
老妪还在辩解,玉凌华却冷笑道:“你侥幸赢了又如何,仍然是我们千秋阁瓮中之鳖。”
他自始至终都盯着姬明月,连对话也只是和姬明月对话,可惜后者并没有理他。反而是晏飞文笑道:“瓮中之鳖,你们也未必敢下手捉,我师父可不是吃素的,等她剿灭了云天宗的魔族回来,谁是瓮谁是鳖还未可知呢。你们不如乖乖拿神器来赎人是正经。”
他这话直接点中了这些天的僵持的关键,也断了千秋阁的人想要现在就动手强行救回玉凌华的念想,毕竟他们忌惮的姑射仙子始终如同利剑一样悬在头顶。而且赌约也确实是他们赢了,千秋阁于情于理,都不能直接动手。
“既然如此,那就请太问长老主持做个见证。听说您老喜欢给人做见证,这次就做个过瘾好了。”晏飞文笑眯眯道:“卯时拿神器碎片来赎人,不然撕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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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阁的豪富,果然超越常人的想象,不到卯时,就看见那青衣仆从拿着一个锦盒过来赎人了,晏飞文等得无聊,还开玩笑:“让朱厌去开,他皮厚,中个暗器也没什么。”
朱厌气得要打人,还是纪骜上去接过了锦盒,里面是一片碎陶片,像是个什么旧陶罐上的,黄底黑纹,却不是什么篆纹,而是个画上去的小人,古朴得像原始人的岩画。晏飞文见多识广,也不认得,拿起来看了看,器灵老头却等不及了,在林涵的衣袖里低声催促道:“这是远古巫族的东西,虽然浊了点,也是神器,快别看了,收起来给我吧!”
晏飞文于是如约放了玉凌华,千秋阁少阁主大人却不急着走,还对着姬明月放狠话:“你别以为一时胜负有用,未来的路还长着呢。”
“快走吧,再不走我改主意撕票了……”晏飞文拿着那瓷片看个不停。
“你以为千秋阁想赎你?”姬明月淡淡道:“他们不过是想要一面我照过的镜子罢了。”
玉凌华脸色顿时惨白了几分,仍然嘴硬道:“你以为我学不会你刚刚的招数,我悟到冰镜在你之前,不过是没想到能用冰镜去引别的道意罢了。”
“随便你学,天下只有一个姬明月。”
玉凌华总算跟着那青衣仆从走了。他刚走远,器灵老头直接从盒子里钻了出来,一把抓过晏飞文手中的陶片,就吞了下去,这速度倒和小胖鱼有异曲同工之妙,也不知道这一老一小是谁学谁的。
“诶,你这老头,刚才打架不见你,现在来得倒快……”晏飞文又笑他。
“小混蛋,你别过河拆桥。要不是老夫点醒你,你这么愚钝,哪想得到引金乌道意的关隘,连那羽毛都是从老夫这偷的呢。”
他说的是朱厌被他骗得拔了三根飞羽给他,他吃了两根,被晏飞文偷回去一根。其实早在之前讨论朱厌血脉的时候,老头就点破了关隘,妖族的血脉,拜月之上是摘星,摘星之上是天曜,所谓天曜,其实就是太阳,太阳最高是没问题的,但摘星在拜月之上就有点奇怪了。晏飞文当时就已经觉察到了不对劲了,也是他关心姬明月,所以听到跟他有关的事就忍不住留心,连只要和月亮有关的事他都很上心。林涵说过,月亮不过是太阳的镜子,而器灵老头又说月亮不如星星,至少星星是本相。他想着既然月亮能反射太阳光,那么朱厌有金乌血脉,就偷了他的羽毛,本来想给姬明月慢慢悟的,没想到有了这个比试,就连忙塞给他了。也是姬明月厉害,直接从玉凌华的冰镜中悟到了这个。
“所以是因为月亮是反射的太阳光,所以评比道意时,月亮反而不如自己可以发光的星辰吗?”林涵忍不住问道。
“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干什么。”器灵老头虽然语气不好听,但吃饱了心情还是很好的:“太阳是金乌你们都是知道的,但月宫是一面镜子,你们没人知道吧?就你们小世界喜欢叫月亮,月亮真正的名字其实应该叫太阴。太阴又称为天之镜,其实太阴大道本身是厉害的,不输给太阳道,但这小子的明月大道可不是太阴大道,最多沾一点点边罢了。不过也不怪他,毕竟像朱雀大陆这种小世界根本看不到真正的月亮,你们所看到的月亮,都是天之镜的镜像罢了,对着个影子,能悟出什么大道来呢?所以这小子除了潮汐之外,就悟不出别的厉害手段了,就算知道是镜子,难道能把太阳引下来?不过他还是有点脑子的,知道利用天之镜的特性,用朱厌的羽毛做引子,引金乌道意,金乌道意就如同明月道意一样,只沾一点点太阳的边。以后他这招还是能用的,就是要省着点用,飞羽总共就几根,别把朱厌拔秃了……”
“那我这面镜子,可以引出这世上的所有道意吗?”姬明月在旁边平静问。
“哗!你这小子胆还挺大,你的什么明月大道虽然是个影子,到底是太阴大道的影子,比普通道意还是好点,看你悟性了。其实也不是悟性,天材地宝跟上就行了。你没看刚刚千秋阁那小子,被喂得多肥,一个赝品都跑到你前头了,一定是千秋阁有秘籍,指引他明白了明月大道是镜像,不过他悟性不行,也是白给你探路了,没他你还不能这么快悟到镜像吧?对了,你这重道意想好叫什么没有,老夫倒有个好名字……”
“想好了,就叫天之镜。”姬明月仍然平静。
“呸呸呸!你不怕雷劈,老夫可怕天谴,别说你了,朱厌这小子天生天养的天曜妖族,都是金乌道,不是太阳道呢,哪来的胆子叫这名字。老夫不跟你们这些混小子说了。”器灵老头顿时就要开溜。
林涵连忙叫住他:“老前辈,什么时候开洞府,时间真来不及了。”
“别问了,最多两天,老夫吃完就给你开。你这小子也别整天忙活别人,等洞府开了给自己找点好东西,别人打架,你在旁边看,也太没出息了!”
林涵莫名其妙被他说了一顿,还没说什么,纪骜先忍不住了,抢白道:“林涵有我保护呢。”
“保护保护,整天就知道保护林涵,看看别人都道意相通递锦囊了,再看看你,还整天在这保护呢。就知道对老夫凶,没出息,窝里横!”
器灵老头骂骂咧咧一通,也不给纪骜回骂的机会,一溜烟钻进了盒子里。留下被他气到的纪骜。林涵看他生闷气的样子,又心疼又想笑,伸出手来,碰了碰他握着的拳头。纪骜先还没反应过来,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又惊讶地看着他,脸渐渐地红了。
林涵也是一时想法,没想到他反应这样大,不由得有点窘,刚想收回手,纪骜已经反应极快地握住了他的手,握得紧紧的,怎么抽也抽不出来了。
“我会一直保护你的。”他红着脸说道。
青年的掌心滚烫,有着练剑的薄茧,但握得这样紧,几乎让人有触碰到了他心脏的错觉。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