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城中灯火四起,林涵站在塔楼上收金乌球,收着收着,有一颗滚到了塔楼边缘,他连忙追着去捡,结果捡起来一看,是个酒瓶。
晏飞文的笑声在头顶响了起来。
“上来喝酒吗?”
林涵其实不喜欢喝酒,不过最近诸事不顺,想做的事不是缺材料就是缺机缘,没一件做成的,实在让人灰心。他现在算是城中领袖,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露出丧气样子,真是支撑得颇辛苦。
晏飞文就躺在塔楼顶上,林涵要乘苇叶上去,还没召出来,上面已经懒洋洋伸出一只手,把林涵拉了上来。
就算已经成了能飞天遁地的修真者,林涵对高处还是有点恐惧的,所以很羡慕晏飞文这种敢直接躺在楼顶上的人呢,塔楼是个斜顶,上面铺满瓦片,晏飞文直接躺在屋脊上,腿搭在飞檐上,手肘靠着石头雕的鸱吻兽。
他喝的大概是从哪弄来的果子酒,有灵果的香味,白玉的酒瓶,线条优美圆润,像水滴的形状,瓶口微敞,上面悬着一根红色的丝绳,他用手指卡住瓶口,半靠半躺,懒洋洋地晃悠着酒瓶。
林涵花了半天才找到一个安全地方坐下来,踢下不少瓦片,希望没砸到下面经过的人。
他坐在楼顶正中央的圆石上,大概因为晒过金乌球的缘故,整个屋顶都暖融融的,从这塔楼顶看下去,下面是城中的万家灯火,四周是死沼的浓雾,再远处,是黑暗中的大泽,山丘沼泽都淹没在了黑暗中。
没有酒杯,晏飞文直接递过一瓶酒给林涵,林涵也学他,对着瓶口喝了一口,味道很绵长,唇齿生香。
夜风吹来,徐徐生凉,倒真是挺惬意的。
“你在看什么?”林涵也躺了下来。
晏飞文伸出手指,指了指空中的月亮。
没想到今天竟然是个满月,月光非常明亮,洒下淡淡银辉,林涵心头忽然一动。
“今天不是初七吗?为什么会有满月?”
晏飞文笑了起来。
大概是酒意上来,他懒洋洋地在屋顶上躺平了,双手枕头,阖上了眼睛。大约是长得好看的缘故,他做什么动作都显得非常潇洒,自有一种风流态度。
“你才发现吗?”他的青衣敞开,里面是包扎好的伤口:“已经是连着两天的满月了。”
林涵猜到了原因。
“是姬明月吗?”
“嗯。”晏飞文的声音低下去,像是要睡着了,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似乎又有点自嘲:“小明月要结丹了。”
自从纪骜结了金丹之后,姬明月就打不过他了。这大概是姬明月有生以来第一次落后于同龄人,所以他这些天行踪一直很飘忽,大概是去闭关修炼了。
但是姬明月的心法……
林涵是见过以前的姬明月的,强大得让人害怕,也冷漠得让人绝望,他似乎对于这世上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这一年来,姬明月终于有了点凡人的气息。如果结了金丹,他不会又回到以前那种性格了吧?
林涵顿时担忧起来。
“他的性格和修为……”
“有关系。”晏飞文懒洋洋地替他说完:“修为越高,白骨观心法的效用越明显,恭喜你,很快就会有一个全新的姬明月在等着你了。”
林涵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他知道晏飞文说的是反话。
如果要问这世上最不希望姬明月变回原来的样子的人是谁,应该非晏飞文莫属了。
但是他什么也做不了。
就像林涵自己也什么都做不了。
姬明月待在这个山谷已经三天了。
这地方其实并不适合用来闭关,太多鸟兽了,还有条瀑布,实在不够安静。
但是这个山谷里,有个东西他很感兴趣。
那是一块石壁,石壁上伤痕累累,似乎经过非常恐怖的战斗,看起来至少是化神期以上,这场战斗造成的破坏太恐怖,以至于姬明月用溯月都看不到发生了什么。
所以他只能对着石壁参详。每一次当他细细查看那石壁上的剑痕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在隐约跟那石壁上的剑痕呼应,这种感应实在太过微弱,以至于他用了三天还是无法准确把握住这其中的联系。
他在这块石壁面前坐了三天,有许多次,他感觉自己快要捕捉到关键所在了,又最终功亏一篑,好在他的心法使然,几乎没有情绪波动,要是换了别人,早就被逼得走火入魔了。
他是这样专注,以至于没有发现,这三天里,每个晚上,天上都悬着一轮满月,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直到今天晚上。
石壁上忽然冒出了一个人影。
那是个白胡子老头的人影,非常邋遢,这个影子看起来很是虚弱,一阵风就能吹走,大概是什么残存的魂魄之类,模模糊糊地朝姬明月飞了过来。
“谁!谁在参悟风雨道意!”魂魄的声音透着狂喜:“是我罗浮山弟子吗?”
“我是姬明月。”姬明月直接用月华将他冻在空中。整个朱雀大陆上都知道他的名字,也都知道他的师门是琼华宫。
然而那魂魄似乎听不到他说话。
“风不终朝,雨不终日。风雨一动一静……”那魂魄仍然在自顾自地说话:“风传给了纪骜,雨传给谁,琼华宫不会放姬明月出来的,我的风雨道意要失传了……”
这魂魄不是别人,正是罗浮山的太清真人,也就是世人眼中的糊涂道人。不知道他用了什么秘法,竟然趁着当日跟大泽两位拜月期大妖打斗时,在这留下了一缕残魂。
修真者渡劫失败之后,九天玄雷会直接将他魂魄击散,以免他们逃入六道轮回,所以许多化神期准仙人会在渡劫前留下许多秘籍。
“我就是姬明月。”姬明月又说了一遍。
那魂魄直接穿过了他,朝着月光飞过去,颜色越来越淡,眼看着要消散了。
“星盘显示,纪骜的生路在大泽。元虚子一意孤行,罗浮山要沦陷了……”这魂魄似乎只是在重复主人生前的执念:“杀掉大泽妖族,把大泽留给纪骜,朱雀大陆难逃一劫,让纪骜活下去,他是我罗浮山的传承,他答应过我的,结了因果,他以后一定要复兴罗浮山才行……”
魂魄神经质地重复:“不能让妖族知道,不能让罗浮山知道……”
如果是林涵在这,应该会恍然大悟,因为这段话可以解掉他心中许多疑团。但是姬明月只是一脸冷漠地再次把那魂魄冻在空中,不让他朝月亮飞。
“什么是风雨道意。”他执着地问。
那魂魄不知道是终于听到了他的话,还是在重复生前的执念。
“……你要记住,纪骜你要记住。四方上下谓之宇,古往今来谓之宙。风雨道意即是宇宙,宇宙没有高下之分……我天资有限,你得我真传,要刻苦钻研……”
姬明月皱起眉头,若有所思。
魂魄越来越淡,眼看着就要消散,他干脆动用溯月,直接照在了魂魄之上。
魂魄是纯灵之体,所以最怕强大的灵力,溯月一照,这魂魄几乎瞬间溃散。
但是在淡到看不见的魂魄上方,出现了一道虚影,那虚影的背景,似乎是夏季的罗浮山,无数罡风卷在一起,互相碰撞,发出恐怖的爆炸声,在这无比凶险的地方,竟然有一个青年,穿着罗浮山的道袍,神色十分得意。
他同时控制着两柄仙剑,一红,一青,如同两尾游鱼,缓缓地在他周围游走着。
他轻抬右手,唤道:“朱戾!”
红色的飞剑瞬间消失在原地,下一秒又破空而来,速度快到可怕,姬明月觉得这一幕有点眼熟。纪骜每次跟他打架也是这么快。
青年志得意满,又唤道:“碧游!”
周围的罡风瞬间停滞,一切都如同被冻住了一般,在这一片安静中,那红色的飞剑如同游鱼一般在罡风中疯狂穿梭,下一秒,时间重新前进,所有的风卷却全部炸裂开来。
青年猝不及防,直接被炸得飞了出去,但是他脸上却带着狂喜的笑容。
“我要给这道意起一个名字。”他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眼神却映着罗浮山的朝阳,熠熠生辉:“我知道了,就叫做风雨吧!”
虚影消失,青年的身影也随之消失,只剩下在空中渐渐变淡的魂魄。
糊涂道人的残魂茫然地盯着天空中的满月,姬明月飞到他上空,他仍然没有发现,反而在固执地自言自语。
“我要拯救罗浮山……天赋越大,责任就越大……”魂魄喃喃自语:“必须保住罗浮山,不惜一切代价……”
“你是太清子吗?”姬明月仍然执着地问道。他是琼华宫的继承人,五大宗派的人有些地方很相似,比如注重传承。他领悟了糊涂道人的道意,糊涂道人对他就有半师之份,一定要问清楚才行。
然而糊涂道人的残魂看不见他。
他似乎在对着某个看不见的人说话:“原谅我,师父……”
“我不是你师父。”
“师父,我尽力了。”魂魄已经消失了大半,只剩下半个上身,仍然执着地朝空中伸着手:“我不知道我有没有保住罗浮山的传承……”
姬明月皱着眉头看着他。
那魂魄仍然看着空无一人的方向,眼神充满期待:“我完成任务了吗?师父……”
姬明月抿起唇。
“你做得很好。”
糊涂道人脸上露出一个笑容。
“那就好。”他喃喃道,声音渐渐低下去:“太累了,我想我要休息一下了……”
淡淡的月光下,那道魂魄就这样消散在空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姬明月抬起头来,空中的明月已经消失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空中聚集了无数的乌云,云中有金光闪烁,似乎藏着无数道天雷。
他的金丹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