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团长的兵即便归顺了东洋人, 也不是一条心。若非要用人来试路的话,这些人就成了东洋军队最好的选择。
听了吴校长的解释, 陆沅君终于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 的确是她看的不够仔细。
“后山的军火才搬了小半下来,也不晓得能撑多久。”
吴校长用望远镜观察着冀北大学外头的情况,显然也撑不了多久。
用这种法子试路, 总会试出一条来的。而现在绕着冀北大学四面八方都有火光冲天燃起,恐怕用不了一天时间,就能试出好几条可以进到学校里来的路。
学校里和外头之间的联系被拦在中间的东洋人斩断, 外头的消息送不进来, 里头的消息也传不出去,几乎就是座封闭的孤岛。
岛上的人, 怕是要被逐渐逼近的火海吞没了。
“要不, 我出去一趟。”
陆沅君把立在窗台边上的拐杖重新拄好, 眼下也找不到别的法子了。
“东洋人想要我父亲埋在山上的黄金。”
即便山上埋着的不是黄金, 可东洋人又不晓得。
若是自己出去,说不定可以跟东洋人做个交易。带着他们上山走一趟,要求就是不要对冀北大学下手。
能拖一时是一时, 只要等到援军归来就好。
“然后呢?”
吴校长头也不回, 在冀北大学的地界, 驻扎在这儿的守军也都听吴校长的调遣。
毕竟吴校长也算是前辈, 老资格了。
“然后?”
陆沅君以为自己说的已经足够清楚了,但吴校长既然问了,八成是外头爆炸的声音太大, 一时分了校长的心,那就再解释一次好了。
“然后我带着他们在山上随便转一圈,就我现在这个样子。”
陆沅君低头看了看手上的拐杖,相信一定可以拖到西云带人归来。
“胡闹。”
吴校长听不下去,放下了手里的望远镜,递给了站在一旁的守军士兵后,面向陆沅君站定。
“东洋人不会都跟着你上山去,都这时候了,更不会为了黄金来跟你做交易。”
上前几步站定,吴校长停身在陆沅君的面前,食指点在了她的额头上。
“沅君,你知道如果你出去了,会发生什么。”
顺着吴校长的思路想下去,陆沅君也能够猜想得到。
东洋人抓了自己之后,有比黄金更大的作用。
比如,等到封西云带着援军回来,就把她拉到城门上去,威胁封西云。
“我们少帅才不会!”
陆沅君能想到,站在一旁的士兵自然也能想到。
虽然也没见过封少帅几次,可少帅才不是会为了女色冲昏头脑的,即便陆沅君被抓到了城楼上,相信少帅也会毫不犹豫的叫人开枪开炮的。
吴校长撇撇嘴,转身将手掌搭在了士兵的肩头。
“当然会。”
他抬手往窗外一指,甚至用不着陆沅君,光是让苟团长的兵来试路,守军这边的人就很难下定决心开枪了。
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都会左右士兵的心绪,更遑论是共枕而眠的结发妻子呢?
“大侄女……”
陆沅君管吴校长叫吴叔叔的时候,总是有所要求,不是要找吴校长帮忙,就是要给他添麻烦。
反之亦然,吴校长管陆沅君叫大侄女的时候,同样没有好事。
他将自己随身带着的枪放在了陆沅君的手上,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肩头。
“如果真的守不住……”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吴校长相信陆沅君这样的聪明人能够理解。
如果冀北大学守不住的话,陆沅君自己说什么也不能落在东洋人的手里。
真到了那个时候,自己递给陆沅君的枪,就该派上用场了。
“带她到隔壁房间里,看好了谁也不能出入。”
生死关头,难说学校里有没有愿为瓦全。
这时候陆沅君放在身边,要比在田中医生那里让人放心的多。
“太太,得罪了。”
吴校长的话十分管用,一旁站着的士兵上前一步,作势要带她往外走。
“我懂,自己来。”
陆沅君躲开了士兵的手,自己朝着门外走去。
抬脚踏出门槛的时候,她听到吴校长给剩下的士兵下令,要在学校里也尽可能多的迈上地雷与□□。
从山上搬下来的军火里,不仅仅只是枪械而已。
“给学生们也发枪,没人一个手榴弹,即便冀北大学撑不住,我们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无法还手的人。”
老话怎么说的,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随着自己进入走廊,吴校长的声音越来越远,逐渐被她甩在了身后。
从清晰可闻到模糊不清,而等到陆沅君进了隔壁一间空屋子的时候,彻底听不到了。
士兵跟着陆沅君一起进来,把门从里头带上锁好,与外头的世界隔绝开来。
将子弹上膛,士兵看了一眼陆沅君,面上多有无奈,把枪放到了地上,膝盖跟着一弯,人也坐了下来。
士兵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根钢笔来,揪开了钢笔的盖子,将笔尖送到口中哈了哈气。
又不晓得从什么地方摸了张皱皱巴巴的纸出来,铺在膝头将纸张摊开,士兵手中钢笔湿润的笔尖落在了纸张上,艰难的开始勾划起来。
陆沅君被关了起来,屋子里空荡荡的,只能顺着窗户向外张望。
可外头实在不是让人心情愉悦的场面,随着火光越来越近,陆沅君干脆把窗户关上,没有继续看下去的意思了。
“你在干什么?”
陆沅君靠在窗台上转过身来,目光落到了坐在地上的守军士兵身上。
比起外头的场面来说,跟士兵说说话是更好的选择。
“写遗书。”
士兵头也不抬,钢笔是他在学校里捡到的。
兴许是哪个学生匆忙之间掉在了地上,又或许是有意丢弃,但不管怎么说,钢笔在坠落的时候,笔尖出了点小问题。
即便已经在口中哈过气了,笔管里的墨水也足够,可写在纸上的时候,墨迹断断续续并不连贯。
展信佳三个字写了半天也没有写好,士兵脸上尽是颓丧。
“太太也瞧见了,外头八成是顶不住。”
守军们已然撑了这么久,到最后还是落的这个结局。
“我想要土葬,村里的大仙爷说了,新式的火葬死后也不会安生的。”
唯有图土葬,才能全须全尾的见到阎王。
士兵抬头看了一眼陆沅君,太太梳着短头发,是个典型的新青年。
“说出来不怕太太笑话,反正以后也没人能笑话我了。”
他有一根脚趾头缺了一截,村里的大仙爷说他和唐和尚是一样的。
上辈子死的时候有人给他做了个记号,这样再次相见的时候,就能一眼认出来了。
但如今耳边爆炸声接连不断,不管上辈子给他在身上做记号的人是谁,这辈子都没有见着,要等二十年后的来世了。
好不容易写完,士兵从地上起来,拍掉了裤子上沾染的尘土,顺手拨弄了几下自己的头发。
将钢笔和剩下的纸张给陆沅君递了过去,士兵低声询问。
“太太,你要不要给少帅留几句话?”
就算少帅回来的时候见不着陆沅君,好歹留个念想也行啊。
陆沅君看着递过来的纸笔,摇了摇头。
“我不要。”
“我给您找一张好点的纸。”
士兵把手里头满是皱褶的纸张团成一团丢在了地上,绕到桌子后头,开始翻找了起来。
一边找,一边劝说陆沅君。
“太太,外头估计是真的不行了。”
这时候就不要闹什么小姐脾气,不给少帅写,也给陆夫人留几个字不是?
白发人送黑发人从不是什么容易承受的事情,少帅指不定转头就娶了别人,陆夫人可就是一辈子孤身一人了。
“我要那个。”
陆沅君成撑着拐杖艰难的转过身来,手肘无法抬起,只能勾起手指头在士兵的身上点了点。
“望远镜?”
士兵停下了自己手里的动作,将别在腰间的望远镜取了下来,绕过桌子走到陆沅君的身边,把东西放在了她的手上。
“看了也闹心。”
没有胜算的,运城守军剩下的人不多了,又有苟团长的人拦在前头,今日怕是必败无疑。
“我肯定能给您找到一张干净的纸。”
士兵嗫嚅着走回了桌子的另一边,翻箱倒柜的寻找起来。
难不成学校里还找不到一张纸了?
陆沅君并没有写遗书的打算,她转身又一次走到了窗边站定,刷的一声拉开了窗帘,陆沅君端起望远镜,朝着火光升起的地方看了过去。
两年的时间里,陆沅君给运城的大小街道铺上了石子,下雨的时候不再会发生一脚踩下去,泥水淹没过小腿的情形。
而今火光冲天,连道路两旁的房子都歪歪斜斜,大门倒在地上。沿街商铺的玻璃窗户,此刻也早就不见了那层透明的遮拦。
玻璃的碎片,砖瓦遍地散落,这会儿的运城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精致的娃娃,被人扔到了地上,还狠狠的踩了几脚,破败不堪。
若这世上当真有阎罗地狱,那吴校长或许可以挺直腰杆见陆司令。但就运城如今的模样,陆沅君怕是没有脸面与父亲相见了。
常常的叹了一口气,陆沅君又一次在视野中瞧见不久前看到的场面。
十几个士兵手拉着手,横向列了一排被东洋人逼着往雷区前进。
脚步沉重,有人走的快,有人走的慢。出发的时候那些人并列成一条直线,可走着走着就变成了一条蜿蜒的曲线。
前方是死,是身首异处的不得好死,换任何人都会有所犹豫。
可身后又是枪与刺刀,退后一步亦是刀山火海,烈火烹油。
陆沅君这次尽力平静心情,想看看雷区已经被破了多少,算算冀北大学还能撑多久。
那些人一步步向前,陆沅君望着视野中的人,仿佛自己也站在那里一样。
心如擂鼓,被提到了嗓子眼,陆沅君觉得喉咙干涩起来,呼吸也跟着越发急促。
忽的那条曲线从中间断开,其中一个人拔腿往旁边的小巷里跑去。
陆沅君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并不想看到他倒下的瞬间。
在心里默默的数了五秒,陆沅君眯着一只眼睛缓缓睁开,强迫自己继续看下去。
但当陆沅君睁开眼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地上有倒下的尸体,反而瞧见了一个黑点沿着路旁的小巷快速远去,拐过弯后彻底不见了踪影。
“太太!我找到纸了!”
身后传来士兵的声音,翻箱倒柜的总算找到了他要的东西,一个崭新的本子,里头厚厚的一摞白纸,半个字都没有写呢。
士兵翻开了本子,小心翼翼的撕扯下一张纸来,不光给太太写遗书的纸有了,他自己那份也可以誊抄一份。
士兵的兴奋传染给了陆沅君,站在窗台边上的她也挑了挑眉头。
不过两人并不是因为同一件事兴奋,让陆沅君情绪突变的是,或许她和士兵两个人,都用不着他找出来的本子了。
黑点远去之后,那条曲线分崩离析,十几个人分散开来,冲向了路两边的小巷里,转瞬不见了踪迹。
预料中东洋人的枪林弹雨并没有出现,被驱赶着来试路的士兵几乎全部逃脱。
爆炸后的火光与烟气没有升起,血色也没有在陆沅君的视野中蔓延成雾气……
稍稍的将望远镜朝左边移动了些许,更加出乎陆沅君意料之外的画面出现了。
东洋人的队伍不再和先前一样井然有序,士兵乱糟糟的一团,端着枪毫无章法的走动起来。
肯定是有什么变动,让东洋人顾头不顾尾,忽略了用来试路人四散逃离。
身后传来脚步声,守军士兵奉了吴校长的命令来看着陆沅君,他走到太太身后站定,将本子和笔一起递了过来。
“太太?”
这一次陆沅君没有拒绝,她从士兵的手中接过了纸笔,看了一眼后推开了窗户。
将手探到了窗外,陆沅君回过头来,笑着看向士兵。
“用不着了。”
手指松开,本子和钢笔一起从陆沅君的手中脱离,刷的一下划过视野,落在了窗外楼前烧的焦黄的灌木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