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
头顶仍然光秃秃的, 打黄汀鹭出生以来,他头一回应了儿子的呼唤。
虽然有满满一肚子话要讲, 眼下却不是跟儿子叙旧的时候。
黄住持拦住了儿子的肩头, 把黄汀鹭送到了门口。
“我晚些再去找你,还有些事情要跟吴先生说。”
在父亲还是和尚的时候,黄汀鹭差点跟着父亲一起出家, 而今父亲都管他叫儿子了,他更加无法拒绝任何从这个人口中说出的话。
门关上的瞬间,黄汀鹭美滋滋的转身就走, 甚至对父亲要跟校长说什么都没有好奇。
只知道父亲说晚些再来找他, 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就不是大师与香客, 而是父亲和儿子。
脚步声逐渐远去, 黄住持放下了门把手, 转身朝着吴校长走来。
“我看你宝刀未老, 外头埋着的□□威力似乎比当年还要强。”
吴校长的双手抚摸着和尚们从山上带下来的军火,沉浸在陆大头竟然把东西藏了这么多年,还藏的这么好。
听到了故人的奉承, 吴校长抬起头, 这种夸奖的确叫人心中慰藉。
“三人行必有我师, 更不要提我每年有多少学生。”
吴校长起身往窗边走去, 站到窗口处后,招招手让黄住持也过来。
在老友站在了自己的身侧时,吴校长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小平房。
“你看那里!”
黄住持顺着吴校长指的方向看去, 白色的外墙上尽是焦黑与深灰色交织相伴。小平房的既没有门,也没有窗,就连紧挨房子的树也只剩了半截。
“是苟团长炸的,还是东洋人炸的?”
黄住持虽然住在山上,但他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出家人。
运城里发生的大小事情,他都了如指掌。
吴校长眉头微蹙,转过头一把推在了老友的肩头。
“当然不是,那栋小楼是我炸的。”
耸了耸肩膀,吴校长抽出椅子坐了上去。坐下后并没有靠在椅背上,而是弯下腰不停的向桌下探去。
“许多伟大的科学都开始与偶然,给学生们上课的时候,有个孩子并没有严格按着我的配方来。”
脸上的神色一变,吴校长在桌子下头摸到了什么。
眉头的川字松开恢复了平坦,嘴角也勾起了笑意。
“然后小楼就炸了,如今学校外头埋着的威力更大的□□,就归功于这次偶然。”
吴校长直起身来,手中拿着什么东西,砰的一声砸在了桌上。
上下扫了老友几圈,吴校长的手掌紧随其后,也落在桌上,重重的的拍了几下。
“既然你现在也不是和尚了,去他的戒律清规,来陪我喝一杯。”
吴校长用食指的关节敲在了他从桌子下头拿上来的东西上,清脆的响声在屋内蔓延。
“酒?”
黄住持将目光从外头炸毁一半的小楼处移开,转过身来看到了吴校长桌上的东西。
“还是伏特加?”
细长的玻璃瓶子,中间缠绕着一圈俄文的标签,光是看一眼就晓得这酒的度数有多大。
“不管你信不信,学生可没有和尚好管。”
吴校长拧开了酒瓶上的盖子,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把盛满烈酒的杯子凑到鼻下闻了闻,光是这股味道就已经让舌尖尝到了一丝辛辣和滚烫。
“尤其是你的儿子。”
举起酒杯,遥遥朝着老友。
光是想想黄汀鹭的所作所为,吴校长便不由自主的肩头一颤。先是劝他不要当和尚,又是劝他不要写情书,那孩子跟亲爹一样,总是在两个极端处游走。
吴校长仰头饮尽了杯中的酒,和预期的一样,老毛子的酒让他从舌尖到腹中都沸腾了起来。
黄住持从窗边走了过来,没有去拿吴校长的杯子,而是直接端起了瓶子,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几口。
吴校长猛地起身,从老友的手中把酒瓶子抢了下来,盖上盖子藏回了桌子下头。
“这么喝是要死人的!”
老毛子的酒度数高,向黄住持那种喝法,用不着东洋人来,自己就倒下了。
“不能因为终于可以破戒就不要命了。”
吴校长把酒杯也一并收了起来,自己藏在办公室里其他用来消遣的东西,此刻也没有心思拿出来给重新进入滚滚红尘的老友来品鉴了。
黄住持抬手擦掉了嘴角残留的烈酒,从舌尖顺着喉咙一路向下直到腹中,此刻像是着了火一样。
怪不得大家贪恋红尘,上山之后也总是六根不净,尘世里的东西的确刺激,让人留恋。
“不光是炸药的威力,我跟着王教授进来的时候,你埋□□的方式也很有意思。”
黄住持靠在桌边,半边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上头。
吴校长别开头,老友提到的这一点,叫他有些难为情。
目光落在地上,吴校长嘟囔着开口,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含糊不清。
“陆大头不也找了江湖人来藏他的东西?”
事实证明他们推翻的旧法则里,也不都是花架子似的糟粕,诚然是有些难以解释,神神秘秘的东西。
说起藏东西来,吴校长的目光从地上挪移,抬头望向了老友带回来的箱子上。
“我以为那个让运城百姓疯狂的宝藏传闻是假的。”
可视野中的东西是真实的,吴校长撇撇嘴。
“不过现在看来,无风不起浪啊。”
“无风?”
这次换了黄住持皱起眉头,他弯下腰看着吴校长。
“陆大头没跟你说么?”
“他跟你说了?”
吴校长的脸上尽是惊讶。
见老友点头之后,吴校长越发的懊恼起来。将椅子猛地向后一拖,吴校长怒火中烧,朝着老友带回来的箱子冲了过去,狠狠的在上头踢了一脚。
手指隔空点着箱子,吴校长心中五味杂陈,双唇轻微的颤抖着,半天憋出了一句话。
“这就是为什么我没去他的吊唁会!”
亏我还那么照顾他闺女,陆大头竟然连这种天大的事都藏着掖着。
然而当话音出口,吴校长整个人又颓丧起来。因着他心里清楚,这并不是他没去送陆大头的原因。
黄住持紧抿着双唇,沉默不语一言不发,只是在心中感慨岁月蹉跎。
吴校长把箱子的盖子放了下来,就近坐下,双手放在膝头。
“算了,我明白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说起来更大的原因在自己身上,人家陆大头可没少给这间学校办事。
想到这里,吴校长抬头望向靠在桌边的老友。
“你说王教授能不能帮我给那边的陆大头捎个信儿?”
捎什么信还没出口,吴校长便又一次闭上了嘴,在心中暗骂自己说的是什么胡话。
“你不必羞愧。”
黄住持明白老友的心思,新式青年即便是吴校长这样老一辈的新式青年,都对玄学羞于启齿。
“大总统还养着术士炼制长生不老的仙丹呢。”
多少司令和督军们把父辈的坟挖开,换了风水宝地。
也不仅仅是在这片大陆,西洋列国也好,东洋也罢,他们还专门给巫师建了番号。
“侍奉佛祖多年,我是没见过佛祖。”
黄住持低下头,热度从他的腹部上移,此刻脸颊也染上了绯红。
试图寻找被吴校长藏起来的烈酒,可惜吴校长藏东西的手艺也不错,他什么也没有找到。
吸吸鼻子仍然可以闻嗅到酒气,黄住持不由得感慨这东西叫人上瘾。
双手撑在桌上,黄住持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了吴校长的身上。
“但要是死后真的有地狱和阎罗,我俩在那边见到陆大头的时候,那狗东西可没法子再管咱们叫瓜怂了。”
建康政府成立,黄住持去做了住持,吴校长去做了校长,陆大头这个老粗可理解不了文人内心的挣扎。
在陆司令看来,不过是一对胆小如鼠的瓜怂罢了。
老友的话让吴校长心情稍稍愉悦了一些,他拍了拍坐在身下的箱子。
“说起来也真是嘲讽,到最后竟然是咱们两个在这儿聚首。”
就像老黄说的,即便与运城一同沦陷,若真的有阎罗殿,他见了陆大头的时候也能挺起腰杆。
身下的箱子是木头做的,坐上来片刻功夫就已经和吴校长的体温一致,没了方才的清凉。
手掌仍旧落在木箱之上,吴校长摇摇头。
“说真的,比起军火来说,我更愿意相信陆大头在山上埋的是黄金。”
记忆中的陆大头,虽不好色,但绝对是个贪财的。
用黄金盘炕头,日日夜夜的睡在上头。或是在山洞里藏宝,在半夜三更偷偷摸摸的去山洞里抚摸他的黄金,太像陆大头能做出来的事了。
“你说我们还能撑多久……”
黄住持打断了吴校长关于陆司令的回忆,语气沉重的开口询问。
二人是聊了一阵子闲话,可这种关头下的故人相聚,到最后还是要落在让人不愉快的话题上。
强行驱散了脑海中关于陆司令的回忆,吴校长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运城的情形即便有了这批军火,恐怕仍旧不容乐观。
当他抬起头看向老友时,黄住持的表情已经证明他深刻的明白了不容乐观几个字。
若是乐观的话,他也不会带着和尚们下山了。就连佛门清净地都没法子清净,运城自然更是一片汪洋火海。
“当然,你来的时候已经看到了……”
吴校长故作轻松,手指在木箱上头扣了扣,木屑刺到了指甲缝中,吃痛之下只能收回说。
“不过也有些好消息。”
手掌移开了木箱,吴校长用脚在上头踢了踢。
“有了这批军火,守军们起码能稍稍轻松一些。”
“除了这些之外,苟团长死了以后他手底下的兵虽然是帮着东洋人做事。”
吴校长挑了挑眉头,继续道。
“但那些人也不是真心的,时不时的会偷偷放几个咱们的人,送个情报叫人提前撤离什么的。”
犹豫了半天,吴校长想不到可以用来形容这些伪军的字眼。
“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们自己还会偷偷杀几个东洋人,回去的时候假装自己也受伤了。”
“曲线抗倭。”
黄住持双唇轻启,抛出了四个字。
吴校长听后点点头,不得不承认,老友选择的这四个字就很贴切了。
“封西云也正带着援军在回来的路上。”
从木箱上站起来,吴校长挺直脊背,一如二十年前般心怀希望。
“虽然不容乐观,但也不是全无希望。”
只要撑到援军到来,只要能够撑到援军到来。
心中怀有希望是好的,但希望这种东西金贵又脆弱,像是个玻璃瓶子琉璃盏,摆在架子上的陶瓷,轻轻一碰就会摔在地上,咔嚓碎裂。
且不仅是碎裂而已,碎裂之后的残片还很是尖锐,捡拾的时候稍有不慎就会划伤自己。
在吴校长说完还能撑一阵子的话后,事实证明一阵子就只是三天而已。
埋在冀北大学外围街巷里的□□接连不断的炸开,浓烟滚滚在学校里就能看见。
爆炸后溅起的灰尘没有及时落下,而是悬浮在空中在全城蔓延开来。
即便爆炸的位置距离他们还有一段,可爆炸的声音不绝于耳,那些带着□□味的粉尘落在头发上,将黑发染成灰黄色。
亦或是钻进鼻子里,和春日的花粉一样让人不停的打喷嚏。
一桩一件都在提醒着所有人,东洋人来了,来的速度要比他们预想的还要更快。
四面八方都有浓烟升起,耳边不停响起的爆炸声密集到他们无法判断其来源和方向,轰隆隆的响个不停。
即便还没到太阳下山的时候,火光已经染红了半边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