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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周宗彦的夫人冯氏一早就带着下人在门口亲迎。
她见到从马车上下来的韦姌, 颤颤巍巍地迎上去, 拉着韦姌不停地说:“像啊, 真像啊!你们瞧她, 生得跟惠儿和敏敏可像?”
旁边的人不好忤逆她的意思,只得点头附和。
韦姌一头雾水,她与这周夫人可是初次见面,一时拿捏不好分寸。恰好, 韦懋和王汾走过来。王汾向冯氏行过礼之后, 小声对韦姌说:“周夫人精神不大好, 你且顺着她的意便是。”
韦姌点了点头,见冯氏身子单薄,双手冻得冰凉, 连忙将身上的披风脱下来, 加在她的身上:“让您久等了。”
“来, 快随我进来。”冯氏拉着韦姌进去, 一行人便跟在后面。周宗彦此刻不在府中,管家便让几人在明堂稍作休整。周夫人拉着韦姌说了几句话,直到侍女喊她回去喝药,她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韦姌问王汾:“大人可知道夫人得的是什么病?”
王汾解释道:“此事说来话长。国公夫人原来生有三个女儿,小女儿两岁的时候便夭折了, 自此精神就不大好。好在经过数年的调养, 已然有点起色。怎知去年军使的夫人猝然离世, 她大受打击, 竟卧床不起。此番将姑娘认作女儿, 想必也是个慰藉罢了。”
韦姌点了点头,心中对冯氏生出几分同情来。她自幼丧母,冯氏失去了两个女儿,倒也是同病相怜。
这时,下人跑进来禀报道:“国公回府了。”
众人连忙起身相迎。
周宗彦听闻王汾等人已经到达,便放下衙署里头的事回来一探究竟。长女过世没多久,使相便又要萧铎娶妻,现在这新妻居然还要塞给他做女儿,他心中自然十分抗拒。哪知病中的冯氏听说韦姌要来,不但精神好了许多,还命下人精心布置住处,添了许多女儿家用的东西。
他不好扫妻子的兴,只能默许了认亲一事。
周宗彦见到韦姌之后,自是十分震撼。他自己的两个女儿,已经是大汉数一数二的美人,没想到这个认来的女儿,也完全不逊色。他不由得又想起当年一个方士所言,他周家会有一门三后的至尊荣耀。
韦姌依照礼制,在王汾的见证下,向周宗彦行了跪拜礼,唤了声“父亲”。周宗彦只淡淡地应了,便吩咐侍女带她前往住处安置。
韦姌被安排住在府中东院,屋子里的一应器物全都是崭新的,并饰以少女最喜欢的桃色帷幔,缀以珠玉,冯氏还派了四名得力的侍女前来照顾。
阳月与侍女们共同收拾韦姌的行装,其中一名年纪大些的侍女上前恭敬地说道:“奴婢叫夕照,入府时间比她们都要久些,原本在夫人身边伺候。小姐要不要先沐浴换身衣服?奴婢们已经把东西都备好了。”
韦姌低头,见自己还穿着九黎的服饰,心想入乡随俗,便点头应允了。
屋中抬入木桶,架起屏风。韦姌还没试过沐浴被这么多人围观伺候,心中有些紧张,面上却强装镇定。夕照为她宽了衣裳,扶着她进入浴桶中。水汽氤氲,韦姌周身的寒冷好像都被热水驱散,取而代之的是流过四肢百骸的一种放松舒畅。
她惬意地闭上眼睛,渐渐就有些乏了。
夕照体贴地帮韦姌把长发绾起,小心地擦拭她的皮肤,动作十分轻柔。阳月只是站在一旁看着。她初来汉地,并不懂这里的礼仪风俗,先静观为好,省得出错。
等到沐浴完,侍女捧来簇新的衣饰,请韦姌坐在妆台前,帮她打扮起来。时人尚简,历经前朝的盛世繁华之后,便是百年的战乱,至今天下仍未一统。魏国公勤俭也是出了名的,是以国公府的东西,用料成色都不算奢华。
侍女将韦姌的头发上半股梳成髻,插上金银花簪子,又挑了两支流苏银质耳坠,在她脸上淡施脂粉。一身茜色的罗衫,窄袖收身的剪裁,衬得她身姿窈窕纤细。领子和袖口绣着蝴蝶芍药璎珞纹,叶做蓝绿色,花呈桃红色,蝶是黄色,更添了几分活泼俏丽。
等到韦姌打扮好,阳月只觉得眼前一亮,身旁侍女纷纷夸赞:“小姐换了身衣裳,更像是仙女下凡了。”
一个侍女口快说道:“比咱们二小姐还好看呢。”
夕照看了那名侍女一眼,侍女连忙低头不敢再言了。
气氛变得有丝古怪,韦姌笑道:“我肚子有些饿了,姐姐这儿可有吃食?简单的菜式就可以了。”
“小姐稍待,奴婢这就去准备。”夕照应了声,便带着侍女出去张罗了。隐约还听到她呵斥了方才那小侍女两句。
阳月走到韦姌身边,帮着理了理她衣服上的襟带,小声道:“这魏国公的二小姐不知有什么稀奇?竟连提都不让提。今日也未曾在府中瞧见。”
韦姌回道:“这二小姐倒也不是稀奇,只不过离家出走有几年了,看样子是还没有回来。”
阳月一愣:“巫女是如何知道的?”
“我是听……孟灵均说的。”韦姌低头似不经意地提起。
两年前她救了孟灵均之后,孟灵均便在九黎住了一段时日,不仅教她读书,也与她说些天下事。他提起过这位魏国公府的二小姐周嘉敏。说她不仅美貌出众,才艺智慧都堪称当今天下女子中的翘楚。但她不顾如山海般的追求者,只给父母留了张纸,说要游历天下各国,然后便潇潇洒洒地离家了。
在这个时代,能说走就走,丢下一切的女子,委实不简单。也是今日到了魏国公府,韦姌才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此事。
不仅如此,韦姌还隐约记得当时孟灵均说道:“姌姌,你可知这位二小姐的众多追求者中,最有名的便是那青梅竹马的萧铎……”
……
周宗彦特别设宴款待王汾和韦懋。王汾饿了几月,看见眼前的大鱼大肉自然是不客气地大快朵颐。而韦懋吃得并不多,更多时候在出神想事情。
席间,周府的舞姬前来献舞,酒过三巡,王汾已喝得双眼迷离,东倒西歪。周宗彦命两名侍女扶他去休息,又派人安置好了韦懋,自己则去往书房。
部下前来禀报:“属下已经在复州一带打听过了,还是没有二小姐的消息。”
周宗彦沉吟了下:“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部下恭敬地退出去了。
周宗彦走到窗边,本因寒夜风凉,要把窗户关上,抬头看到夜空中的星河璀璨,思及周嘉敏,不禁怅惘。若不是每月不知从何方寄来的信笺上的寥寥数语,他几乎要以为她不在人世了。
当年诸般阴差阳错,致使周嘉惠先嫁给了萧铎,周嘉敏悲愤离家,至今未归。去年周嘉惠出殡,冯氏久病,都未见这不孝女回来。
但周宗彦心里仍然牵挂着她。他打小最为疼爱周嘉敏,视若掌上明珠。萧铎便是要再娶,也该娶敏敏才是……
“国公!”下人在外面叫道,“使相送来一封急函!”
“呈进来。”周宗彦终于关上窗子,转身言道。
……
韦姌换了新的屋子和床,睡得并不踏实。辗转反侧一夜,后半宿的时候方才入眠。
梦里,她又见到了红帷帐,空气里明显有欢爱的气息。
帐里的两具身体赤-裸交缠,一男一女。女的娇小,男的健硕。她分明看见被压在下面的那个女子正是她自己,而压在她身上的男人只能看到背后,看不清脸。
男人身上筋肉结实,身量高大,而她则满脸通红,头发披散在床上,口里发出羞人的吟哦。
男人捧着她的脸,深深地亲吻她。
她的双手攀着男人的肩膀,身体被撞得一上一下。
“夭夭,我的心肝。”男人的声音低哑,有些含糊不清,但满怀爱意。两人唾液相濡,她娇软地嗔道:“夫君……别……那里……啊!”
韦姌吓得惊坐起,发现只不过是个梦罢了。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这样的场景,梦中的一切太过真实,也太过诡异。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不知道梦里的男人是谁,只觉得脸红心跳一切都像是亲身经历般。那是她的未来吗?那个唤她的男人是……萧铎?
不可能……她自己都觉得荒诞。可神技到现在都没有出过差错。
韦姌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还是掀开被子下床喝水。睡在外间的阳月听见动静,轻声问道:“巫女醒了吗?”
“没事,月娘。我只是口渴,起来喝点水,你先睡吧。”韦姌轻声道。
阳月应了一声,便没有动静了。
等一杯水喝下,韦姌觉得心绪平复了些,复又回到床上入睡,这次没有再做梦。
第二日,韦姌一早就跟着夕照去北院冯氏的住处请安。周宗彦虽贵为国公,但仅有一妻,没有纳妾,府里的人口也十分简单。冯氏的精神看起来很好,只不过一直不肯喝侍女端来的汤药。
侍女跪在塌旁,劝道:“夫人,药还是要按时喝的。”
没想到冯氏耍起了小孩子脾气:“这么难喝的药,天天喝!今日不想喝。”
侍女匍匐在地上,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劝了的话,怕惹恼夫人,不劝的话,回头国公怪罪下来,她也是难辞其咎。
韦姌将侍女手边的汤药捧起来,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的确苦味冲鼻。她笑着对冯氏说:“母亲请稍等我片刻。”然后便起身,带着阳月出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拿着一碟圆圆的黑丸子进来,坐在冯氏身边道:“母亲来试试这个。”
侍女连忙起身阻拦:“夫人身子不好,不可以随便乱吃东西的!”
这时,素日里负责照顾冯氏的医士走进来道:“不用担心,这药丸是老夫亲眼看着小姐做的,药效跟那碗汤药是一样的。夫人可先服用看看。”
侍女这才不快地退开了。
冯氏拿了一粒药丸放在嘴里,发现是甜的,很容易就能吞咽。
待冯氏服下全部三粒药丸之后,拉着韦姌的手,亲切地问:“孩子,你怎么会做这样的东西?以前我从来没有见过。”
“没有可是!”韦堃拄着巫杖走过来,夜色中,他混沌的眼神似乎含着几分悲切,“听话,把夭夭送回去。”
韦懋急道:“阿爹,选别的巫女不行吗?只是要人联姻,何必非夭夭不可?何况那萧铎杀了多少无辜的人,做了多少残暴无道的事?夭夭跟着他,能好过吗?阿爹,您当真……舍得吗……”
韦堃不语,目光投向韦姌,心中百转千回。不久前,他收到后蜀的传书,说公子均马上要来九黎,此次必定是为了夭夭。所以,他宁愿让现在的妻子不快,也要叫韦妡去巫神殿抽签。哪知阴差阳错……当时汉使王汾就在场观礼,只怕此刻结果都已经传了出去。他纵然不舍,又能如何?
韦妡在旁边小声道:“阿哥,这又不是阿爹的意思,是阿姐自己去了巫神庙……”
“你给我闭嘴!我们家的事,有你说话的份吗!”韦懋吼了一声,韦妡连忙躲到韦堃的身后,委屈地说:“阿爹您看,在阿哥眼里我就是个外人。”
韦堃马上斥责韦懋:“懋儿,你怎么跟你阿妹说话的?”
“我只有夭夭一个妹妹。阿娘临终前要我好好照顾她,我绝不能食言!”韦懋坚决地说道,“哪怕拼着性命不要,我也要护她!”
听韦懋提起已故的妻子,韦堃只觉得心口一痛,要阻拦韦懋的决心忽然便动摇了。他也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萧铎,的确不是什么好的归宿。
韦妡抿着嘴角,心中对韦姌的厌恶几乎无法遏制。她跟韦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她的阿娘邹氏是改嫁给韦堃的。所以韦姌貌美如天仙,而她则随了那早死的生父,相貌平平。韦妡小时候,曾经暗自希冀过韦懋能把她也当做亲妹妹一般看待。可惜在韦懋的眼里,她始终微如草芥,永远比不上韦姌贵如隋侯之珠。
“你们走吧!就当我今夜什么都没有看见。”韦堃忽然挥了下手,别过头去说道。
“阿爹您……”韦懋一愣,显然没有想到韦堃竟会放他们走。但他知道机会难得,再没有迟疑,鞠了个躬便离开了。韦妡眼睁睁看着他离去,着急道:“阿爹,阿姐就这么走了,我们怎么跟后汉的使臣交代啊?他们可不是好惹的!”
“别担心,我会想办法的。”韦堃沉声说道。
***
此时,韦姌的侍女阳月正万分焦急,在房中走来走去。
从下午时分,韦妡来叫韦姌一同去隔壁王氏的寨子开始,阳月的右眼皮就一直在跳。右眼是跳灾的,阳月始终惴惴不安。
晚上果然出了事。
“哗啦”一声,阳月身后的门打开了。她急忙回头去看,见韦懋抱着韦姌进来,神色匆匆。
阳月忙问:“大祭司,巫女这是怎么了?”
“月娘,快收拾东西,给夭夭换身衣服,我们马上离开!”韦懋吩咐道。
阳月不知出了何变故,但她没有二话,立刻手脚麻利地收拾了个包裹,又给韦姌换了身素常的衣服。
三个人一起出了屋子。夜已经很深,寨子仿佛陷入了沉睡之中,连鸡犬之声都听不见了。
韦懋认得出寨子的小路,背着韦姌沿山路而下,阳月手里提着灯笼,仔细照路。行了一会儿,阳月无意识间回头,看见寨子里亮起了暗红的火光。她本能地喊道:“大祭司,您快看!”
韦懋回望,目光渐深。他知道那暗红火光必是来自寨子的广场,再想那王汾的做派,不仅担忧起来……莫不是阿爹他们出了什么事?他凝神站了片刻,果断把背上的韦姌放下来,交给阳月:“你们先走吧。”
“大祭司!”阳月紧紧地抓住韦懋的前臂,又觉失礼,慌忙松了手,“我……我们在这等你。”
韦懋低头看她一眼:“别等我,赶紧带夭夭走。我回去,能拖片刻便拖片刻。”
阳月抿着嘴唇,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韦懋的身影渐行渐远。
她终是没有开口。
阳月至今还记得许多年前的那个雨天,自己又饿又冷地倒在九黎山的小道上,几近昏迷。恍惚中,一个健壮的少年背起了她。从此九黎就成了她的家,而那个少年,也成为了她心底里的一个秘密。
她靠不近他,因他是九黎最英俊神勇的男人,是下一任大酋长的人选,她没有资格。
但他说的话,她会无条件地践行。
***
巫神庙前的广场上,九黎的族民们被后汉的士兵推搡至此,颇有怨言。此刻,众人脸上都带着惺忪的睡意和隐而不发的怒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韦堃站在人群的最前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方才他一回到家,就听见巫神殿这边有人叫喊,而后来了几个士兵,将他全家“请”到此处来了。
邹氏挽着丈夫的胳膊,略有些惊慌地低着头。她年岁已不小,却保养得宜,侧脸望去就像个姑娘一般,只是五官并不出众。韦堃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了声:“莫怕。”
王汾背着手,气定神闲地走了过来。他脸上虽笑着,却让人觉得那笑容阴森森的。
他的目光在殿前广场梭巡了一遍,傲慢地说:“我听说,你们选出的那名巫女跑了。大酋长,你们九黎并不想跟我大汉联姻,是吧?”
这句话在人群中仿佛炸开了锅。众人的目光都望向韦堃,连邹氏都忍不住小声问道:“夫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小姌她……”
韦堃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而后对王汾道:“九黎定会派出巫女完成联姻。”
王汾嗤笑了一声:“韦堃,人都跑了,你要拿谁出来联姻?你们九黎族不是最讲信仰吗?你的女儿是蚩尤大神选的,仪式我也看了,现在你跟我说要换人!”
韦堃沉默不语。他隐隐感觉王汾此次分明就是冲着韦姌来的,此刻看王汾的表现,更加印证了他的想法。
“大酋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您得给大家伙一个说法。”
“是啊,好端端的人关在酒窖里,怎么忽然不见了?”
族人七嘴八舌地询问起来。
站在人群中的王燮忍了忍,大声说道:“人是我放的!夭夭姐本就是替我姐姐去抽签的,我不忍心看她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你们要问罪,尽管冲我来好了!”
“燮儿,退下!”韦堃喝道。
“大酋长!”王燮还欲再说,被韦堃一个眼神逼退。他跟王嫱两个自小就失去父母,韦堃十分照拂他们姐弟。王燮一直敬韦堃如父。
王汾挥手叫道:“好了,别争了!我只要韦姌,劝你们乖乖把人交出来,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他话声一落,后汉的士兵们便齐刷刷地拔出了剑。兵刃刺耳的金属声,仿佛划破了这座古老山寨宁静的夜晚,所有九黎族民心中皆是一凛。他们避世多年,过着世外桃源般的日子,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不禁心生恐惧。
“夫君,您可知道小姌去哪儿了?您就告诉他们吧。”邹氏轻摇了摇韦堃的手臂,低声哀求道。
韦堃不忍牵连族民,上前对王汾道:“是我的失职,与他们无关。大人若要交代,我这条命尽管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