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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 爬满青苔的蚩尤石像面前, 九名来自各部族的巫女围成一个弧形,身着祭祀的服饰,头戴面具,等待命运降临。
韦姌跪在最后一个, 腿脚发麻, 强忍着没动弹。她恍惚间闻到一股怪味, 只觉得自己是紧张过了头, 皱了皱鼻子, 没有在意。
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前方,韦堃祝祷完毕,将签筒递给了第一名巫女。那巫女在签筒中摸了阵, 抓了一支签收进手里。
忽然, 韦姌的眼前出现一个画面:自己手举最短的签条,成为了被选中的人。
她的身子猛地一震, 身旁的妹妹韦妡(xin)小声道:“阿姐别怕, 不一定是你。何况你是替嫱姐姐来的, 到时候就算被选中了,我们便求阿爹让这抽签不作数。”
韦姌面上点了点头,心里却想, 这么庄严的仪式怎么可能说不作数便不作数?但事已至此, 她是万不可能退缩的了。
韦堃最后将签筒举到韦姌面前, 韦姌将仅剩的一支签紧紧地抓在手心里。心中暗自祈祷, 不是她。
此时,韦堃张开手高声道:“巫女们,将你们手中的签条举起来!让我们看看祖神选中了谁!”
九名巫女依言照做,她们手中的签条长短十分清楚。
“快看啊!最后那名巫女手里的签条最短!”
“咦,看那服饰好像是王氏的巫女,是王嫱么?”
“嫱儿可怜啊,身为孤女,打小身子就不好,现在还要千里迢迢嫁到后汉去。”
在众人的一片惋惜声中,韦堃将韦姌手中的签条拿起来查看,尾部有记号,的确是他所标记的那根短签,遂叹了口气道:“嫱儿,祖神选中了你。”
韦姌缓缓站起来,伸手摘下脸上的面具:“阿爹,是我。”
韦堃见到她,猛地后退一步,面色发白:“夭夭,怎么是你?简直是胡闹!”
围观的族民们哗然,纷纷往前涌了些,议论不绝。王氏的巫女面具怎么会戴在韦姌的脸上?韦氏一族不是派韦妡前来抽签了吗?王嫱在哪儿?这祖神究竟是选了王嫱,还是选了韦姌?
韦堃皱着眉,朝左右喝道:“王嫱人呢?去把王嫱带过来!”
韦姌深呼吸了口气,上前道:“阿爹,不用去找嫱姐姐了,是女儿自愿顶替她的。一切后果由女儿承担。”
“你!”韦堃惊怒。不知人群中谁高声喊道:
“韦姌巫女既然被祖神选中,当为我九黎族献身!”
四下应和声不断。
“阿姐,怎么办……”韦妡抱着韦姌的手臂慌张地问道,嘴角却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
旁边观礼的人群中,几名身穿汉人服饰的男子低声交谈。为首的男人双手抱胸,目光直直地投在韦堃身上。
韦堃别无选择,下令道:“来人啊,韦姌扰乱仪式,将她给我关起来!”
……
巫神庙地下荒废的酒窖里,温度比地面还要低上几分。韦姌身上的衣裳单薄,抱着胳膊连打了两个很响的喷嚏。似有一只夜行的老鼠被她吓到,“吱吱”乱叫着逃开了。
韦姌无奈地笑了笑,手指在地上随意地涂画着。从来到这里,她不仅拥有了这身体的全部记忆,还看到过三次不可思议的画面。第一次是她在溪边浣衣时,看见了自己水中的倒映,眼前铺展开一个画面:一间宽敞的屋宇,陈设考究,里头有红纱帐,乌木床,正在轻轻晃动。一只芊芊玉手从红帐中伸出,然后另一只粗壮的男人手臂覆在那玉手上,十指紧扣。
画面到这里就消失了。她当时面红耳赤,只当是幻觉。
第二次,是两年前在山中遇见奄奄一息的公子均。他当时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衣貌蒙尘。韦姌本不愿多管闲事,忽然眼前又出现一名男子,身着锦袍,有若芝兰玉树。她便鬼使神差地救了那人性命,没想到他竟是后蜀国主最宠爱的小儿子孟灵均。因其才貌双绝,高情远致,世人习惯称之为公子均。
两年以来,这样的事情再也没有出现过。韦姌只当那些都是巧合。直至今夜之事再次证实了,她或许能够预见未来。
韦姌头疼地想,拥有这种能力实在算不得一桩好事。这是个尚且停留在“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时代。乱世之中,各国君主都需要神技来一统天下。可一旦乱世终结,神技就成了统治者的隐患。前朝那位同样出身于九黎的国师最后死于非命,便是最好的例子。况且韦姌这半吊子的神技,也不是她想施展就能施展的,一切都得凭天意。
韦姌再次叹了口气,在地上画了个大叉。这件事,她还是隐瞒不报比较好。
也不知道嫱姐姐现在如何了?下午她看见王嫱躺在床上奄奄一息,韦妡又在旁边撺掇,她脑子一热,便替王嫱去了巫神庙。王嫱生性胆小懦弱,从前听到萧铎的名字就瑟瑟发抖,如今要她去抽签嫁给萧铎,自然是吓出病了。她们有一同长大的情分,韦姌不能坐视不理。
更关键的是后汉这次来者不善,说是求亲,更像是逼迫。后汉的使臣王汾表面上看只带了三十兵士上山,但九黎山脚下不知还驻扎着多少兵马。一个弄不好,九黎便会招来祸端。
后汉建国的时间不长,雄踞于黄河腹地,军事实力强大,连北方骁勇好战的契丹都不敢轻易南下。权臣萧毅更是个说一不二的铁血人物,民间甚至有歌谣传唱:汉有萧使相,不识刘君王。
萧铎虽然只是萧毅的养子,但萧毅一向对他视如己出,极为看重。萧铎娶妻,自然不会选一个病怏怏的新娘子。
所以若选中了王嫱,后汉未必会买账。
韦姌正想着,酒窖顶上的石门忽然被打开了,有一个人从石阶上快步走下来,墙上的影子十分高大健壮。
待那人举着火把出现,韦姌轻轻叫了一声:“阿哥?”
黑暗中男人英俊的脸庞渐渐清晰,他将火把插入壁上,俯身抱住韦姌:“夭夭,叫你受苦了。”
“阿哥,我没事。”韦姌拍了拍他的背,“倒是叫你担心了。”
韦懋(mào)双手捧着韦姌的脸,她整个人美好得如同春日枝头新绽的一抹桃花,甚至连那灼灼其华的桃花都不足以形容她的美丽。
这样的人,怎么能送去给萧铎糟蹋?韦懋忽然抓着韦姌的手说:“走,阿哥带你出去!”
“不,阿哥!你不能这么做!”韦姌弯着腰试图阻止韦懋拉她,没想到韦懋直接将她扛到了肩上。为了防止她挣扎乱叫,韦懋还特意将她击昏了。
“夭夭,暂时委屈你。”韦懋扛着韦姌大步往前走。
这时,石阶上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几个九黎的大汉冲下来,带队的青年伸手阻拦道:“懋……大祭司,您不能把夭夭姐带走!”
“王燮(xiè),你要拦我?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夭夭嫁到邺都去,嫁给那个姓萧的魔头?”韦懋皱着眉说道。
王燮双手紧握成拳,一时没有说话。他是王嫱的亲弟,与韦姌同年,只略小几个月,他们自小一同长大,感情甚笃。他知道那个萧铎,绝非良人。
萧铎时年二十四岁,任天雄军指挥使,领邺都留守之职。天雄军是后汉最强大的牙兵,战场上无往不胜。萧铎年纪轻轻便拜将,本事自然了得。
但去年,他的原配妻子被蜀人所掳,不幸身亡。他为了给妻子报仇,攻下了后蜀的盐灵二州,还下令将俘虏的数千蜀兵在天水城外全部坑杀,过程骇人听闻。之后,萧铎还将战俘中的数十名蜀人少女赏给部下们玩弄,那夜军营里惨叫声不断,宛如地狱。第二日那些少女们不堪其辱,纷纷自尽,尸首在营前累成小山。
王燮无法想象若是韦姌嫁过去,萧铎会如何对待她。后蜀和后汉已然结下不共戴天的仇怨,后蜀的公子均又那样喜欢韦姌……
思及此,他侧身让开:“大祭司带夭夭姐走吧。你们谁都不准拦着!”
韦懋拍了下王燮的肩膀:“谢了,兄弟。”然后就扛着韦姌走上了石阶。
萧铎没说什么,他知道父亲的顾虑,不会马上跟杨守贞父子翻脸。诚如杨信所说,杨守贞等节度使当初是一起帮先帝打下这大汉江山,彼此之间还有旧时的情分在。
少帝继位之后,节度使们越发不服管制,萧毅想保大汉正统,不欲与诸路节度使同流合污。然少帝一方面奉先帝遗诏,礼待萧毅。另一方面又听从国舅李籍的教唆,事事防备着萧毅,致使萧毅的处境十分尴尬艰难。
萧毅若与杨守贞决裂,京城那边只怕非但不会帮忙,反而随时有可能在背后捅上一刀。
就拿这次契丹王子入境的事来说,萧毅率先得到消息,却不敢明目张胆地有所行动,就怕被朝中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冠上大权独揽,独断专行等罪名。所以萧铎这一箭之仇,也只得暂且忍忍了。
萧铎侧头对魏绪说:“韦姌病了。”
“啊?”魏绪摸了摸头,“肯定是被杨信给吓的!这个该千刀万剐的……小姐病得严重吗?”
萧铎摇了摇头:“应该无大碍。你那夜当真没听到杨信同她说什么?”
“属下赶到的时候,正逢杨信兽性大发,属下便跟他打起来了。没听见他说什么呀……军使,幸好您英明,提前传信让属下赶到齐州去,要不然……”魏绪想想就觉得后怕。若他晚到片刻,还不知结果会如何。
“章德威回来了没有?”萧铎忽然问道。
“在回来的路上了。老章那个人,军使您又不是不知道,做事情一向十分仔细。您让他去复州找人,他肯定得把土翻上一遍才会回来的。”魏绪小心看着萧铎的神色,“不过呢,人没找到。”
萧铎脸上没什么情绪,转身进府,丢了一句:“叫李延思来见我。”
“哦。”魏绪看着萧铎离去的身影,有点恍惚。从前有关那位二小姐的事情,军使一向是亲力亲为,哪怕一丁点的消息都不会放过。但是自从原夫人死了之后,军使忽然就对二小姐不那么上心了。
魏绪现在也弄不懂,萧铎到底是怎么想的了。
萧铎不想应付杨信,径自回了自己的书房,负手站在巨大的舆图前面,看着燕云十六州。
燕云一带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是中原的北部屏障。这里筑有长城,如今却落入了契丹人手中。辽国借此地发展,经济军事实力猛增,甚至学了汉人的礼仪制度,大兴文化。
相较于后蜀和南方诸国,燕云一带始终是汉人的大患。
萧铎上前,用手逐一摸着。隔着一座山脉,山前八州,山后八州。它们便像十六个孩子,被人强行掳去,在外飘零。有生之年,他必要将故土重收,再不让燕云的百姓忍受别家去国,骨肉分离的痛苦。
“军使。”有人在门外唤了一声。
萧铎收回手,神色恢复如常:“进来。”
李延思低头而入,先行了个礼,笑道:“军使唤属下何事?”
萧铎坐下来,瞥见他白衣飘逸,手中执扇,便问道:“你很热?”
李延思哈哈笑了两声:“热倒是不热。军使有所不知,这是近来时兴的公子装扮,去花楼的时候很好用的。改天有机会,属下带军使同去。”
“我没那闲情逸致。坐吧。”萧铎抬手道。
李延思坐下来,瞄了眼萧铎的书架,清一色的全是兵书!他上次偷偷塞的那两册民间话本和秘戏图,早就不知所踪了。他不禁心想,这是一个多么无趣的男人啊!怎么会有那么多女人前仆后继地喜欢!
“都莫进入汉境,与杨信密谈了。”萧铎翻开一封文书,边阅,边对李延思说道。
李延思原本还在腹诽,此刻立即收起杂念,严肃地说道:“这位王子是辽国诸王子中最为好战的,军使,他们必定在图谋什么。”
萧铎点头:“先帝离世之后,各路节度使越发不服皇上的管制,若不是父亲坐镇,恐怕早就天下大乱了。去年开春的事,你可还记得?”
李延思回忆道:“当时太后寿辰,各路节度使进京拜贺。席间,提到宣徽使一职空缺,李籍想要,但遭到几位节帅的强烈反对,尤以杨节帅反对最为激烈。他因此怀恨在心,在皇上那边进了不少谗言,皇上也不知怎么想的,竟把先帝加封杨节帅的检校司马给撤了。不好,莫非杨节帅要……?”
“嗯。被李籍记恨的人不少,杨守贞断然不会单独起兵。现在只是等待时机而已。”萧铎侧头看向旁边的舆图,“平卢节度使在大汉东路,而毗邻的是与他交好的永清,泰宁两路节度使。我猜测,他们会合谋起兵。”
李延思伸手摸了摸额头:“这可有些棘手啊。魏国公还在青州呢,到时候万一打起来……”
萧铎道:“不必担心。他们起兵,得加个清君侧的名头。岳父乃忠臣良士,他们若敢对他不利,便会失尽民心。”
李延思看着萧铎成竹在胸的模样,又腹诽起来,您这分明都想好了,还唤我这狗头军师来做什么?
萧铎忽然唤了一声:“文博。”
李延思抖了一下:“属下在!”军使每当唤他字的时候,准没有好事。
“你那儿有没有什么药,吃了能让人不爽利的?”
***
阳月又给薛锦宜添了一杯水,退到韦姌的身后站着。已经说了好一会儿了,这位小姐也不嫌累?
韦姌支着脑袋听着,忍不住低头打了个哈欠。
薛锦宜皱着眉头,看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就窝火。明明是关于萧铎和周嘉敏的过去,她自己说着说着,都气愤地想跳起来,可眼前这人……却好似全不在乎。
“喂,你在听吗?”薛锦宜忍不住问道。
韦姌回以微笑:“在听呢。”
薛锦宜站起来,瞪着韦姌道:“我告诉你,那个周嘉敏十分厉害!她一旦回来,你这个正妻的位置,就得拱手让人了。从前她跟我表哥在一起时,连手都不让我表哥牵,还跟别的男人互相传诗,惹我表哥吃醋。我姑姑说,这样的女人惯会吊男人胃口,最难对付了!”
韦姌点了点头:“的确。但我没打算对付她。薛小姐同我说这些,恐怕没什么用。”
“你……”薛锦宜一愣,顿时也不知要说什么,跺脚道:“唉,跟你说不通!没劲死了!”说完便风风火火地跑出去了。
韦姌忍俊不禁,阳月道:“亏小姐还能笑得出来。这婚事还没办呢,就有人跑来示威了……也不知是什么道理。”
“我就当听故事了,还挺好玩的。”韦姌端起水杯喝了一口道,“你不是说萧夫人派了四个侍女来么?叫进来我见见。”
“是。”阳月出去叫了那四名侍女进来,她们行礼之后,皆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你们起来说话吧。”韦姌口气平和地说道。
四个侍女依言站起来,眉眼低垂。其中有一个姿色颇为出众,眉心好像有颗红痣,韦姌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叫秀致,刚入府没多久。”那侍女轻声细语地回答道。
“好名字。你会做什么?”
“奴婢会刺绣,还会梳妆打扮。手艺还行。”
韦姌想了想:“不错。以后你就留在屋中吧,其它三人负责院中别的杂事。”
“是。”那四个侍女齐齐应了声,除了秀致,其它三人都出去了。韦姌起身道:“给我梳妆打扮,我现在要去北院拜见萧夫人。”
“可是小姐,您的身子……”阳月担忧道。
“不要紧。我好多了。”
韦姌挑了身极素的裳裙,布料上都没有什么花纹,头发上只插了几根团花的银簪,依旧是一副女儿家的打扮。然后在秀致的带领下,前往北院。萧府比国公府大上许多,一路上秀致所介绍的院子,韦姌只记了个大概,不重要的一概忽略。以她认路的本领,往后估计不会没事在萧府里头乱逛。
待走到一处院子前,只见两扇红漆木门上贴着崭新的封条。韦姌奇怪地问道:“这是何处?”
秀致犹豫了一下才说:“这是军使原来那位夫人住的院子。”
韦姌点了点头,也没多问。其实她心里明白,这位夫人所住的院子,位置可比她的那处好多了。北面临湖,南面是竹林,不远处就有八角亭可供小憩赏花。但人家是真正的名门闺秀,萧府重视些也是理所应当的。韦姌并不想在这些事上争长短,免得让自己不舒服。
柴氏的住处外头站着两个仆妇,看到韦姌过来,只觉得眼前的姑娘漂亮极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的身份。
秀致上前拜道:“请嬷嬷通传一声,就说国公府的三小姐,特来拜见夫人。”
这事一直都是九黎族的最高秘密,也仅有几个族长知道有传国玉玺的存在,怎么会无端地被外人知晓?他想不通。
邹氏和韦妡端了午饭过来,韦妡道:“阿爹,您这两日怎么了?心事重重的。”
“哦,没事。我在想你阿姐嫁到后汉也有一阵子了,不知道习不习惯。”韦堃淡淡地说。
邹氏和韦妡的脸色都不太好看。邹氏一想起那时候在巫神庙中的经历,还是忍不住冒冷汗。她发狠地想,嫁去给后汉的权臣之子,说起来还是韦姌高攀了,凭什么要她们母女俩受刑?前两日她到山下的镇上采买,还听从外面回来的人说,现在整个后汉都传遍了,萧铎很宠爱韦姌。
这小狐狸精还真是有本事,连萧铎那样的大魔头都拜倒在她裙下了。
忽然,王燮冲进来,大声道:“堃叔,不好了!”他情急之中,也忘了改称呼,“有人上山来了,好像是后汉的牙兵!”
韦堃立刻站起来,拿过旁边的巫神杖,神色凝重地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