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年前,我曾距离素和甄所犯的错,只差一步之遥。
那是在她死去的第七个晚上。
头七夜,还魂夜。
我坚信那天晚上她必然会回来,回来取一只狐狸欠她的债。
可是直到那个夜晚结束,我终究没有等来那道熟悉的身影。
黎明的晨曦徐徐划破苍穹时,我站在无霜城最高那层楼上。
四周呼啸着的是千万年冰雪所化成的风,身上照耀着的,是自无霜建成后再未出现过的阳光。
它一点一点穿透了笼罩在城楼上的无尽霜霾,也一点一点抹去了我的全部希望。
梵天珠还是宝珠?
她曾是给过我选择的。
我选择了梵天珠。
所以她带走了除梵天珠之外,我与她之间所有的一切。
如此果决。
果决到我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因此消失得这样彻底。
从此这样的清晨再无一人能陪我看霜起霜落。
从此身旁再无一人会笑吟吟唤我一声狐狸。
从此身旁再无一人能洞穿我一身恣意自在之下,藏着的是怎样一副面孔。
她真的丢弃了我,如同她轻易丢弃了自己的命。
但那也是我的命。
我怎会一直都感觉不出来。
面具戴久了,人也真的就麻木了,麻木到直至心脏上被刺入致命的一刀,才会后知后觉地隐隐作痛。
而我该怎样去平复这从此后无处不在的痛?
而我该怎样做,才能重新找回我的那一条命?
而我该怎样才能将她重新带到我身边?
上穷碧落下黄泉。
我找遍天庭,寻遍地府。
直至看到冥王手里那本囊括三界的生死簿,它是斩断我最后一丝妄念的剑。
万念俱灰。
在那天之前,这个词是我从未体会过的一种感受。
在那天之后,我体会到了。
原来这种感受,便叫绝望。
一如她孤身离开之前曾望向我的最后一眼。
曾经看不懂的那一眼。
看懂的时候,一切为时已晚。
梵天珠还是宝珠?
我该如何才能让她知道,我要的从来只是林宝珠。
于是那个黎明,我疯了。
地府一百六十道幽冥刑的痛也无法治愈的疯。
遂令我疯狂地控制了时间。
我知道,时间除了永远往前,并非万古不变。有一种方式能令它逆天而行,往后溯洄。
那种方式叫做时空折叠。
我妄想用时空折叠所造成的时间回溯,穿越回她丢弃我之前的那一天,在一切错误还没来得及铸成之前,力挽狂澜,将那些曾被我以过多自信和狂妄所轻易丢弃的所有,拯救回来。
这样做必然违背天道。
违背天道势必遭到天谴。
可既然已丢失了我的命,还有什么是我所需要顾忌的?
几乎快要这么做时,终年沉默的时间忽然开了口,缓缓问了我一个问题。
他说,时间折叠能创造时空穿越,亦能造成时空扭曲。碧落,你能承受她因时空的扭曲而被粉身碎骨,碎裂成时空中的尘埃,这一后果么?
我不能承受。
一次自负的选择已令我彻底失去了她。
我怎能承受第二次错误所可能导致的更为可怕的恶果。
哪怕那可能性微乎其微,我也断不能允许发生。
于是悬崖勒马。
于是将仅剩一点希望转化作恒久的等待。
于是有一天,当我真切看到自己在时间折叠所造成的时空扭曲中,一点点被撕裂,一点点被吞入时间的尘埃时,那曾经用地府一百六十道刑罚也无法治愈的疯,终于一点一点自我愈合了起来。
我终究没有再负她。
哪怕那声再会,可能是再也无法相会。
被时空碾碎的过程里,一切都是混沌的。
我在那片混沌里做过很多梦。
我梦见三万年前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在天宫无数旖旎的仙影中,是个连衣服都不懂得穿上的异类。
难得一见的佛珠,佛祖的寂灭造就了她最初的诞生,她是原始而纯粹的。身上唯有的一些教条来自灵山罗汉,那些东西令她不伦不类,但好在并未封闭她追逐自由的天性。
直至她被关进落岚谷学习压制她那些天性的规矩。
那是我第二次梦见她。
她依旧是个孤独的存在。无论是天宫的瑶池边还是落岚谷的仙谷内,无论身边有多少身影来来往往,她总时独自一人。
孤零零坐在落岚谷的树下,孤零零看着那片将她与一切自由自在隔离开来的天幕。
直至那只同样孤独的凤凰与她越走越近。
凤凰叫她宝珠,她叫我狐狸。
她说碧落是天的,狐狸是我的。
说完那句话后的不久,她因为对情字的一知半解,而让自己身陷万劫不复的囹圄。
第三次梦见她,是在那座醉生梦死的狐仙阁里。
她一身少年的装扮,看着四周来来往往的妖精魅怪若有所思。
我有意把她引到了我的房里。
三万年时光和无数次的轮回,令她早忘了曾经与她同闯天幕的狐仙,她眼里只有此时作恶多端为祸一方的妖狐。
她有模有样地迎合着我的暧昧,却又在察觉到我真的想对她做些什么的时候,红着脸落荒而逃。
她依旧是三万年前的那个梵天珠,却也有些不太一样。我看到她身上若隐若现的痕迹,那是大天罗汉用她残留于世的元神之壳所打造的东西。他用那东西困住了她和他的轮回,铸就了一场又一场悲哀的宿命。Μ.166xs.cc
愚蠢的和尚,可悲的珠子。情之一字再次化成了她无法脱困的囚笼。
可笑,每个人都义正言辞要她参悟大乘,每一个却又都成了束缚她参透大乘的荆棘。
第四次梦见她,我也变成了那一片曾令我不屑一顾的荆棘。
她踩在那片荆棘上与我相伴,走得鲜血淋漓。
她却好似从无痛觉。
所以有时候忍不住,我会背她一下。
她喜欢附在我背上咬我的耳朵,一边叫着我的名字。
她很少叫我碧落,她说碧落是天的,所以她固执地叫我狐狸,无论是三万年前,还是三万年后。
她说,狐狸,梵天珠还是宝珠?
我说,我只要梵天珠。
她说,如果那是我的命呢?
我说,那就给我你的命。
她听后愣了愣,然后笑了,如同以往无数次听我与她说笑时的样子。
“狐狸,”然后她摸摸我的耳,在我耳边对我道:“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是的,不好笑。
最终我把这句笑话变成了现实,我要了梵天珠,也要了她的命。
曾经是我教会她,欲要改命,先要破命。
后来在失去她的那数百年光阴里,我不断地尝试着能打破命运的万般方法,只为能更改回我与她那段似乎再无挽回可能的命。
于是再后来,再次梦见她时,只剩了一场又一场噩梦。
梦里她不再对我笑,不再咬着我的耳朵叫我狐狸,甚至不再认得我。
她用陌生的眼神看着我。
她叫我碧落。
她拔出那把我让她用来为自己破命的龙骨剑,一次又一次地要来取我的命。
“小白!”
最后一次梦见她挥剑斩向我的时候,我同当初的她一样,固执地对她重复唤出这个曾经只属于狐狸和她的名字。
剑在我心口尖停顿了一瞬。
她看着我。
然后朝我笑笑。
她问:小白是谁,谁是小白?
然后,那把剑径直往我心脏内刺了进来。
粉碎的身体里还会有心脏么?
我不知道。
只知道那一瞬间我从噩梦中骤然醒来,心脏的位置尖锐地疼。
疼到我无法再将自己埋入那些梦里。
事实上,也确实再也无法将自己埋入梦里。
因为我醒了。
真正的醒了。
有人将我从扭曲的时光中抽离了出来,有人令我那副已被时光碾压得支离破碎得身体重获组合,有人救活了我。
那个人是谁?
逐渐恢复清明的视线里映出那道身影时,我瞬息了然。
遂问他,“这次的代价是什么?”
他有些讶然。继而朝我笑笑:“你可真聪明,碧落。不如你再聪明地猜猜,我这次救你的代价是什么。”
“瘟疫,战争,紧跟在这两者后面的,将是气候灾变。”
他再笑:“说下去。”
“红老板被封印,这一切显然不是因他而起。血罗刹出世,天降横灾,看似无关,却是相辅相成息息相关。人世间眼看要遭逢前所未有的动荡,而,一界不宁,则三界将受牵连。冥王大人,如此前提之下,您是需要有个合适的人在人间替您——或者说替三界出面,为那场即将横生于世的天灾以及那个难以控制的血魔,行个制衡的手段。”
“说对了。”
“但以我眼下这破败之身,即便能侥幸存活,又哪儿来的余力能帮您。”
“呵,碧落,你好贪的心。”
“冥王何出此言?”
“当初暗将至高修为藏匿在那条狐尾中,若不是你现今变成这副狼狈的样子,几乎瞒过了我的眼睛。你是那时就做了准备,打算有朝一日利用这力量一走了之,带着那颗梵天珠从此销声匿迹,对么?”
我沉默。无需回答,只安静听着他继续往下说。
“那你曾经的坚持呢,是否还依旧是你的坚持?”
我依旧沉默。
他依旧无需我的回答,看着我淡淡一笑,便继续再又说:
“佛祖寂灭之时,你是他身边的最高护法,这秘密至今知晓的人已寥寥无几。当初有传言,佛祖是因你的失职而被迫以身献祭,才将血魔封印。不论真相如何,由此令你受到牵连,被革职困于天庭数万年,却是真实。那之后,无论是当初断龙脉建无霜,亦或者对梵天珠的执意获取,背后所藏的真实目的,你自是心知肚明。现如今,无论你初衷如何,现又怎样,饶是你有私心和盘算,我亦有我的预测与打算。因此现给你这个机会,只是想换你一句答复,碧落,我既顺应了你的盘算,你可愿将这笔人情,回馈给我的那份打算?”
我自是无法拒绝冥王的交易。
哪怕从此之后,我不再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由之身。
冥王做事从不做亏本的买卖,他不会凭白赋予我性命,亦不会凭白返还给我修为。
万事都有相应的代价作交换,他赋予我重生,我便以自由去回馈给他所需要的制衡。
自此,我终在五年之后回到了她的身边。
只是近乡则怯。
林宝珠,那个决绝丢弃了自己的记忆,忘了自己是梵天珠的林宝珠。在经历了那么多的事之后,在重新获得了梵天珠的力量之后,她会仍还是五年前那个傻傻的,总追随在我身边,总依赖着我的那个林小白么?
回归人间的最初那一刻,看着空荡荡的店面,问着自己这个问题,我竟是恐惧的。
从未有过的恐惧,唯恐她看到我的第一眼,是我陷于时光碾压中那些噩梦的重现。
我无法想象她以梦中那种眼神看我时的样子。
我无法想象她挥剑朝我刺来时的决绝。
我无法想象从她口中听到那一句:‘小白是谁,谁是小白。’时的肝胆俱裂。
那是远比身体的支离破碎更为可怕的酷刑。
因此当听见她推门而入,逐渐走近我的脚步声时,我几乎无法抑制自己全身的颤抖。
这是六百年来我终将不得不去面对的宣判。
以至她一遍遍将我当作客人劝我离开时,我一度完全无法作出回应。
直至她终于看到我的脸。
那张我还未来得及恢复,就迫不及待投奔向她的脸。
我语无伦次。
不知道那一刻自己嘴里究竟在说些什么。
只看到她在安静很久后,突然哭了。
眼神被泪水浸泡得细碎。
她用力抱紧我,哭着叫我狐狸。
这一刻,面上的冷静和我心里那块压迫了整整六百年的巨石,一同碎得干干净净。
我依旧是林宝珠的狐狸。
林宝珠依旧是狐狸的小白。
我不知道究竟是她仍没有把过去彻底记起来,还是同过去某一时的我一样,在戴着面具演一场精湛的戏。
深陷其中,我分辨不出来,也不愿去分辨。
或许有一天时间终会给我一个最确凿的答案,无论是以什么样的方式。
就如很久之后的某一天,小白拉着我的手同我一道逛着街。
街上有一家店吸引了她的注意。
我则是被那家店上的一块广告牌吸引了过去。
广告牌上是一则关于时间的宣传句子:
‘不溯过往,只向未来。’
我对着那行字看了许久,然后将目光从广告牌转向底下正背对着我,跟其他人一起拥挤在柜台前的小白。
不确定这是个巧合,还是某种有意的牵引。
始终问不出口,无论过去多少年,对于这个问题,我终究是怯懦的。
只能目不转睛地继续静望着她。
直到她转过身,笑嘻嘻指着店里那排躺在玻璃罩内五颜六色的蛋糕,朝我挥挥手:“狐狸狐狸,买一块吃吃。”
多少复杂的念头,在那一刻,在她那张被阳光勾勒得分外柔软的脸廓上,在蛋糕千变万化的鲜甜滋味里,戛然而止。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