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手忙脚乱将突然失去知觉的狐狸平放到地上我小心掠开他脸侧发丝,这时才发觉他身上有伤。
很重的伤但伤在内部,而他又总是一副令我抬不起头直视他的冷酷,所以我一直都没发觉到这点。
那伤令他脖子以下部位已成了黑色。
沿着衣领往下,我见到一个暗红色字迹像被烙铁烫在他左肩皮肤上。
依稀是个篆体的炎字。
指甲盖大却像是能引发感染的真菌无声无息中给身体造成大面积的破坏。
而这形状奇特又伤害性极强的伤必然就是燕归楼里那尊高僧金身所为。所以很显然,尽管狐狸狡猾地借用我的凡人身体作为抑制那具存放着佛骨的金身仍还是伤到了他。
而这伤除此之外还会对狐狸产生出怎样的影响?我没敢继续往下想。
唯有小心将他搂在怀里一遍遍拍他脸,一遍遍搓揉他身体没被侵蚀到的部分。
试图将他弄醒,然而没有任何用处。
几分钟之前他还淡定自若地撒叶做法,轻易避开了陆晚庭的视线。
几分钟后他就像一座千疮百孔的建筑,轰然倒塌。
对此我一筹莫展只得在附近找了个藏身处,将他用力拖了进去,以免陆晚庭的手下去而复返。
而那之后,没过多久,果真如陆晚庭的手下所预料一场大雨从天而降。
雨声滂沱,敲打在石洞外,乱得一如我心里头那些复杂纷乱的情绪。
终于可以在这世界肆无忌惮地靠近狐狸却是在这样糟糕一种情形下,而我只能束手无策地将他紧抱在怀里,然后在他微弱的心跳声中慢慢寻回一点勇气,以支撑自己的情绪不至于在这种状态中持续消沉下去。
我非常害怕狐狸会因为这个伤而有个三长两短。
不是没见过他受伤,但伤到人事不省还是头一次,尤其他现在所倚靠的我对他来说只是个陌生人。
他断不可能会一个陌生人如此信赖。
因此,之所以会放任自己倒在我面前,只能说明那伤势已令他无法自控。
他可以轻易治好我穿越到这世界时受的重伤,可是对自己身上所受这伤却无能为力,那肉身佛的法力由此可见一斑。
由此难以平静。而洞外的雨则是越发下得凌厉起来,仿佛有着不将这座山头淹没,便不愿停歇下来的趋势。躁乱又死寂充斥着这片被雨雾所笼罩的世界,蒸腾的水汽令雨水看起来几乎是滚烫的,滚烫又焦灼,一如我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发不安的心情。
所以,从最初担心会被去而复返的那些锦衣卫发现,我开始更多地害怕狐狸那双迟迟睁不开的眼。却又终究无计可施,唯有安静坐在他身边,强压着心头起伏不定的情绪,紧紧盯牢他胸膛的一起一伏。
那样也不知过了多久,当通晓不眠的疲劳终于战胜满腹担忧,令我昏昏沉沉闭上眼睛时,突兀一阵低低的咆哮穿入耳膜,令我惊跳而起,瞬间清醒了过来。
定睛一看,原来是只野狐狸。
在雨小后回到这里,而这天然石洞显然是它的窝。
狐狸精霸占了狐狸窝。所以那野狐狸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只如临大敌地看着狐狸。
过了片刻终于按捺不住,它龇牙咧嘴冲了进来,张嘴就要往狐狸的脖子上咬,我忙伸脚去踢它,以为就此能把这小动物吓走,不曾想它扭头就是一口,不偏不倚咬在了我的腿上。
一咬就不会松口了,动物的本能。
所以我也立刻本能地扑到它身上,抓住它的嘴,同它扭作一团。
期间不知被它爪子蹬了多少下后,它终于安静下来,也松了口。
我以为它是终于被我制服了,于是正要把它往洞外推时,却见它闪烁着一双黄澄澄眼睛惊恐万状地盯着我身后。
我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心跳骤然加快,因为见到狐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
就像雨刚停时外头那阵阵清透的风一样,他目光清澈,嘴角啜笑,淡淡如一道空气,无声无息靠坐在我身后,静静看着那只尖嘴长耳的野狐。
野狐身子剧烈抖动起来,仿佛那笑对它来说是无比凌厉的威胁。
至抖到牙根也暴露出来时,见狐狸伸手往地上轻轻一拍,它两眼一翻嗷地一声晕了过去。
我不由一愣。
以为它被活活吓死,忙松开手,却见它就地一滚,清醒万分地爬了起来。
随后扭头就往洞外跑,一溜烟在山林间窜得无影无踪,当真是了不起的演技。
“哎?”见状我借故轻叹,一边小心隐藏住自己在狐狸面前突然涨红起来的脸:“我还以为同类相见,它应该高兴才是”
“畏惧强者怕是所有动物的天性,不是么。”他目光清透,学着我的样子也轻叹了口气。
“我还以为你要死了。”
“不敢,我死就没人能带你离开素和甄了。”
不知是他说话时略带磁性的话音,还是他漫不经心游移在我脸上的那道视线,我感到自己脸更加烫了起来。
只能借故爬出洞外,然后问他:“你要喝水么。”
取水是假,躲避他目光是真,所以收集雨水时自然漫不经心。
当看着我用树叶草草卷了些雨水便要往他手里送,狐狸哑然失笑:“这水你能喝的下去?”
我尴尬而飞快地将那些泥浆水倒掉。
“真不知素和家两兄弟究竟看上了你什么。”
“貌美如花。”
用来掩饰窘迫的笑话,显然对狐狸来说并没什么笑点,不过他仍是凑趣地朝我笑笑,随后重新躺回到地上:“我睡了有多久?”
“大概四五个小时两个多时辰。”说完,见他揭开领口朝身上的伤看去,我故作平静问道:“你的伤要不要紧?我看它样子很奇怪。”
“呵,金刚炎结印。”
“什么意思?”
“佛教中的一种结印。先前有些大意,所以不慎被那僧尸用它伤到,不过好在他道行尚浅,不碍事。”
不碍事都能让他失去知觉这么久,那碍事的话又会怎样?
心里这么想着,我没吭声,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在意,但总管不住两只眼睛悄悄往他伤口上看了又看。
终于被他捕到了我的视线,他嘴角扬起:“我很好看是么。”
见我瞪了他一眼,他笑笑,不再戏弄我,而是朝我伸出一只手:“过来,让我看看你的伤。”
短短一句话,听得我一阵恍惚。
仿佛突然回到了从前,他一直守在我身边照顾我时的模样。所以禁不住鼻子一阵发酸,我低下头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原是怕就此打断这短短瞬间美好的感觉。但他或许因此有了些误解,遂收起笑容换了副正经模样,从衣袖里取出只小盒子扔到我面前:“这会儿有些乏力,没法用法力给你疗伤,这是我在江南医圣那儿顺来藏着玩的东西,你先把它往伤处抹了,以免伤口化脓,到时多吃苦头。”
我打开盒盖,见里头是团白色膏药。
气味淡香清雅,同狐狸身上的味道一样。遂明白,人抹药是为了治疗,而狐狸偷药,则是在这美容业不怎么发达的年代,靠药香来为自己增加风骚。
琢磨着,我忍着笑草草将药膏往腿上咬痕处抹了几下,随后盖上盒盖正要交还给狐狸,却见他忽然伸手一把捉起我小腿,将它拉到自己面前:“让你抹药,你是扑粉还是怎的。”
话音淡淡,却叫我的脸再次不争气地涨红。
想要立即将腿抽回,但见他修长手指往我腿上轻轻一按,心已软化成一滩水。
只能一动不动由他将那条腿继续握着。而他亦从我微微紧绷中觉察出我的紧张,所以仿佛没有瞧见我的脸色,一边蘸起盒内药膏径自往我咬伤处仔细抹去,一边不动声色道:“虽然刚才作法避开了陆晚庭,但再过片刻你我必须离开此地,免得他去而复返。”
“他为什么还要回来?”我愣了愣。
“你以为在这里遇见他是巧合么,自然是为了你身上所带那样东西。”
“他知道万彩集在我身上?”
“这东西原本不知是被何种神物给隐藏着,向来无人能察觉它的所在,如今既已被你从那地方取出,我能感觉到它,那么陆晚庭一路追踪至此,想来也必定已对它有所觉察。”
“真没想到堂堂**,竟然也会为人类的帝王卖命。”
“他是条半龙。”我的话换来狐狸一道不屑的斜睨:“被当今皇帝召至身边而来,算算应该已三年有余。”
“皇帝能召唤龙么?”
“只是条独角蛟,”话说到一半,他微蹙眉心,显然是还没从先前的伤痛中完全恢复过来。但停顿片刻,仍耐下性子对我继续讲解道:“还不到龙的资格,只可被称作半龙。通常会伴随开国皇帝出现,但既然当今天子能将他召来,必然手头有着当年朱元璋驾驭那半龙的物件。”
“他召唤半龙出来做什么,是天下要乱了么?”
“倒也不至于是天下大乱,但他出了点问题倒是真的。”
“什么问题?”
“三年前,我在后宫听闻他狩猎途中出了事,昏厥将近一个时辰,自醒来后开始,身体就大不如以往。”
“他病了?”
“所以我暗地给他算了算命盘,见他命格已变,原本该是撑不过今年春天。所以召出半龙护驾,想来,必然是他特有所察觉,所以为替自己续命。”
“所以陆晚亭寻找万彩集,是想为他造出窥天镜更改命盘么?”
“应该就是如此。”
闻言我不由有些费解:“既然这样的话,他可以直接问燕玄家要,何必偷偷摸摸。普天之下天子想要的东西,还怕别人不肯给么?”
狐狸笑笑。在将最后一点膏药也均匀抹到我伤口上后,他放下我的腿,道:“虽然世人都知万彩集,但知道窥天镜秘密的人却寥寥无几,譬如我与陆晚庭这类岁数比凡人大得多,所以看的东西也比较多的。因此,这秘密如今可能只是陆晚庭知晓,但还不便于据实告之当今圣上,所以擅自而为之。不过,也不排除他别有打算。”
“原来是这样”
听完狐狸的解释,我有口无心地答了一句,心里稍稍有些混乱,因为狐狸虽然松开了手,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偏偏将我的腿搁置在了他的身上。
贴着薄薄一层衣料,能清楚感觉到他体温,还有起伏有致的身体线条。
所以脸不知不觉又烫了起来,我感觉自己像只不断在沸水间被捞起又放下的虾子,在水深火热中反复挣扎。
魂不守舍的一种感觉,却转瞬令我恼怒乃至羞辱。
因为突然想起,既然对他来说我只是个谁也不是的陌生人,那他这番仿佛挑逗一样的行为,又是意味着什么。
想问,但问不出口。我察觉他目不转睛看着我,眼神仿佛审视。
直至被他看得有些无处可避时,我终于按捺不住怼了他一句:“你为什么总看着我,我很好看?”
“呵”他有些忍俊不禁,然后道:“我是在看你眼睛。”
如此坦白,倒叫我一时不知该继续再说些什么。
于是沉默了好一阵,才硬着头皮继续问:“看我眼睛做什么?”
“因为都说眼睛里藏着一个人的心。”
“你要看到我的心做什么?”
这问题他没有回答,因为再度掀开衣领看向自己身体后,他略一沉吟,然后抬起头,极为突兀地对我说了句:“得罪了。”
我愣了愣。
没等反应过来,就见他身子忽地一转,出其不意往我身上压了过来。
过于突然的举动让我猛一惊。
当即本能想要朝后退开,但下半身被他双腿压着,所以反而因此仰天一滑,径直倒在了他欺压过来的身子底下。
忙挣扎着想要起身时,头一抬,正对着他低垂下来望着我的那张脸。
面似桃花,映着黑发。
黑发柔长似水,软软垂落在我肩上。
一瞬间,半身挣扎的力道似被这柔软抽离得干干净净,与此同时,他两只手不偏不倚按在我肩膀两侧。虽然并没有碰触我分毫,但比任何力量更有力地令我僵硬在原地。
“得罪了。”居高临下,看着我眼里的不知所措,狐狸笑吟吟再次对我这样说道。
随后从我身旁握起一把土扬手往洞外撒去。
霎时洞外一片昏黑,而他突然将脸一偏,径直贴近我耳侧。
但就在我以为他是要对我说些什么时,却听他轻轻叹了口气。
紧跟着张开口,他从嘴里慢慢吐出一枚晶亮剔透的珠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