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铘说完那句话后,我足足看了他半分多钟。
没能说出一句话来,毕竟在这地方孤立无援是一回事,而被唯一一个知情者放任、甚至有意地把我困在这里被迫孤立无援,却又是另一回事。
简直可怕到无以复加的一件事。
因此气极反笑,然后我问他:“所以,你很清楚我嫁给素和甄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对么?”
“对。”他答得依旧干脆。
“也所以你明知道我会死,仍认为相比让我活着离开这里,那样的结局对我反而会更好?”
这次他没有立即回答。
或许看出了我话音里蓄势待发的暴躁,他兀自对着我涨红的脸看了片刻,然后淡淡道:“有句话叫置死地而后生。”
“抱歉,我听不明白。”
“死只一瞬。一旦你重入轮回,便可获的新生,到了那时,我必将穷尽一切立即寻找到你,立即带你远离这一切红尘是非。”
“为什么??”
“遥记从前你渡我,如今便由我渡你,待到陪你渡尽一切劫数,我自带你重上九天。到了那时,你自然会明白这是为了什么。”
“你疯了么铘?!”听他说到这里,我已没法再继续克制下去:“什么叫做一辈子?一辈子就是人的命从出生到死只有这么一次。重入轮回?太可笑了,再投胎的我哪里还会是现在的我?再投胎哪儿又还能有我现在的记忆??这么些年遇到那么多妖和鬼,多多少少总也知道,黄泉路上走一遭,前程往事皆忘掉,那样的新生,对我来说有任何意思吗?!再者说,你凭什么要来干涉我的人生?我又为什么要跟你一起远离红尘?我是俗人!不是他妈的尼姑!”
话刚说完,见他突然目光一沉霍地将手伸向我,我本能地朝后一退。
于是他原本伸向我脸的手急转而下,一把抓住我衣领,将怒不可遏又同时极小心提防着他的我,轻而易举重新拽回到了他的面前:“这些年来,我看着你为那老妖神魂颠倒,看着你为那老妖舍弃一切,看着你为他走投无路,看着你为他自绝生路。你既甘愿为他舍弃不灭金身,偏就不愿同我一起远离红尘么?”
“哈!远离红尘?明知我会死仍还为了你的目的而把我往死路里推上一把,你这叫蓄意谋杀!”
“你傻么?”
“我傻?我只是不想死!我要活命!有限的岁数里我要完完全全按照自己想要的去活!去你的远离红尘!去你的置死地而后生!我是我!不是你们任何人手里一枚随意摆布的棋子!”
一口气把肚子里那股怨气一泄而尽,我看到铘眼里闪过微微一丝迟疑。
所以当机立断甩开他的手,我匆匆往后退去。
然而退两步,他进三步,退三步,他逼四步。
直到身后墙壁对着我冷冷一撞,我意识到,自己已毫无招架地被他困入一道由他两手所搭筑的逼仄空间内。于是立即抬头,匆匆想要设法突围,但面前那副高大身躯突然欺压过来,按住我肩膀将我朝墙上一推,瞬间摁灭了我一切逃跑的可能。
然后凑近我的脸,他朝我冷冷一笑:“说你傻,因为从头至尾你都没有用你的脑子好好想过,我既然会待在这个地方,守着你,又怎会让你死在素和甄的手里。”
“那你说什么重入轮回??”
“人命短暂,终有一死,而到了那一天,是否无论怎样都必须重入轮回?”
我一愣。随即沉默下来,我想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人终究得有一死,所以他在这里困住我,并不是为了由我死于素和甄之手,只是单纯的要我嫁给素和甄,并且为此他可以改变燕玄如意早死的命运。
但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而。他所指的关于我维系于什么金身罗汉的命运,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既然这样,死在哪里不都是一样的,为什么一定要让我留在这个地方直到死?”
“因为素和甄是唯一能让你脱离那妖狐掌控的人。”
脱离妖狐掌控?
闻言狠狠一惊,因为很明显,这意味着他是要生分我和狐狸。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迟钝我也立刻反应过来,铘终究还是跟狐狸对立的,并且是势不两立的那种对立。狐狸曾经害死了他的主人梵天珠,所以为了不让转世的梵天珠再次受到狐狸的纠缠和伤害,铘必须要把我困在这里,然后借着素和甄的手,让我跟狐狸彻底断绝未来一切交集的可能。
所以,他到底是处在当下历史进程中的铘,还是看出了未来素和甄的计划,于是趁着我被素和甄推到这个时代,也一并从未来穿越到这个时代的铘?
想到这里,我对着面前这个不动声色注视着我的男人,慢慢摇了摇头:“放我离开,我不要脱离他的掌控。”
“若不愿脱离,为什么要将所有的记忆封存。”他依旧不动声色。
我再次摇了摇头:“不要问我这种问题。无论曾经发生过什么,无论那些被前世的我所封存的记忆有多么不堪,如今在我记忆里的,只有那个陪伴我多年,看着我长大,已如血肉或者呼吸般牢牢扎根在我生命里的他。一旦扯离,跟肢解我的身体又有什么区别?”
“那么我呢。”
“什么?”
“他是那个陪伴你多年,看着你长大,已如你生命中血肉和呼吸般存在的人。那么从东汉年一直追随你至今的我,又算是什么?”
我一怔。
无论他问我什么,都没有这样一个问题叫我感到欲说还休。
是的,锁麒麟从东汉年间出现,所以铘从那个时候就已同梵天珠在一起,并且从此之后,无论岁月更迭,无论梵天珠轮回过多少次,他始终等着她,始终守着她,始终伴随着她。
弹指一刹两千年。
所以,他对梵天珠来说又到底意味着什么?
只是这个问题我无法替她回答。
当这一点心思不经意间从我眼底流露出来时,我发觉铘的眼神有些空洞。
这让我不由肩膀微微一抖,因为当铘的神智脱离他的控制时,即便再为短暂,也是极其可怕的。
那是一头不受任何约束的麒麟。
所以当即用力往边上一撞,我试图撞开他那只因失神而从我肩膀上松开的左手。
然而撞到刹那我立时后悔,因为即便松开,那手依旧如钢铁般坚硬,并由此令他一个警醒,随即只用一根手指,就轻轻把我重新固定回原处。
然后我再也无法动了,别说挣扎,就连脸的朝向也无法改变分毫。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高大的身躯再度朝我压迫过来,迫近到几乎已没有任何空隙的地方,随后头一低,他用力吻住了我。
笨拙的,凌乱的,碾压式的吻,剧烈并带着一股野蛮如杀戮的冲动。
令我清晰感觉到嘴唇被剧烈摩擦后肿胀而出的剧痛,却没有任何办法从这剧痛中挣扎出来,与此同时,突然脑子里也一阵剧痛。
就像被一只手轻易砸穿了我的脑壳,再将一把尖锐无比的钢针往我大脑深处直刺进去,然后电闪雷鸣,在一片刺眼又凌乱的光亮交叠在我眼前闪过后,我见到了一幅令我一度几乎窒息的场景。
我看到一间古朴简单的房间里,我和铘交叠躺在一张同样古朴简单的床上。
铘赤身躶口体。
而我匍匐在他身上,仿佛躺在这世上最舒适的温床上,眯着双眼,惬意无比。
手指沿着他身体紧绷的线条慢慢游移,我滑来滑去,嬉笑啃咬。
而他笨拙应对,无路可去。
渐渐的,他的眼神可看出他已被逼到穷途末路。也曾试图反抗,但很难,因为身上压着他的是他的神主。
于是獠牙露了一半,只能默默收回,他继续静静忍受着,静静看着我,静静维持着静止不动的状态,像是个无心无魂的野兽,即便烈火灼遍全身,终究不会荡起半点波折。
又一道电光闪过,我的思维被推回原地。
嘴唇上的剧痛让我无比清晰地看着铘近在咫尺的神情。如今他终于敢报复回来,敢对他的神主露出他的獠牙,但我早已不是他当年那个高高在上,撩拨得他无法喘息的神主。
却替代那个神主承受着他无声而剧烈的报复。
这不公平。
“这不公平。”因此趁着他嘴唇停顿的一刹那,我急促而有力地对他说了声。
他呼吸一顿,嘴唇也因此终于慢慢移了开来:“什么不公平。”
“我不是她。你知道的,无论你怎么逼迫,我都不是她。”
“闭嘴。”
“而我爱的是他。”
“闭嘴。”
“所以放我走,我也放你走。”
“闭嘴!”
“我爱他!”
最后三个字从我嘴里尖叫着出口后,铘压迫着我的身影突然消失了。
唯有一阵阵剧痛依旧从我嘴唇上不停扩散而出。
那清晰无比的肿胀。
我下意识用手将它捂紧,并试着想将它忘却。
然后想站直身体时,只觉全身软如支离破碎一般,不由再次靠回到墙上,又沿着墙壁滑坐到地。
身体同地面接触的一刹,让我有种稳妥下来的松弛,但正当因此想要闭上眼休息会儿时,我却很快意识到,我似乎做了件蠢事。因为就在前方不远处,我发觉有一只庞然大物,正用它那双赤红的眼睛,一动不动紧盯着我。
原本只是无声无息地朝我打量,一见我坐下,它立刻朝我跑了过来。
呼哧呼哧嘴里的呼吸声浑浊而沉重。
呼哧呼哧那呼吸真如传说的一样,如同烟雾似的,随着那庞然大物有节奏的跑动,一波一波从它鼻息间直冲出来,令它形同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