喑守村位于遵化东陵景区十八公里外一座名叫喑平山的山坳里是个人口不足四百的小村。
地图上没有它的标记也许因为车到山前就没了路从山外到山内村庄所在地大约两个多小时的路程全是要靠两条腿走进去的。况且村子本身又小得微不足道所以历来是个记录盲点。
载方说那地方原先并没有什么村子。
载方不姓载,姓爱新觉罗。
清朝嘉庆皇帝登基前,那座山原本叫泰安山一度曾是皇家陵园修建地的备选之一。后来因风水上有缺陷而且地势崎岖不平通行困难,所以到嘉庆称帝后就被相度大臣从备选册上正式勾除。但既然是被皇家选中过的地方,自然不会等闲处置白白便宜了平民百姓所以常年来一直都留着人在那儿看守着,有时会作为有罪皇族子嗣的幽禁之地,并因此将其改名叫喑平山。
之后,直到光绪年初,才因发生了某些事,而令这个地方有了人住,并形成了一个村落。
那会儿同治帝刚死,年幼的光绪帝刚刚登基,为同治所选的惠陵还刚刚开始修建。突然有一天,慈禧一道密旨下,令那些在惠陵建墓的人在惠陵外头按照天罡八卦的布局建起九支石柱样的东西。那东西的图样是随密旨一起下来的,没人知道它们究竟代表着什么,为什么而建造在惠陵外围,只知是某种祭祀用途,有人猜是制成“九星面圣”之势,用以为当时的朝廷风水改运,也有人猜测是为了压制将跟同治葬在一起的阿鲁特氏的亡魂,因为据说她死后宫里一直都不太安生,而那九根石柱的样子又着实像是钉棺盖的顶子。
九根石柱建成后不久,朝廷突兀派下几名爱新觉罗家的人来到惠陵。
明为监督惠陵施工,实则整日守着那九根石柱,并随身带来一直工匠队,连日在那九根石柱下开挖建造出一个巨大的地宫。次年十月,在慈禧又一道密旨下达后,那九根石柱莫名被埋入了新开挖的地宫之中,并将地宫上方填土封存。
那几名爱新觉罗家的人也就此不告而别。
因为一切行事都极为隐秘的关系,当时很多人都以为那九根石柱是凭空失踪的,监督并在惠陵外兴建了新地宫的那几名爱新觉罗家的人也是。
殊不知他们其实就在离惠陵十八公里外的那座野山里居住着,并由此建成了一个村落,此后世世代代居住在里面。
这村子百多年来一直都很封闭。
虽然喑平山不高,但山脉很长很深,天然而成的崎岖地势令它交通极其不方便,因而这村子几乎是与世隔绝的。而居住在里头的人,或许是因为常年孤独在里头习惯了,不仅跟外界的人没什么往来,也几乎很少有人出山,百年来就靠在山里耕地为生,所以直到现在,即便是遵化当地人,知晓这村子存在的人也为数寥寥,也所以迄今为止那边都还没有通电,更不要说修建进出通行的道路。
话虽如此,在没到达喑守村之前,我仍觉得一个拥有数百人的村在这个时代竟然能如此闭塞,是十分不可思议的。即便再偏远的地方都不至于连根电线杆子都架不进去,何况这是在遵化。
但直到傍晚,当我跟着狐狸和载方在经过整整一天的行程后终于到达了喑守村,我才明白,这一切并非夸张。
这里实在是个很容易被人遗忘的地方。
山叠着山,层层叠叠起伏不定的山峦,一道一道将它的所在隔绝于世,光是看着都觉得异样辽阔,因而分外孤寂和苍凉,想区区数百人,投入其间更无异于沧海一粟,寻觅他们踪迹尚且困难,何况把电线绕过层层障碍架到他们居住地。
而那会儿我亦已经走得精疲力尽。
其实坐黑车到达喑平山的时候,也不过才下午三点光景,那时虽然赶了大半天的路已经有些累了,但看看这座高不过四百多米的山,算算它的范围,心说也不过如此。
谁知进山才发觉它的利害之处。
将近两小时的山路,比平常在风景区爬山可要累得多,因为是座野山,很难找到一条像样的路,所以走起来极其吃力。况且这天还刚刚下过一场雪,雪掩盖了一切可行和不可行的地方,令这地方不仅寸步难行而且奇冷无比,身在其间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要不是载方在前头带着道,要不是狐狸一步步在前面拽着我的胳膊拖着我,我觉得光凭我一个人的话能活生生被这地方给吞吃了。
纵然如此,还是花了比平时多一倍的地方才走到那座村子。
那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没有星星,四周也无灯,所以若不是载方突然回头说了声到了,我还在那片无尽的黑暗里一步一步同脚下厚厚的积雪做着不知几时才能到头的拉锯战。
得知终于已经到达目的地,不由长出一口气。
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一张凳子、一炉烧得旺旺的柴火,以及一杯滚烫滚烫的热茶。但当我抬起头循着载方的身影朝前望去时,不由立即缩到狐狸身后,并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觉得眼前所见根本就不像是一座村庄。
那只是一片碎散在山坳中间那块平地上的老房子。
极其安静的老房子,敞着黑咕隆咚的门窗,由近至远在前方不远处一座只剩下半截石顶和四根石柱的牌楼背后悄然矗立着。
即便有些房子门口歪斜的木架上晾着衣服,它们潮湿僵硬的身体时不时在风里发出喀拉拉的响动,仍觉静到可怕。因为这些房子里完全没有一点灯光,也听不见一点人声,因而乍一看,觉得就像一团团隆起的坟墓,被雪厚厚覆盖着,在黑暗的苍穹下反射着一种冰冷阴鹜的白光。
实不相瞒,先生,喑守村三百八十二口人,自双山峪地震之后,现今老老小只剩下不到十人了。
当日在店里听载方对狐狸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说实话,我的感受并没有如此清晰和强烈。
也许因为有过黄泉村的经历,所以轻易不会为几句话所动。
但这会儿真的站在现场,真的亲眼目睹眼前如此萧条的一切,那股油然而生的毛骨悚然登时从骨子深处透了出来,又被四周打着旋儿的冷风一吹,生生冻得我一激灵。
我发觉这地方竟跟黄泉村是一样的。
到处充斥着一股含而不露的萧杀,到处充斥着一片寂静和阴冷的气息。
又因着周遭环境和气候的关系,那些感觉远比我当时初入黄泉村时更为直观。
死寂而森冷
所幸这会儿狐狸就在我面前站着。
近在咫尺的距离,这让一切可怕的感觉变得容易承受许多,因为我尽可以抓着他的衣角,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感觉着他的体温,然后在他平静的神色中找到一些能令自己迅速平静下来的安全感
这样想着的时候,我感到载方朝我看了一眼。
他常常这样偷眼瞧我,有时候目光里会透出些饶有兴味的东西。
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我猜可能同狐狸有关,因为在飞机上时我听他曾这样对狐狸说过,他说:“她现今叫宝珠么?人海茫茫大海捞针,先生到底是怎么把她给找到的。”
狐狸当时没有回答,也许因为他发觉我对他们这谈话很感兴趣,所以他沉默并且有些捉狭地朝我笑了笑。
这会儿他嘴角又再度扬起了那抹有点特别的笑,抬头若有所思地望着前方那道残破的牌楼。
牌楼上悉索一阵响,似乎悬挂着什么东西,在紧跟其后一阵风里轻轻晃了两下。
见状狐狸立刻朝它走了过去。
径直走到牌楼下站定,手往上一扬,一大团东西立刻哗啦声从牌楼一团粗大的绳索上剥离而下。不偏不倚正掉落在他脚边,也不知道到底是样什么东西,被用油布层层叠叠包裹着,裹成很大一个米袋状。
它原本被绳子横绑在牌楼顶端所残存的屋檐下,所以一度完全看不到它,如果不是包裹在它外头那层油布被风吹出的响动,恐怕连狐狸的眼睛也就此瞒过。
那层油布在这样寒冷的气温里已被损坏得很厉害。
落地一瞬登时大片大片从它上面剥落下来,露出里头一团裹得相当潦草的麻袋,而麻袋被风一吹立刻就松开了,松松垮垮豁出一道口子,露出里头翠绿色一团棉衣的衣角。
这一发现令我立时警觉地朝后退了一步。
直觉意识到情况不妙,与此同时,就见狐狸霍地蹲起手一把朝那东西上抓了过去。
径直抓在麻袋上,随即一使劲,哗的声将它撕裂了开来。
伴着麻袋的破碎声,一个人从里头硬邦邦滚了出来。
一个穿着五六十年代那种很流行的军大衣的男人。
年轻的脸庞苍白到发青,两只眼直愣愣朝着我的方向看着,眼里一丝神采也没有。
这张脸让我不由自主啊的一声惊叫。
并非因他是具尸体所惊。
而是因为这具尸体跟我身后那个正一步步朝我走过来的男人长得一模一样。
那个叫载方的男人。
他同他无论相貌还是衣服,甚至衣服上破损又缝补过的地方,竟然都是一模一样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闪念间,狐狸突然一转身一把将我拽进了他怀里。
旋即飞身而起,可刚刚跃到半空处就好像猛一下撞在了什么东西上,他立时往下沉了沉。险些因此从十来米高空坠落下去,所幸他急转身一把抓住身下那道牌楼顶端的斜梁,适时缓住了下坠的冲力。
但也仅仅只是缓解了短短片刻而已。
就在他借着缓冲的力量身子朝上一跃,试图再度带着我飞起那瞬,突然我看到他肩膀和背脊上闪出几行字。
赤金的字。
闪出那一瞬狐狸的身形一下子就凝固了。
刹那间僵硬得像块石头,唯有手指还带着一点点活动的自由,在我从他怀里跌落出去的同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随后身子朝下猛地一沉,在我坠落之前先我一步跌落到了地上,适时用他身子承接住了我紧跟着落地的身体。
那瞬间我看到一大片火焰突然自牌楼下升腾而起。
从四周那些如坟墓般死寂的房子内延伸而出,一路盘横至牌楼脚下,交错纵横出一幅无比诡异的火之图腾。
它熊熊燃起的一刹,狐狸身上那些字变得更加清晰了,金光四射,灼灼耀眼,直令我几乎完全睁不开眼来。与此同时,很多身影在这片原本空无一人的地方显现了出来,或举着火把,或提着风灯,神色漠然而冷峻,无声无息将我和狐狸团团围绕在那道被火光映得透亮的牌楼之下。
为首一个老者。
年纪很大了,大得完全无法透过他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看清他的长相。
雪白的头发在他坚硬得布满了茧的后脑勺扎成辫子状,像条巨大的蛇,顺着他肩膀蜿蜒拖曳在地上。他拖着它一路慢慢走到我和狐狸面前,慢慢将它甩到自己身后,然后伸出枯槁如柴的手指慢慢朝我脸上伸了过来。
眼见狐狸的目光因此而阴沉下来,他手腕一转一把将它搭在了狐狸的肩膀上,嘴里发出桀桀一声低笑:
“好久不见了,碧先生,还记得下官么。”
话音未落,我突然被狐狸使劲一推朝外跌滚了出去。
与此同时他整个身体突然间好似烧灼般嘶地燃出一团烟,烟气散尽后,他显出白狐原形静静躺在地上。
竟全无声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