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姥姥曾带我去过一座庙大约坐了三天火车和一天一夜长途车,那是座位于深山里小庙。
庙名字早已记不清只记得那天姥姥让我穿着鲜红色衣服而她带着一大包鲜红色蜡烛。带我进庙时那间不大庙堂里已经坐满了人,他们低着头匐地上像是膜拜着什么面前点着跟姥姥带一样红色蜡烛。
之后我见到他们膜拜对象是个年纪不大僧人。
他闭眼躺一张长长香案上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别人尸体,所以记忆特别深刻。至今依旧记得他面孔发青两颊凹陷模样,嘴唇是淡淡紫色看上去像是睡着但即便我当时年纪那么见到周遭气氛也已明了我所面对着究竟是什么。
那僧人身上缠裹着一层黑色布,从头到脚都缠着,只露出他脸。布上用金粉写着很多字,仿佛鬼画符一样,我看到一个年纪很大胡子雪白老和尚披着鲜红袈裟,那条黑色布上不停地写着那样字。之后我被姥姥按了地上,和周围人一样弯腰朝下匐着,额头贴着地面冰冷砖头。
之后我闻到了很重很重香火味从那张香案方向传了过来,和尚开始念经,周围人则一个劲地磕头,但那些声音之外,我听到有一些奇怪哼哼声从香案处传来。
只奇怪是,似乎周围其他人都没有听见,包括我姥姥,他们只一心闭着眼和尚诵经声里磕头。于是忍不住悄悄抬头朝那方向看去,随后见到那原本死气沉沉躺香案上年轻和尚,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头微微抬起好像挣扎着想要朝我看。
那时年纪太小不懂事,我张着嘴对着那副景象看得发了呆,但随即我后脑勺突然被姥姥用力一拍,便垂了下去。等再抬起时,那和尚依旧同原来那样死气沉沉地躺着,似乎我之前所见是个幻觉。
但它所留我脑中记忆却始终没有消失过。
而之所以现下突然间又想起了这些,是因为此时铘身上裹着那层黑布,同我记忆中那条裹年轻和尚尸体上裹尸布一模一样。
甚至上面用金粉写字体也是一样,因而见到一刹那,我便一下子想到了那个死去和尚,他那张青色脸和发紫嘴唇这令我登时忘记了那个苍白无常已距离这房间越来越近,只慌乱地看着铘露那层裹尸布外不见一丝表情脸。
我不知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显见原本束缚住他和无常那道丧魂天灯阵已不再起到那个作用,但他为什么会以这副样子跟随无常身边,还被它用那样一根粗而长铁链给拴着。他不是说过么,纵然凑齐二十七道丧魂,又能拿他怎样。
但现为什么会这样
脑子里正因此而乱作一团时,突然楼梯口蹬蹬一阵脚步声响,随即见到那姓赵道士喘着粗气从楼下奔了上来。一眼瞥见窗外情形,他用力吸了一大口气,随后匆匆跑到窗边将窗户关紧,咬破手指窗玻璃上写了些什么,边写边道:“他告诉我你们会这里,那位麒麟神爷。他要我告诉你们天灯已开全,无常着了道,被走尸控制了。现一路寻到这里,便是为了取你命!”
说着将那血淋淋指头朝我点了点。而没等我反应过来,便听狐狸冷声道:“他怎么会搞成这种样子。”
听狐狸这一问,赵道士手里动作微微一滞。
这当口窗玻璃上突然喀拉拉一阵脆响,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了,紧跟着我看到一层薄薄白气随着窗外那无常身影逼近而玻璃上凝聚了起来,并因此而令玻璃出现一些细碎裂缝。
裂缝到赵道士血迹处停止,转而扩散到墙面,于是赵道士转身迅速边上墙壁上也写了几个字,之后便从腰上系一只布囊里取出把雪白纤细如意,用自己血将它濡湿了,朝窗把上用力一插,便见无常原本几乎已碰到窗上手停了下来,扭头慢慢转向四周望着,像是一瞬辨别不出了方向。
见状这才平静了些气息,赵道士回头望向狐狸,面色有些阴沉地道:“麒麟大神用他煞气替我挡了一劫,所以,被无常勾去了精魄”
“替你挡劫?”闻言狐狸眉梢轻轻一挑,似笑非笑道:“啧,我至今倒还真没见过那只麒麟有替人挡煞善心。”
“你不信我,我也不指望你信我,”似乎早料到狐狸会有这样反应,赵道士没打算继续为此多说些什么,只低头用力擦了手上血迹,继续道:“你没那边,所以无法想象当时情况是怎样一种可怖,此后若是侥幸能助你们逃脱这劫,我是必然要还俗远离这片是非地了。”说罢,一抬头见到靠门处所安静站着方即真,他有些诧异地怔了怔:“方即真?你怎么会这里?你”说到后一个字时候眉头一皱,像是要再说些什么,却因窗外飘忽而来一阵清脆铃音蓦地住了口。
随后低低咕哝了句:“引魂铃么?!”那瞬脸色一下子难看了起来,他皱眉望着窗外那仍静静浮原地无常,喃喃道:“当时也是这样铃声于是这东西一下子就动了起来,一口气吞吃了二十七道死人魂魄,杀心起,便连我这活人也要吞噬”说到这里突然窗上咔声巨响,一道极长裂缝陡地玻璃上清清楚楚显现了出来。
见状赵道士条件反射地伸手朝前猛地一挡。
显然他以为是无常闯了进来,但无常依旧外面静静没有任何动作,反是窗上那柄如意被他这动作一撞突地从窗栓上跌了下来,顷刻碎得四分五裂。与此同时里头突地一道血色东西发出嘶声啸叫直飞而起,见状我听见狐狸气急般低低一声咒骂,随即身形一闪如电光般朝那东西冲去,却哪里来得及。
手指还未触到那红光末梢,它已笔直飞入头顶天花板内,这当口那上面突然扑勒勒一阵响,随即就见十来枚铜币从那上头跌坠下来,落地刹那,那道窗啪声爆裂了开来,扑面一团散发着硝烟般气味冷风,夹杂着雨丝和碎雪,同外面那原本静止不动无常一起蓦地朝着屋内冲了进来!
“跑!”我听见狐狸扭头朝我大喝了一声。
我下意识便要朝后退,腿却似一瞬间僵掉了,甚至全身力气也似乎半点都无,眼看着窗外那苍白身体朝着我方向直探而入,正急得脸憋到通红,被方即真一旋身抓着我肩膀便朝门外直抛出去!
一头跌倒门外,身体和四肢方才恢复知觉,忙爬起身想往楼下跑。但目光匆匆朝屋内扫过时,却突然被里头突兀间正发生一幕惊住了两脚。
我见到赵道士不知几时到了狐狸身后。
很近距离,以狐狸这样谨慎一个妖怪,平时断不会轻易让人如此接近一个距离。
只是他此时全副精神都集中窗口处那试图朝我追来无常身上,因而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于是,便连那赵道士突然扬手朝他甩去动作也丝毫没有察觉。
眼见有什么东西从那道士手里直飞而去,径自朝着狐狸脑后方向闪电般刺了过去,我不由一声大叫直冲回房里:“狐狸!!小心后面!!”
几乎我话音响起瞬间,那冲向狐狸脑后东西被方即真突然闪现狐狸身侧身影接了过去。
接到他手内,并狐狸回头当口扬手一甩,道:“之前我欠你,这里算是两清。”话音未落,两枚乌黑中透着青光东西叮叮两声掉落地上。
那是两枚至少三四寸长钉子,也不知是铜还是铁打造,通体发黑,长满了凹凸不平铁疙瘩,顶端至半腰处盘着条龙形东西,口中似有血迹般隐隐透红。见状狐狸抬脚将它们猛地踢飞,随即眼里绽出骤亮一道绿光,也不再去管那探身入内无常,伸手一掌便朝着赵道士那张似笑非笑脸上挥了过去!
说来也怪。
就赵道士因此而朝后避开时,狐狸身后那原本已大半个身体进入屋内无常,突然间也身体朝后猛退了下。
退至初所站位置站定,手一扬,手中锁链发出喀拉拉一阵脆响。
随即便见到铘抬起头发出低低一声吼。
吼声中全身腾地燃起一股紫色磷火,火光烧灼处他迅速蜕变成麒麟模样,而那块原本缠他身上裹尸布顷刻间化了开来,化作漆黑一层镣铐般东西,带着周身金色字迹固定他通体鳞甲上。
“可惜”随后我听见他身上似有人轻轻说了句。
当那层团团烧灼铘周身磷火随着他蜕变结束而渐渐消失后,我见到有个人他背上坐着,单膝盘着腿,仿佛画里那种佛像。
这人是赵道士。
但似乎又并不是他。
因为这一瞬他同刚才这屋里气喘吁吁说着话,又急匆匆窗户和墙上用他血抹着符咒他,完全像是两个人。
这个人究竟什么来头他为什么突然间反过来要攻击狐狸,又怎么会骑了铘背上,仿佛他就是那个设下天灯阵,并由此操控了无常人
这念头我脑子里闪电般一现,便听方即真走到狐狸身侧,抬头笑了笑问这道士:“可惜什么,道士?”
“可惜只差那么一点点,”
“你便能解决了这只麻烦狐狸精。”
赵道士看了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这里,必然麻烦,连血玉棺材也牵制不了你多久,到底是太岁爷。”
“连狐精眼睛也能骗过,到底是千年尸王。”
尸王两字从方即真嘴里说出,赵道士笑了起来,点点头:“我以为这副皮囊足够藏住我尸气,你是怎么闻出来。”
“倒也不需要闻,只不过是想着了那些破绽,于是突然刚才那瞬间醒悟了过来而已。”
“什么破绽。”
“香港白龙,本不是道教中人,因而,哪有什么可能去收上清教传人为弟子,也断不可能有正统道教人会自荐成为其膝下门徒。这为其一。”
“呵,”
“其二,你用九天雷并非是上清教术法,旁人未必清楚,我却对此知晓一二,因它千年前就已经绝传,后一次见人使用,是一个以操纵人尸行法教派中修行为高深一个人。”
“是么。”
“那人自喻为走尸王,操纵着有三代王后之称夏姬尸身,并奉它为地母尊者,若非后天命绝,只怕不知要涂炭多少生灵。”说到这里,话音微微顿了顿,方即真朝窗外那一动不动无常看了一眼:“但现今,虽然你生魂又被重复苏,却因这从未有过戾气和阴气而引来百年一现无常。你知是纵然有天大本事,也难逃这一劫,所以便诱使了张兰这类人替你备下布阵所需魂魄,一面促使梵天珠接近无常,以她灵气引去无常注意,又设下丧魂天灯阵,将无常逼得进退无路。”
“说得有点儿意思”
“而这中间唯一难过,却是我这一关。因而,你先借周艳这血族嫉妒心乱了我章法,再趁机以小棺材里那东西附了我身,让我逐渐迷失于混沌,无法窥知无常亦无法辨知你真身。之后,又以将死未死之人躯体作为自己外壳,骗过了麒麟和狐妖眼睛,到这一步,我终于失控替你杀了丧魂天灯阵里后一个人,而你,也终于借此完全控制住了原本该是来索取你性命无常,甚至天灯阵内将那完全对你没有防备亦或者完全没将你放眼里麒麟钉住了魂、并以金刚符镇住了他魄,是否,用就是刚才试图对付这妖狐手段?”说到这里,方即真冷冷一笑:
“呵,到底是数千年尸王,若不是这迫不及待贪婪及早暴露了你真面目,只怕至终都以为你不过是个小小又爱管闲事小道士而已。而偏偏这狐妖”话到这里目光蓦地朝身旁狐狸轻瞥一眼,意味深长地放缓了话音:“偏偏这狐妖,一心那颗珠子身后事上,于是,便轻易忽略了你近咫尺威胁,孰轻孰重,一时被他给本末倒置了,可是?”
狐狸嘴角因此而牵了牵。
我本以为他会就此反驳些什么,这样骄傲一只狐狸精,无论怎样也不会那些被他所不放眼里人面前,放任别人这样细数他失误。
但他只是沉默着,随后将目光从方即真处转向赵道士,淡淡一笑:“洛林,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赵道士因此而冲他一笑。嘴角扬起处,一道道裂缝从脸颊上绽了开来,露出里头血和肉。而显然那些血仍是鲜,它们湍急地流动着,随之争先恐后地从他脸上,脖子上,身上一大块一大块地脱落了下来。
随即那些血肉模糊地方露出一张脸,苍白并美艳得仿佛是个女人般娇柔脸。他搓掉手上裂开皮肉,将藏下面那纤细白皙手指把脸上血慢慢抹去,随后从铘背上立了起来,轻轻一拍,身上所残留着那些血肉便彻底脱落得干净。
于是终将这修长纤细男人身影完完全全地显露了出来,他掠了掠脸侧长长发丝,望着狐狸道:“上清大洞真经嫡系传人,他身体确是有点用处,不是么。”
狐狸冷笑:“你也不怕遭了天谴。”
“哈哈,天谴,”一听这句话,洛林大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世上为有趣笑话。随后将细长手指朝他指了指,慢慢道:“其实,你若早按我法子修炼,今日岂还会是这副落魄模样。”
“是么。”
“呵,老狐狸,我知你向来谨慎狡黠,不愿逆天而为之,同神交涉,是退避三分。这一点,纵然你我再是相似,却也是截然不同。”
“承蒙夸赞。”狐狸笑笑。
“但事到如今,只怕你却只有两条路可走。”
“哪两条?”
“你也知,操控无常,弑杀大洞真经嫡系传人,我必遭天谴。而你亦应该就此明白,什么能令我避过那天劫,我此趟而来,终目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这个目,我可以做出任何事,所以,其一,守你妖怪本分,给我袖手旁观。”
“其二呢。”
“其二,便是杀了眼前无常,”洛林笑道,一边附身,朝他做出一个轻便姿势:“杀了这个神,它将这小小宝珠精魄吸收干净之前”
话音落,目光便朝着我方向转了过来。
而我亦感觉到狐狸视线,他短短朝我瞥了一眼后再次望向洛林,一张脸似笑非笑着,也不知究竟心里头想些什么。
“哦呀”随后他轻轻咕哝一声。
“所以,现你打算怎样选择。”见状洛林再问。
“怎样选择?”慢慢将这四个字重复了遍,狐狸眉梢轻佻,忽回头直直朝我望了过来:“呵,你说呢?”
我不防备他会这样突兀地问我。
一时不由一呆。
正不知该怎样回答,便见他蓦地将目光重转向洛林,大笑了一声:“还能怎样选择,除了神阻杀神,你这行尸倒是说说看,我他妈还能怎样选择?!”
话音落,眼见他右手翻转蓦地令手里那块龙骨暴涨而起,我脑里血突然猛一阵翻涌。
几乎是立时朝他扑了过去:“住手!住手啊狐狸!你给我住手!!”
可是没等我靠近他,一股巨大力量便陡地将我从他身边掀了开来。
不由被迫着连退数步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刚跳起身,便见他手中流光一闪,那块龙骨宛如长长一道白虹当头便朝着无常直劈了过去!
“狐狸!”我尖叫。
无常是神。
妖若弑神,不仅要遭天雷劈打,还会被毁去所有修行。他穷极毕生修行。
而我不过区区不到百年命而已。
他若要我死太岁手中,我便死。
命若要我死无常手中,我也便死。
区区不到百年时间,只不过区区不到百年时间。
于是手里锁麒麟一把朝他身上挥了过去,试图阻止他这无异于自毁行径,却这时,突然听见身后蓦地响起一阵沉闷声音。
隆隆,仿佛脚下地面都随之而震颤。
与此同时一道沙哑低沉话音从那方向缓缓传了过来,声音似乎离得极远,又仿佛靠得极近:
“冥王出巡,众生退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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