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夫人耐着性子在家里又等了五六天, 眼看着皇长子抓周的日子一天近似一天,终于是等不下去了。
到了这会儿, 她不得不承认,这个当初被当成弃子代嫁出去的庶女,已然不是从前的小可怜,而她也不能再端着个嫡母的架子高高在上, 得放下身段来了。
“你是怎么传的话?”许夫人迁怒了一下陈妈妈,“可是说错什么话得罪她了?”
陈妈妈冤死了。虽然她在许夫人面前是说过几句挑拨的话, 可是到了许碧面前, 她半点都没敢摆谱啊。
“去沈府送份帖子,就说我明儿过去, 看沈少奶奶方不方便。”要许夫人把这颗昂了多少年的头低下去,也着实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儿, 想了想,还是打算再用点儿手段。
有点身份的人家之间走动, 当然是该先下帖子的。不然各家主母都不是闲着没事的,你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忽然跑去, 岂不是给人添麻烦么?说不准, 人家还根本不在家, 让你扑个空。
可是嫡母给嫁出去的庶女下帖子, 这要说出去可就有点儿不大好听了。这年头, 人家并不管嫡母是不是对你刻薄,谁叫你是庶出呢?可你对嫡母却要当亲娘一样的孝顺,哪里还能等到做娘的给你下帖子来访, 只要一句话,你还不赶紧的回去听吩咐呢?
许夫人是打算用这帖子再逼一逼许碧的。谁知陈妈妈去了,许碧接了帖子就笑了一声:“夫人礼数也太多了,如今我们家老爷夫人都不在京城,很不用递帖子的。妈妈回去与夫人说,也不劳动夫人过来,眼瞧着就是皇长子的周岁,等我进宫见了皇长子和婕妤娘娘,正好回去与夫人说一说。”
哪里等得到中秋哟!许夫人就是想去看皇长子抓周,这才变着法儿地要叫许碧回去呢。陈妈妈嘴里发苦,只得稍稍把这话透了点意思出来,立刻挨了许碧几句:“妈妈这是哪里来的糊涂想头?宫里那是什么地方,岂有咱们说去就去的?我这是皇后娘娘遣人来传召,才得以进宫去见见皇长子呢。妈妈以为这是去庙里上香不成,还呼朋引伴的……罢了,妈妈想来也不晓得这里头的规矩,还是别在外头乱说了。我这里听听还罢了,若是说到外头去,人家不说妈妈无知,倒要笑夫人不懂规矩了。再有那等看不得别人好的,使些小人心计,只说许家狂妄,岂不伤了宫里婕妤娘娘的名声?”
陈妈妈劈头盖脸挨了一顿,晓得这些话里夹骨头带刺的不能不多琢磨一下,只得全盘带回去转给了许夫人。许夫人自比她精明些,听完之后也被狠狠噎了一下,顿时想起当初许碧出嫁之前,拿许瑶的名声从她这里敲了四千五百两嫁妆钱的事儿来。
当初许瑶要参选,名声自是重要。如今她生了皇长子,许家人心中不免又多了点儿想法,就更要重名声了。故而,许碧这一招不说新奇,却是屡试不爽。
事到如今,许夫人也不能再摆什么架子,第二天就亲自登了沈府的门。
打从上回许碧回门,这一转眼又是两年多了。那次回门,许碧不过是换了一身儿行头,许夫人便觉得判若两人,如今,许碧长高了两寸多,早不是当初那单薄的模样,又因已为人妇,多添了几分自骨子里透出来的妩媚,看在许夫人眼里,又与从前不同了。
因是在家里,许碧倒也没有盛装,都是家常衣裳,头上也不过一二簪环,却都是精品。许夫人目光在她耳垂上一对儿镶珠坠子上滑过,上头两粒珍珠皆有莲子米大小,颜色粉红,宝光莹润,虽是湖珠,却也能值得百八十两银子。
许家当然也用得起珍珠,可品相这般好的珠子,许夫人自己也只有两颗,镶了一对儿珠钗,最后给许瑶带进宫去使了。就今日许夫人头上戴的簪子也镶了几颗珠子,却皆是黄豆大小,颜色且是淡白之色,比起许碧耳朵上这两颗珠子不知差了多少。
今非昔比,真正是今非昔比了。许夫人压下心中涌起的酸涩之感,暗暗地安慰自己:许瑶已然生下了皇长子,将来若是皇长子能得继位,那许瑶的尊荣、许家的富贵,又岂是沈家能比得的……
这般自我安慰了一番,许夫人才能让自己露出笑脸来,用尽量和蔼的语气招呼了一声:“碧儿。”
“夫人怎么来了?”许碧也是笑吟吟的,横竖如此堵心的是许夫人,又不是她。
许夫人一口气又噎在胸口上。她为什么来,这死丫头不知道吗?
只是再气,许夫人也只能忍着道:“自上回你回家,这一转眼就两年多了,你爹爹在家里不时地念叨,怕你们刚回京城事情多,也顾不得回家,这不,紧赶着叫我过来瞧瞧你。”到底是没忍住,还是把许良圃给搬了出来。
许碧冲她一笑:“可不是。这才回京城,夫君那里指挥使司的事儿尚未交接清爽,皇后娘娘又下旨召我进宫。这宫里的规矩我也不大清楚,可不是闹了个手忙脚乱。”
许夫人连忙道:“娘娘召你进宫的事儿,家里也听说了。也是怕你年纪小,以前从未进过宫的,不如到时我陪你去?”
许碧把头一歪,笑吟吟地道:“早听说夫人时常能递牌子进宫见婕妤娘娘,原来也是要入宫看皇长子抓周的?那真是太好了。说来宫里给了块入宫的牌子,我还不晓得怎么用,到时候就跟着夫人学了。”她轻轻一拍胸口,笑道,“我还真怕哪里做错了,到时候进不去宫门哩。”
许夫人哪有入宫看皇长子抓周的允准,就是平日里,许瑶那位份也不能随意见家人的。她有心蹭许碧这块入宫的牌子,可从许碧进来,口口声声就是“老爷”、“夫人”、“婕妤娘娘”,说话里都透着股疏远劲儿,尤其最后一句话,真是暗含威胁。许夫人十分之担心,这死丫头能干得出把她撂在宫门外头自己进宫的事儿来。
倘若真是那样,她这脸可就丢光了。当然,娘家人丢脸,许碧脸面上也不见得光彩。可是她毕竟是嫁出去的人了,若是她自己不在意……许夫人咽了口气,和颜悦色地道:“碧儿,这嫁出去的闺女虽说是别家人了,可到底娘家还是靠山……”娘家好了,在婆家才能直得起腰来不是?
许碧哦了一声,点头道:“原来如此。我说去年年下陈妈妈怎么就往杭州跑了一趟呢。若陈妈妈不跑这一趟,我在沈家如何立得住脚呢?”
许夫人明知她说是反话,要厚着脸皮认下来,实在做不到;要解释,就更无话可说了。毕竟女儿嫁出去两年多才跟姻亲走动,这实在跟靠山什么的挂不上半点边。
许碧也懒得跟许夫人再磨嘴皮子了。该说的话她都叫陈妈妈带回去了,许夫人还想着跟她进宫,简直就是不知所谓了。转头朝知雨使个眼色,知雨立时就弯下腰来,声音不高不低地道:“少奶奶,大少爷吩咐了,中午要带客人回来,让您亲自去厨下看着拟菜单子……”
这种撵人的手段,许夫人都是用老了的,一听就知道是借口。可手段再老,管用就行。尤其如今是许夫人要求着许碧,纵然明知是借口,又能怎样呢?
到了这会儿,许夫人总算是死了想巴着许碧去宫里的想头儿,只得道:“你过些日子进宫,我这里有些东西,还想托你捎给你大姐姐。”
许碧一哂:“不知道夫人想捎什么?若是大件东西怕是不相宜,我也不过给皇长子送一副金锁片项圈罢了。”早说这话不就完了?若是让她给许瑶捎些银钱,她顺手也就办了,可若是要让她带什么药材之类有嫌疑的东西,那是别想的。
许夫人的确是想让许碧捎点人参之类的东西。虽说宫里这些东西必不会少,可许瑶能不能轮得到,那可就不好说了。当初许瑶入宫的时候,许家也给备了两棵参,但这生产过一回,必是耗费了些的。许夫人一片爱女之心,只想着有备无患,谁知还没开口又被许碧堵了回去,不免也有些恼了:“不过就是些许东西,哪里算得上大件。那也是你大姐姐,只是顺手的事儿,就这么难为你?”
老实说,许夫人露出这等嘴脸,许碧倒觉得比她刚才装腔作势的模样还自在些,淡淡道:“入口的东西都是忌讳,我是不会往宫里捎的。夫人若是这么担心婕妤娘娘,何不去往宫里递牌子请见呢?就说怕婕妤娘娘在宫里分不到这些东西,特地送进去,想来宫里太后娘娘必会觉得夫人是慈母的。”
许夫人被她噎个半死。许碧瞥她一眼:“我劝夫人别想三想四了,若要捎些银票什么的,我倒可转交,若是别的就算了。夫人方才也说了,既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婕妤娘娘进了宫就是皇家的人,什么事自有皇家做主。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都是讲规矩的人,宫里更是规矩多的地方,夫人还是按规矩来,也免得反倒给婕妤娘娘添了麻烦。”
要按她的意思,根本不想提醒许夫人什么。无奈她投到了许二姑娘的身体里,也只好多这一句嘴了。
许夫人最终还是从装人参的匣子底下取了一小叠银票出来。许碧接了瞧瞧,都是十两一张的,足有几十张,合共八百两。在宫里打赏那些大太监或得脸的掌事宫女正好,用起来也方便。
许碧当着许夫人的面点验清楚,拿个荷包装了起来,拿线封了口子。晚上沈云殊回来,少不了跟他报备一下,叹道:“还是亲娘想得周到。只是这心哪,还是大了些。”若是没什么别的想头,又何必要这么些银子去打点那些要紧的人?
沈云殊在兵部又折腾了大半天,眉宇间还有几分烦躁,闻言也没怎么客气,冷笑道:“生了皇长子,心自然是要大了。世上的人,多是如此。”
许碧奇道:“你这是发的什么感慨?可是遇了什么事?”兵部一直都不省心,沈云殊前几天就在那里为着江浙明年的军备银子跟他们磨牙,可也没见如今天这么烦躁呢。
沈云殊接了妻子端过来的一盏温茶,一口气灌了进去,才道:“你是不知道,才说敬亲王要开府,就生出许多事来。太后一时这个一时那个,宫里宫外都不得个清闲。皇上那里更是如此,倒好像敬亲王开府,皇上欠了她什么似的。说得难听些,当初太子出事,又不是皇上做的……”
这话可就真有点耸人听闻的意思了,也就是夫妻两个在屋里说话,方能这么没忌讳罢了。许碧道:“你今儿去见皇上了?”
沈云殊点头道:“你要进宫,我总得去向皇上讨个章程。”说着,神色又有些不大好看。
许碧看他这样子就猜到一点:“是不是我进宫的事儿,并不是皇上的意思?”
沈云殊阴沉着脸没说话。许碧便笑了笑:“我猜着也是这么回事。恐怕就因为咱们救了梅家姑娘,皇后才想起我来。这么一琢磨,叫了我去,也是给袁胜兰提个醒儿——皇长子不是她生的,许婕妤才是亲娘。”
要说梅皇后的心思确实是缜密。就这么一手,可是一举好几得呢。
首先,许碧如今可是沈家妇,沈家跟袁家的仇这辈子是解不开了,许碧只要一露面,许瑶有她这么个妹妹,就休想再跟袁胜兰结盟。
其次,许家跟沈家这门亲事究竟是怎么回事,皇后必定是知道的。这样的日子,许碧去了,说好听也是许瑶的娘家人,可一个当初被硬塞去代嫁冲喜的庶妹,跟自己亲娘,许瑶想见哪一个?就算许瑶有什么计划想找娘家人商量,也是断不可能跟许碧商量的。
有这两条,梅皇后就给自己杜绝了许多隐患,至于什么给袁太后添个堵啊,显示一下她对许瑶的宽容体贴啊,那就都是捎带着的了。
沈云殊脸色就更不好看了:“皇后还记得是咱们救了梅家姑娘?”好心救了人,结果就得了这个?
许碧笑了笑:“或许皇后觉得,能让我进宫看看皇长子,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这些话,你没跟皇上说吧?”
沈云殊淡淡道:“我还不傻。”疏不间亲,卑不动尊,他便有一万种想法,也不会在皇帝面前说的。
“不过,皇上已经说了,他会去与皇后说,到那天也会照顾于你。”皇帝答应了他,不让许氏“受委屈”,只不过皇上所说的委屈,与他所想的未必相同。
许碧叹道:“皇上既然这么说了,那你就放心吧。只要皇后不是动了心思害我,便是利用一二也没大妨碍。若不是我嫁了你,怕是连利用的价值都没有呢。”只是现在她的份量还不够,只有让人利用的价值,却还没有足够的让人尊重的价值。不过只要沈云殊在皇帝那里有份量,事情总会渐渐好转的。
沈云殊拉着她的手,嘴唇微动,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虽然心里有些不快,到了八月十四那日,许碧还是收拾打扮好了,早早起身往宫里去了。
皇长子虽生在八月十五,但那日宫里有大宴,为免冲突,这抓周宴就提前了一天举行。
在宫门处递上牌子等了一会儿,里头出来的人居然是于公公,倒让许碧颇有几分诧异:“如何又劳动大监……”
于公公满脸笑容:“皇后娘娘吩咐奴婢,接沈少奶奶先去交泰殿。”
从宫门到交泰殿真不是一段很短的距离,但许碧还没有在宫里坐轿子的资格,也只能靠两只脚了。幸好她锻炼身体大有成效,这会儿天气也凉快,一路走到交泰殿,也不见面红气喘,唯鼻尖上微有点汗珠罢了。
于公公进殿内通报去了,许碧就自袖中掏出块手帕把脸上的汗轻轻一抹,跟着出来迎接的宫人走了进去。她是不大用脂粉的,不过是略修一修眉,再用点口脂提提气色,便是出些汗,也不怕仪容不整。
不过,这也只是她罢了。许碧心里明白,自己这几年锻炼下来,身体远较一般内眷为好。不说别人,倘换了许夫人来,这一路走过来不说汗出如浆,也要有些气喘了,脸上脂粉也必定要花。
许碧这是头一回进宫,不知道宫里的内侍们走路都是这个速度,还是于公公觉得她年轻才走得快,又或者是赶时间,但这一趟走下来,不能不让她心里要多琢磨一下了。
交泰殿前殿平日也用来让皇后接受内外命妇见礼,故而甚为轩朗,窗户上镶的都是琉璃,光线十分明亮。许碧才一进殿门,就看见上头坐了两个人。一个身着明黄宫装,自然就是皇后了;另一个却是少女打扮,一条石榴裙照得殿里似乎又明亮了几分,瞧着仿佛还有点面熟。
许碧心里琢磨着这少女的身份,稳稳地拜下去:“臣妇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快扶起来。”梅皇后没等许碧拜到底,就在上头笑吟吟地唤了一声,随即拍了一下身边的少女,“这就是沈家少奶奶,你不是要道谢的么?”
虽然有宫人来扶,许碧还是行完了礼,这才抬头起身,便见那少女已经立起身来,大大方方地向她一笑:“那日在城门处,多蒙沈少将军援手相救,真是多谢了。”
许碧不禁恍然。怪道看着面熟,原来这就是那天在马车里的梅姑娘嘛。只不过她当时被那个大丫鬟掩在身后,她只影影绰绰看见了半张脸,一时没有认出来罢了。
原来梅皇后让于公公带她来交泰殿,就是为了见这位梅姑娘的?
许碧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生出这个念头的。若是按正常思维来说,既是梅皇后让她进宫的,那她本该先来向梅皇后问安才是。可是不知怎的,许碧总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对的,毕竟梅姑娘虽然请动了梅皇后赏赐东西以表感谢,可是梅大儒家里却始终没有什么动静,就好像不知道这事儿似的。
不过此时也不是让她思索的时候,许碧先回梅姑娘一笑:“原是举手之劳,皇后娘娘亦赏赐过了,梅姑娘不必客气。”
梅姑娘落落大方地笑道:“虽说娘娘替我出了谢礼,可总要当面道谢一回,才算诚意不是?沈少奶奶说是举手之劳,于我却是救命之恩呢。”
梅皇后含笑听着她们说话,这会儿才道:“若婳是我族叔的幼女,最得宠爱的。平日里也时常来宫里陪我,她这次出事,真把我吓着了。”
许碧做诚惶诚恐状垂头听着,却觉得这话听在耳朵里并不是很舒服。梅皇后把梅若婳说得如此重要,难道是在驳她刚才说的“举手之劳”的话吗?
梅皇后看她拘谨,便笑了笑没有再说,转头对于公公道:“送沈少奶奶去永和宫吧。这抓周还要有些时候呢,你们姐妹两个多年未见,总要叙叙旧。”
这是恩典,许碧就算不想跟许瑶叙旧,也只有答应的份儿,跟着于公公又出了交泰殿。
走这么老远到交泰殿,总共就说了这么几句话,又要再走去永和宫。许碧真觉得,要自己原还是许二姑娘那样的娇弱单薄,没准走一半就要走不动了。
就算再怎么清楚如今是梅皇后身居高位,许碧也觉得心里不痛快了。其实梅皇后并不必现在让她去永和宫,如果不想许瑶与家里有什么联系,大可等到抓周开始之后再让她们相见。现在把她打发去永和宫,只能说明梅皇后根本没打算跟她聊天。
许碧当然也没指望梅皇后会跟她做友好的长时间交谈,但她本也没想要进宫来。梅皇后既然让她进宫替她出力,至少看在沈家的份上也该有个礼贤下士的态度。可这般行事……她是打算连沈家的脸面也不顾吗?这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