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7
阎立本薨的时候, 已经年过七十。
人生七十古来稀,在大唐, 七十已是高寿。
阎立本前年当了大唐的中书令, 成为了首席宰相。李沄本以为阎立本还能多几年元寿,毕竟,武攸暨年纪尚轻, 在一些事情上再有天赋, 也得要有名师点拨,才能事半功倍。
如今阎立本已经薨了,李沄心中既感伤又怅然。
——前年英国公李绩薨了, 今年又轮到阎立本。
这些青史留名的武将和文臣,最终化为一坯黄土,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
说起阎立本,李治有些感伤, 叹息着说道:“前两天阎相进宫的时候,还与我戏言, 说攸暨天天跑护国寺去研究地图,等日后大唐国强民富,不妨让攸暨为大唐修路。还说他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巴蜀之地到关中的道路能好走一些。”
从巴蜀之地到关中的道路修好了, 各地的往来通商自然也就多起来。还有巴蜀之地粮食充裕,也能缓解关中每逢天灾人祸时的粮食紧张局面。
李沄望着父亲感伤的神色,没说话。
这些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文臣武将,哪个不是跟人间宝藏似的难得?
如今都一个个走了。
难怪父亲既感伤又惆怅。
***
武攸暨自从阎立本薨了之后, 就一直心情不太好。小周国公在宫里该去崇贤馆上课就去上课,可是闲暇的时候,却没像从前那样经常去承乾殿找几个小伙伴们玩。
李显带着薛绍和李旦到丹阳阁找阿妹,说过几天是武攸暨的生辰,他们寻思着给武攸暨过生辰,好让他高兴高兴。
周兰若闻言,眨巴着眼睛,“阎相薨了,攸暨表兄心中不舍得老师,定然十分难过,哪有心思过生辰啊?”
李显:“……”
虽然周兰若说的有道理,但李显并不想承认自己此举是错的。
武攸暨可是他的好兄弟,好兄弟如今心中难过,他是一定要关照的。
李显:“怎么没空过生辰呢?生辰这事情,并不会因为你心情好,也不会因为你心情不好,就能忘记的啊!”
周兰若眨巴着眼睛,“哦”了一声,然后又问:“那你们准备好礼物了么?”
薛绍闻言,微微一笑,“还没呢?我准备出宫回公主府看阿娘的时候,再去看看买什么好。”说着,他的目光落在了李沄的脸上,温声说道:“我想去长安的东市和西市去看看,然后再给攸暨买礼物。太平有没有什么东西想要,我到时候一起带进宫来。”
李沄朝薛绍展颜一笑,甜声说道:“多谢薛绍表兄,太平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李显问李沄说:“太平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难道你不给攸暨准备一下生辰礼物么?”
李沄抿嘴笑了笑,睨了三兄一眼,“我早就准备好了。”
武攸暨从去年开始,就在他设计的图上加盖个人私章。
李沄送给武攸暨的,是她在母亲那儿收刮的鸡血石。
那鸡血石色泽十分动人,顶端的红色像是云雾一般。
李沄想着那块鸡血石就给武攸暨吧,正好给他雕一个印章。
李显一听说阿妹已经准备好了给武攸暨的生辰礼物,当下好奇,吵着要李沄把准备好的东西拿出来给他们瞧瞧,好让他们有点分寸。要知道,阿妹库房里的宝贝要是拿出太阳底下晾,随便一件什么东西,可都是稀罕物。
李显并不想自己和薛绍李旦选的礼物,比不上阿妹的。
即便是真的比不上,那至少不要差太远。
谁知李沄却歪着脑袋,问三兄:“三兄想知道?”
李显看看李沄,又看看站在自己身旁的李旦和薛绍,那两个小郎君也是满心好奇,只是没有像李显那样表现得明显。
李显点头,“当然,不止是我,四弟和薛绍也想知道的。”
李沄和周兰若对视了一眼,两人笑了起来。
只见小公主抬手,食指放在了红唇中间,神态俏皮地跟几位兄长说道:“可我不能告诉你们哦。”
李显:“……”
李显意兴阑珊地带着两个弟弟回去承乾殿,一边走一边小声跟李旦和薛绍咕哝,“这么神秘,这么神秘等到攸暨生辰那天干脆别送啊!真是,非要告诉我们她准备好了礼物,又不说。”
周兰若听见了三表兄的咕哝,哈哈大笑起来。
李沄也是忍俊不禁。
送走了几位兄长,李沄想了想,跟周兰若说:“攸暨表兄这时候大概是在太液池那边晒太阳,因为阎相去世,他心情总是不好,我想去陪他说两句话。”
周兰若抬头,看向李沄。她本来想说太平我跟你一起去吧,可是话到了嘴边,又没说。
武家小表兄是个很好相处的人,聊起天来也是什么都能聊,又会画画又会盖房子,周兰若也十分喜欢武攸暨。
但周兰若总是害怕看见身边之人难过的模样,她从小活泼爱玩,能带着身边的人玩得很高兴,却不擅长安慰别人。她想着见到武家小表兄那强颜欢笑的模样,心里就有些发愁。
该说什么武攸暨才会不难过呢?
说今天天气真好?
周兰若不喜欢那种跟人聊天时小心翼翼的感觉,于是打消了要陪李沄一起去找武攸暨的念头。
初冬午后的太阳暖烘烘的,驱走了空气中的些许寒意。
太液池边的槐花树下,一个身穿着宝蓝色锦袍的少年郎站在空地上,手里还拿着一根树枝,不知道在地上在写些什么。
李沄带着槿落秋桐到了太液池边,就让槿落秋桐在旁边等着,没有惊动武攸暨,无声地走过去。
阳光正好,温暖的太阳透过树叶的间隙,洒落斑驳的光影。
少年郎眉目俊秀,低着头,抿着薄唇,似乎是在思量什么事情。
李沄走进一看,地上摆着许多长短不一的树枝,放在不同的位置。这个少年郎,大概又是在想什么算学题或是建筑设计之类的问题。
李沄走路无声,可人还没靠近武攸暨,武攸暨便仿佛是察觉了什么,抬起头来。
见到李沄,武攸暨脸上神情一怔,随即笑了起来,“太平,怎么一个人来了?”
李沄笑着走过去,“我不是一个人来的,就是远远看着攸暨表兄很认真地不知道做什么,就自个儿过来了,没让槿落秋桐过来打扰。”
武攸暨将手中的树枝往旁边一放,笑着说道:“就是没事比划比划,没有认真地做什么事情。”
在宫中的几位少年郎之中,年纪最小的就是武攸暨。可他却是这几位兄长当中,心思最缜密的一个。
从当初进宫时双目会不经意流露几分惶然,到如今的不动声色,他在宫里成长得确实很快。即便是伤心难过,也没去打扰任何人,就这么自己消化。
李沄跟武攸暨说:“刚才三兄带着四兄和薛绍表兄到丹阳阁了。”
武攸暨侧首,漆黑的眸子带着几分狐疑看向李沄。
李沄脸上梨涡轻浅,“说是攸暨表兄的生辰快到了,他们想给你准备礼物,可还没想好准备什么,便找我来商量。”
武攸暨愣住,随即面上缓缓展露笑颜,有些无奈地说道:“我都这样大了,还要准备什么生辰礼物。”
李沄一本正经地附和点头,说道:“就是,分明是三兄想趁着攸暨表兄生辰的时候,自己好吃好玩一场!”
武攸暨汗颜,连忙说道:“话也不是这么说的,三表兄虽然生□□玩闹,但——”
少年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望着李沄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忽然就说不出话来。
由于老师阎立本去世的缘故,他情绪不太好,玩什么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
他因为阎立本去世的事情心中难过,可李显等人的心情却不见得与他一样,武攸暨不想给小玩伴们扫兴,因此最近都没怎么去跟他们玩耍。
但几个小玩伴对他的关心,他是知道的。
他都知道的事情,太平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因此当武攸暨看到李沄脸上的神情时,话就顿住了。
他怔怔看着李沄半晌,才像是投降似的轻叹一声,“我知道三表兄他们关心我,我很快就会没事。”
李沄伸手,想向平时父亲和母亲安慰她时那样,摸一摸武攸暨的脑袋。可一伸手,发现自己够不着。
幸好这时武攸暨已经转头,改为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没有发现她的举动。
李沄默默地将爪子收了回去,想坐在池边的草地上。
谁知武攸暨眼睛好像是四面八方都能看见似的,说:“太平,等等。”
李沄愣住。
武攸暨将放在旁边的披风拿了过来,铺在了草地上,温声叮嘱:“草地上凉。”
李沄望着武攸暨,笑了起来,她坐在武攸暨的披风上,拍了拍身旁的位置,“攸暨表兄,老站着做什么,过来坐一会儿啊。”
武攸暨只得过去,坐在了李沄身旁。
两个小家伙,就那么并肩坐在太液池边,晒着冬日的暖阳,什么话也没说。
李沄被暖烘烘的太阳晒得昏昏欲睡,干脆闭目养神。
她跟周兰若一样,并不擅长安慰旁人,言语有时候说多错多,那就干脆不说。
人在难过的时候,知道身旁还有个人陪着,心里或许会好一些。
武攸暨目光从水面上拉回,落在了身旁的李沄身上。
小公主今年已经八岁,他记得自己初次见到李沄的时候,她还不到四岁,小小的一只,粉嫩嫩的,漂亮,可爱。
才一见面,她就冲着他善意地笑,然后哒哒哒跑过去,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说攸暨表兄,这是太平送给你的。
他低头一看,是个金算盘。
再后来,他就被皇后姑姑接进宫里来,跟几位表兄和眼前的这位小公主玩耍。
时间过得那么快,他都快忘了在房州的父母如今是什么模样。
可是这宫里所有的人和事,却已经根植在他的心里。
武攸暨的面上流露出几分与他年龄并不相符的沉重,缓缓地舒了一口气。而坐在他身旁的小公主,双手抱膝,头枕在膝上,似乎是已经被这冬日的暖阳晒得睡着了。
这么无忧无虑的性子,武攸暨有些莞尔,担心水边风大,等会儿她要受凉。
可他心中又有些留恋这样安静有人陪伴的时候。
就在这时,李沄的眉头皱了皱,似乎是嫌阳光过于刺眼,将脑袋转往双臂间。
武攸暨默了默,然后抬手,用自己那宽大的衣袖,帮她挡着那扰人清梦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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