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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

雪越下越大。

王百川让人拿了伞来, 让苏子乔赶紧出宫回府去换下这一身已经沾满白雪的官服。

苏子乔笑着谢过王百川,接了伞便往宫门走。只是没走几步, 忽然有个声音再喊——

“苏将军, 请留步。”

苏子乔闻言,回头。

只见是一个长相清秀的年轻宫人,见到他停下, 便笑着上前, 将手中的一个水袋恭敬地递了过去。

苏子乔看着递到眼前的水袋,剑眉微挑。

宫人笑道:“这是驱寒的汤药,是公主到紫宸殿时便让奴准备好的。”

苏子乔愣住, 片刻之后,才伸手将那水袋接过,“子乔谢过公主。”

那宫人笑了笑,朝他微微欠身, 便转身离开了。

苏子乔望着送到他手中的水袋,手中的水袋还是温热的。

冰天雪地之中, 唯独手中的那点暖,传到了他的心里。

***

在紫宸殿里的太平公主陪着父亲说了一会儿话,又帮着父亲将桌面上的奏章整理好之后,便与父亲一同回长生殿。

太平公主从小就是父母的贴心小棉袄, 深谙与父母的聊天之道。

她先是在紫宸殿里弹了一曲转移父亲的注意力,随后便是陪着父亲说着近日的趣事,圣人在朝堂上听惯了家国大事,如今听着女儿掰扯那些家长里短的日常, 也觉得有趣。

李沄说着说着,见父亲有了说话的兴致,便好奇地问父亲:“阿耶,您方才为何要罚子乔?”

李治对苏子乔,气也气过了,罚也罚过了,如今人也被他赶回去禁足了,心中早就不将这事儿放在心里。

帝王带着女儿走在紫宸殿通往长生殿的回廊上,外面白雪被寒风卷了进来。

李治:“苏子乔殿前失仪,所以我罚他。”

“那他为什么会失仪呢?阿耶不能跟太平说说吗?”

也不是不能说。

李治记得母亲在世时,父亲在朝堂之上遇见了什么事情,也会与母亲说。

后来母亲去世,晋阳阿妹与他一起被父亲带在身边,那时晋阳阿妹也时常会问父亲朝堂上的事情。有什么人惹父亲生气了,晋阳还会为他们求情。

李治既然能让自己的皇后参政,朝堂上的事情,从来也是只要女儿来问,他便说给她听的随和模样。

李治:“太平知道吧,裴行俭打了胜仗回来,还带着阿史那伏念及其部下回到长安。阿史那伏念等人如今是我大唐阶下囚,我本想择日将他们处死。苏子乔得知,认为不妥。”

接下来的话,已经不必李治多说什么,李沄当然也是明白的。

李沄虽然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可咋一听,也是震惊了。

大唐开国以来,从未有过对战俘大开杀戒的事情。先帝太宗在位期间,对周边四夷采取的都是怀柔政策,到了父亲,也是如此。

如今怎么如此任性,一言不合便要斩杀战俘?

“阿耶为何要将那些人处死?”

“阿史那伏念等人只是假意归降,不杀他们,莫非让四周之夷都认为大唐是可以随意戏弄的对象么?”

“不对,阿耶心中想的,不止是这样。”

一阵卷着雪花的寒风拂过,李沄微微低头,小脸往斗篷的帽子里藏了下。

“裴将军是阿耶信任的人,太平记得当初要讨伐突厥时,您还为该要让谁带兵出征辗转难眠,差点头疾都犯了。后来,您终于定下由裴将军带兵出征。”

这一次讨伐突厥,大概也是想给狼子野心不死的吐蕃一个警告,大唐出兵之盛,前所未有。

“裴将军讨伐吐蕃,不战而屈人之兵,将阿史那伏念及其部下都带回长安,不管阿史那伏念是真情还是假意,他总归是到了长安,是死是活,全凭阿耶一句话。一国之主,既然敢主动进犯大唐边境,想来也是雄心勃勃。有如此雄心,不到穷途末路,岂会归降?”

李治:“……”

圣人当然知道宝贝女儿的意思。

在绝对的权力之下,阿史那伏念是否真心归降,并不重要。

而小公主微蹙着秀眉,不解说道:“阿史那伏念是裴将军带回来的,太平也听说过裴将军打仗的事情,那般足智多谋的将军在朝中绝无仅有。阿史那伏念等人归降,是因为裴将军答应保全他们的性命。太平记得高丽高藏和他的部下,当年被英国公带回长安后,父亲还给他封了五品的官职。如今阿史那伏念并未求官,只求能保全性命,阿耶为何不能成全?”

“若不能保全阿史那伏念等人的性命,便是大唐失信。”

李治听着女儿的话,笑了笑,淡淡地说道:“胡说,怎会是大唐失信?分明是裴行俭未经朝廷同意,许下诺言。”

李沄愣住。

裴行俭作为主帅出征,代表的就是朝廷。父亲心中很清楚,裴行俭的承诺就是大唐朝廷的承诺。

可如今父亲却忽然说出这些耍赖的话……父亲确实可以翻脸不认人,说保全战俘性命是裴行俭自作主张,可那犯不着。

如果阿史那伏念等人死了,最终承受恶果的终究是大唐,可就目前来看,最受打击的恐怕是裴行俭。

打胜仗的功劳没了,还会被千人所指,说他失信于人——

电光火石间,李沄却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历史上的裴行俭曾经讨伐突厥,那一次裴行俭讨伐突厥,也是带回了突厥可汗和部落的酋长。

可是那一次裴行俭打了胜仗,却并未得到褒奖,而他带回去的战俘全部被圣人李治斩杀于长安闹市。

裴行俭自那次之后,便心灰意冷,回府闭门不出,淡出朝堂。

如今历史走向早已不同,可裴行俭讨伐突厥的这件事情,却在这一瞬间与她记忆中的事情重合在一起。

李沄的心缓缓下沉。

李治本是听着李沄说话的,可她说着说着,便没了声息。

转头,女儿脸上那错愕的神色便落入他眼里。

李治以为李沄是想明白了什么,笑了笑,语气淡淡地说道:“太平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呀。”

李沄眨眼,“我、我……”

她侧头,努力想在自己的记忆里搜寻,如果那次裴行俭讨伐突厥没有被褒奖,那么从这次胜仗中的最大受益者是谁?

可李治不知道女儿此刻的念头,李沄话说到一半顿住,一副错愕的模样,他只当女儿是弄明白了其中的曲折。

李治抬手,将王百川手中的伞拿过,让跟随在后的宫人别跟近了,便与李沄一起缓步走下台阶。

“太平,裴行俭已经老了,可苏子乔却还很年轻。”

李治想,他放任皇后参政议政已经多少年了?

大概……是他打算要将媚娘封为宸妃的时候开始。

这么多年过去,当初先帝的武才人,早已变成了他的皇后殿下。

他与皇后,走过太多的风雨变幻。

放任皇后参政议政,甚至双圣临朝,那是从来都没有过的。

但他愿意,也乐意。

可就在此次战俘之事的处理上,李治忽然发现,他的皇后,野心超乎他的想象。

身为天子,李治近年虽然头疾频繁发作,目力也受到影响,可他还没昏了脑袋。

裴行俭大败突厥,班师回朝之日,向朝廷献俘,这本该是要对他大赏特赏的事情。可就在这时候,裴炎求见,说此时不该赏裴行俭。

不该赏裴行俭,那该赏谁?

裴炎说裴行俭虽然带回了阿史那伏念,可那是裴行俭私下给了阿史那伏念好处的。

此番讨伐突厥,功劳应该属于北上进逼突厥大营的程务挺和苏子乔。

那时苏子乔和程务挺本能围杀阿史那伏念,可裴行俭却为了突显自己的功劳,没让程务挺和苏子乔行动。

主帅裴行俭怕下属抢了功劳,因此该杀之人并没有杀,反而将其带回长安邀功。

阿史那伏念及其部下,早便该死于我军的马蹄之下,竟也敢奢望朝廷赦免他们,给他们封官进爵。

裴炎与正谏大夫明崇俨,两人轮流上阵,向李治进言。

当然,主要是裴炎。

裴炎说不战而屈人之兵是美谈,旁人都说功劳是裴行俭的。可实际上,程务挺和苏子乔才是此役最大的功臣。

单凭裴炎,大概是还不至于直接这样针对裴行俭的。

那么是谁,为裴炎撑腰呢?

事情的真相,早已呼之欲出。

李沄想起了华阳夫人库狄氏,当初母亲为何要让库狄出宫,嫁给裴行俭呢?

至亲至梳夫妻。

华阳夫人库狄氏和裴行俭。

母亲和父亲。

李沄与父亲走下台阶,走过大雪压枝的海棠树下。

“太平知道,阿耶心中偏爱子乔。”

裴行俭已经老了,苏子乔却还很年轻。年轻的将军,他的未来还有无限的可能,如果母亲不愿意裴行俭拜相进入权力的中心,这次胜仗的功劳可以不给裴行俭。

父亲向来心思清明,可是在这事的处理上,却有些乱了。

“裴将军讨伐突厥,还大唐北境的安定,功在千秋。论功行赏,他是当之无愧的。可赏与不赏,都是阿耶和阿娘说了算,不想赏,那就不赏。说阿史那伏念不是真心归降,要斩杀他们,却是不该。”

“从前那么多战俘都赦免封官了,为何到阿史那伏念他们,却不行?”

李沄也不想在父亲和母亲之间当夹心饼,她可是父母心中的小可爱呢!

于是,太平公主用有些不耐烦的语气跟父亲说道——

“我的阿耶是大唐天子,我的阿娘是大唐最尊贵的女子。你们要提拔谁就提拔谁,战俘该不该杀,又有裴炎什么事?打了胜仗功劳归谁,程务挺和子乔不也没说什么吗?裴炎怎么整得好像满朝文武都是傻子,全部都是非不分?”

李治心里原本还在为此事烦躁的,如今听李沄这么一说,顿时哭笑不得。

李沄与父亲一起踏进了长生殿的大门,嘟囔着,“大唐开国以来,从未斩杀战俘。裴炎出的什么馊主意?阿翁被四周诸国奉为天可汗,阿耶圣名万国流传,如果因为斩杀战俘一事失去了在四周之夷的民心,谁来负责?呵,要太平说,裴炎怕不是担心裴将军将来在朝中地位会胜过他,才会让阿耶去杀战俘的罢!”

太平公主尚未下降,既没有夫家,也不是皇子,不存在为谁站台。

如今嘟囔两句,谁都不会认为她有什么私心。

李沄就特别放心大胆地跟父亲吐槽,“裴将军年纪是有些大了,可华阳夫人不是还年轻吗?库狄可是三天两头就进宫陪阿娘聊天的!再说了,裴将军的年龄诚然是老了,可裴炎也不年轻啊!他的夫人可从来不与阿娘聊天,谁知道他是不是脑子糊涂了!”

李治听着李沄的话,开始虽然是有些哭笑不得,但好歹有些谱。

可如今越听越没谱,不由得笑斥,“太平,不许胡说。”

李沄瞅了父亲一眼,很不服气,想反驳。

可李治却已抬手,示意她别再说了。

李沄只好抿了抿唇,“好吧,不说就不说。那阿耶,太平说的话您要记得啊,我说得的,都是为了您和阿娘。我怕你们谈不拢,要吵架。要是你们吵架了,您就把太平刚才的话学给她听,我心里是为阿娘着想的!”

李治:“……”

原本是十分严肃的国家大事,到了她嘴里,倒变成了父母会不会因此吵架的家事。

李治板着脸教训女儿,“我跟你阿娘好得很,不会吵架。”

***

关于斩杀战俘的事情,在紫宸殿里,榆木脑袋的苏子乔顶撞了圣人一番,事后,太平公主又角度清奇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李治揉了揉眉心,看着陪在身边的皇后殿下。

李治觉得,此事大概就是跟李沄说的意思那样。往大处说,是家国大事,往小处说,就是会不会夫妻吵架的事情。

暖阁外,大雪纷飞。

暖阁里,帝王夫妻安静无言,彼此相伴。

李治到清宁宫的暖阁也有小半个时辰了,他来了,便在软榻上靠着,若有所思的模样,可目光,却是一直落在武则天身上的。

皇后殿下又不是木头人,自然是能察觉圣人的目光。

武则天坐在李治的身侧,笑问:“圣人,怎么了呢?”

李治:“……我在想,我和媚娘,吵过架吗?”

武则天:“……”

武则天:“媚娘自从与圣人一起,便是夫唱妇随,从未与您吵架。”

真要说吵架,多年前的废后风波那一次,勉强算是。可那时并未吵架,只是她与李治在一些事情上看法不同,稍稍起了争执而已。

那时的争执,导致了一纸废后诏书。

自那之后,她从不在明面上与李治唱反调。这么多年了,他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对她的依赖也越来越深,许多事情彼此心知肚明,何须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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