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秀一回到空间, 便直接进丹房去找令狐十七算账。
令狐十七确实在丹房里。但出乎她的意料, 他并没骄奢淫逸的坐着或是歪着看闲书,而是正挺拔如竹的站在她放丹药的柜子前, 翻看她的笔记。
这少年闭上嘴、心无旁骛的做事时,单看外表, 是真的绿竹猗猗,温润如玉。那身量容貌自上而下怎么看都好看,怎么挑剔都无可挑剔。
对上这种一表人才的好少年, 害她在大庭广众之下掏出包子来这种小仇小恨, 好像也没那么容易发作出来了。
云秀酝酿了好一会儿, 到底还是放过了他,只走上前去, 看他在钻研什么。
却是她为治他的宿疾调配药方时,而记下的那些东西。
云秀:……
这么多笔记,他偏偏翻最没用的来看。
“你怎么翻出这个来了?”
令狐十七翻了一页书,随手一指桌面, “居然有丹药用了我的名字,自然想看看是拿来做什么的。”
那些小瓷瓶单独搁在一个架子上, 上贴着“鲤”字签——自然都是云秀早年为他调配的丹药。
只不过那些年令狐十七讳疾忌医,让他吃药就跟羞辱他似的,不被他记恨就不错了。想知道用过之后他的症状是否有改善?自己猜吧,反正别想从他口中问出来。
初时还云秀以为他怕苦,觉着只要调配得甘甜可口,他就没那么抗拒了。故而光为了调味道, 就改了好几次配方。
事实证明,令狐十七不是年幼怕苦——他就是欠揍。
可惜她觉悟得有些晚,浪费了不少药材。
此刻看到这些年废弃的药丸,只觉新仇旧恨交加,心里火气又蹭蹭的窜上来。
云秀从他手里抽回笔记,硬塞回到架子上。
然后愤愤然瞪着他。
可惜就跟她习惯了令狐十七无理取闹似的,令狐十七也早习惯了她的无名之火。压根儿就不为所动。
反而心情还很好。
琢磨了一会儿,竟说,“去年初夏你给我的药丸很对症。待到今年花开时,再为我配一料吧。”
云秀:……
云秀一时竟不知该强硬顶撞回去,还是欣然应承下来。
令狐十七却很擅长见好就收,立刻便岔开话题,问道,“来的真是薛王?”
“是。”云秀便恼火道,“你明知可能是他,胡乱往我手里塞什么东西啊?”
令狐十七便弯了眼睛笑起来,问道,“好不好吃?”
可恶的是,好像还真蛮好吃的。
大约是想到薛王以为云秀要耍花招,云秀却掏了肉馒头出来吃的情形,令狐十七抿了抿唇,很是愉悦。
“好吃是一回事,可也显得我很蠢啊——师父都假装不认得我了。”云秀道。
令狐十七噗的便笑出来——显然能取悦他的并不只有薛王的窘迫。
见云秀又要恼,便道,“薛王那个辈分,他要疑你,你一本正经的应对,反而动辄得咎。你倚小卖小,他反而不能和你计较。”
“这么说来,你倒是帮了我了?”
令狐十七笑意柔缓,“我只是觉着好吃,想让你也尝尝看。”
见云秀恼也不是,应也不是,他便又岔开话题,道,“不过,这些瓶瓶罐罐上写的似乎并不只有我的名字——”他便又指着旁边的箱子,问,“这个‘怡’字,说的是谁?”
他少有这么轻声慢语的时候,眼睛看着云秀,和柔耐心得跟蜜糖裹着棉花似的。
循循善诱,却又有些蛇要引老鼠出来的意味。
——但不论如何,都比他之前一言不合便要闹得人鸡飞狗跳来得要好。
云秀便将箱子抱到桌面上,拭去浮尘,道,“是十四郎,他单名一个‘怡’字。”
“哦……就是你梦里遇见的那个十四郎啊。”
云秀:……
令狐十七显然已经恼火了,但居然没有发脾气。只是先前的温和耐心也维系不住,兀自赌了一会儿气,才又问道,“他也有需得你来医治的宿疾?”
他少有赌气却把自己给闷到的时候,云秀忍不住就有些发笑。
便从那箱子里拾出一枚烟炮来给他看,“这是烟花,不是什么药。”
至于她为什么要做烟花给十四郎,却不是几句话之间就能解释明白的。何况令狐十七也未必感兴趣。云秀便不多说什么。
只是粗略一数,箱子里竟已有七八种不同花色的烟花了。
——自去岁端午之后,他们便再没见过。但云秀闲来无事,或是研习法术研习得太累了时,依旧会忍不住琢磨新鲜的花样做出来,想着什么时候燃放了,好和十四郎一起看。
不知不觉就已攒了这么多。
云秀便问,“你回长安去,可有听说他的消息?”
令狐十七待要发作,却不知为何便忍了下来,“哪个他?你梦里遇见的人,我怎么会认得?”
云秀便觉着他这话说得很是不讲道理——所谓梦里遇见,不过是托词而已。她都已开诚布公到这一步了,他莫非还不明白她当日顾虑?明明就认得十四郎,却还要同她计较些细枝末节。
既然令狐十七问了,她便直言点破,“他叫李怡,是当今天子的第十四子。你想起来了没?”
令狐十七噎了一下,生硬的回道,“没听过。”
云秀却没觉着恼——就令狐十七这别扭性子,这回答也在意料之中。
她便道,“那便算了……反正我已知道他是谁了,日后自己去找他便是。”
两人便又互不理睬起来。
云秀便将烟花放回到箱子里,正要搬走,令狐十七却又问,“烟花……要怎么用?”
云秀稍有些惊讶。
她确实没恼,却也知道那些话令狐十七定然不爱听。可她偏偏要说出来,其实也是在和令狐十七闹脾气——没有只许令狐十七冷言冷语,不许她针锋相对的道理。
谁知令狐十七竟默然受之,还主动缓和僵持,来同她搭话。
她对令狐十七格外容易生气,可也同样格外容易气消。
便道,“要用线香点起来……”想想烟花之美空口说是说不出来的,又叹道,“可惜现在是白天,不然我就能点给你看了。比除夕夜里的庭燎更绚烂多彩,好看极了。”
令狐十七便心平气和的道,“那我就留到晚上吧。你不是说还有话想问我吗?我们一边聊一边等吧。”
云秀便又欢快起来,“哦——那我去摘果子!”将出门时忽想起什么,忍不住又回过头来看着令狐十七。
令狐十七有些恼,眼尾扫过来,傲娇负气得很,“有话你就直说吧!”
云秀知道这话问得很贱,可她就是忍不住想说,“我在想——要是我再问你认不认得十四郎,你会不会又要乱生气。”
令狐十七怎么可能不生气?他都要气成河豚了,“会!”
“哦……”但他越这么说,云秀就越忍不住想戳一戳。
令狐十七忍无可忍,便也无须再忍,“放心,你问吧——”话锋一转,“反正就算你问,我也不会告诉你。”
云秀被他给气得够呛,然而已无话可说,只能道一声“小气”,摔上门,恨恨的去给他摘果子吃。
令狐十七果然一直待到入夜。
空间里时间感混乱——但大概是因二人都一心希望赶紧入夜好看烟花的缘故,只觉得还没过多久,天便已经黑了。
云秀便将烟花埋进丹房前的草地里,并列成排。而后一手掩耳,一手将线香伸得远远的,将烟花依次点起。
她捂着耳朵兴奋的跑回窗前,招呼令狐十七近前观看。
令狐十七兴致寥寥的上前。
便见火树银花如星河逆流般拔地而起,转瞬之间,眼前尽是飞金溅玉的绚烂明光,将沉黑无彩的夜晚整个儿填满了。
爆破之声远远近近的盈塞于耳,响成一片轰轰烈烈的春雷。
云秀掩着耳朵望着那璀璨花火,明明暗暗绮丽变幻的色彩映照在她清黑的眼眸中,也映照在她飞扬的衣裙间。她那纯然无瑕的欢快便如蝴蝶翩然翻飞在时光的五色剪影之间。让人忍不住想在变幻无常的流光之隙中,伸手捏住她跃动不歇的羽翼。
令狐十七看着她的侧影,间或也看一看如星河四溅般仿佛一瞬间就能倾尽、实则前赴后继绚烂已久的烟花。
待那烟花终于燃尽,满空星光寂落之后,云秀意犹未尽、目光亮晶晶的回头看向他,然而看清他的面容后,竟有片刻失落疑惑。但随即便记起,确实从一开始就是他在陪着她看烟花没错,于是复又欢快起来,问道,“好不好看?”
令狐十七觉得还是她一开始的目光更好,可惜不是给他的。
于是他不怀好意的答道,“好看——我还想看,再点些旁的给我看吧。”
——他要把所有烟花全给她放完,一枚也不留给她和十四郎。
十四郎从紫宸殿中出来,正遇见薛王拾阶而上。
他知道前阵子薛王奉命去蒲州追查柳宅遇刺案,便知晓他今日是来向天子复命的。
柳宅遇刺案的真相,长安早已无人不知,十四郎估计应当不会再有翻转。何况讨藩大计已定,不论袭击柳宅是否真是藩镇策划,也都不会再更改了。故而十四郎对薛王的追查结论,其实并没有太多好奇。只是……
只是既知道薛王是从蒲州回来,他忍不住便想起天子调笑他时所说,“顺路去看看柳承吉的女儿”。不知薛王会如何对天子说。
十四郎停步在一侧,向薛王行礼,“薛叔。”
天子为尊,皇子们对叔伯都以“叔”相称。又因宗室繁盛,天子同宗兄弟不知凡几,若不对着族谱一个个细数,谁能一口说对排行?故而都以封号相称。
薛王一听这称呼,便知对面必是皇子。只是天子儿子太多,受栽培的又太少,薛王也不大知道这小少年究竟是哪一个。
只打量着这少年眉目清黑沉静,如饱学的少女一般将一切峥嵘棱角悉数掩起。然而又别有一股清华高贵之气,令人无法轻视了他。不由便想,这少年倒不错。虽想来少时受了不少委屈,可成长得却比澧王和太子更有出息些。可惜年纪太小了,只怕越有出息,越是命途多舛。
片刻后,薛王忽的想起——听说近来天子常将十四皇子带在身旁。忙细细打量,见他眉眼之间果然有叶娘的影子,便问,“……可是十四皇子?”
十四郎略有惊诧,却还是点头道“是。”
薛王不觉羞惭万分,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又见四面多耳目,便草草点头致意,道别入殿去了。
十四郎略觉不解——薛王竟像是认得他一般。
可惜他并不能在紫宸殿前向薛王打探云秀的状况。
略站了一会儿,见薛王已入殿,便也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