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少年的记忆中, 那枚银坠子就已经很旧了——表面被摩擦得很光滑, 纹路间有些发黑的锈迹, 看上去朴拙厚重,反倒比刚送出去时显得雅致了不少。不论用来搭配戎装、还是风尘仆仆的行装,都不会很显眼和张扬。
少年大概也只见过她穿戎装和行装的模样, 就算偶尔见她做女装打扮, 也大都因是出门在外或乔装打扮而刻意穿戴得朴实无华,所以才会有她很爱带那枚坠子的错觉吧。
可是事实那枚坠子和令狐韩氏的日常穿戴格格不入。
云秀很确定, 她从未在令狐韩氏身上见过类似的装饰。
云秀知道不少人都会保留一些旧物, 哪怕不用、甚至都不会从箱底翻出来看一看、晒一晒, 也依旧要保留着。
令狐韩氏却似乎完全没有类似的习惯。对于用不上的东西,她丢弃得毫不留恋。她并不是一个会对过去的记忆恋恋不舍的人。
云秀不敢肯定, 那枚坠子她是否还收着。
但见了少年的记忆之后, 对于她二姨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这件事,云秀又有些不太确定了。
——云秀一直觉得, 她二姨对“贫穷”二字深恶痛绝, 不必说自己沦落得贫穷, 就是稍有些穷酸气的人走近, 她都受不了。所以才会不遗余力的往云秀心里灌输“绝对不能嫁给穷人”“生于官宦之家的女人,最要紧的是嫁一个门当户对、前程似锦的男人”……之类的思想。简直生怕云秀会看中哪个穷秀才一般, 尽管事实上云秀还远未到谈婚论嫁的年纪。
可是,在少年的梦里,她二姨决然不是一个嫌贫爱富的人。纵然喜欢上的是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少年,她也义无反顾、勇往直前的去追求了。
……
所以, 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会把她二姨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她是否知道少年死于非命?又为什么最终嫁给了令狐晋?
还有那个邢国公的孙子,他后来遭到报应了没有?
——梦境的最后,少年已近心灰意冷,纵使被暗算而死,云秀也没从他心里感受到对凶手多么深刻的恨意。但作为旁观者,云秀心中的积郁却只能发泄在这个人身上,谁叫他是整个故事里唯一的坏人呢。
这么一想,又觉着还是令狐晋更可恶些——这个男人出身好、相貌好、品性好,什么坏事都没做,却什么好处都得到了。
可事实上当少年还对未来满怀热情的时候,他就已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吧。毕竟他的情敌绝对不算少数,那个邢国公的孙子都央动太子的儿子替他说媒了,可少年依旧从头到尾只盯着令狐晋——恋爱中的人,对于自己喜欢的人的目光会望向哪里,对于谁是她的变数而谁不足为虑,其实是很敏锐的。
……
红尘中事,真是纷纷扰扰乱人心啊。
云秀纠结了半晌,决定还是满足自己的窥探欲——先弄清楚她二姨是怎么嫁给令狐晋的再说。
云秀整理好了面容、衣饰,从屋里出来。
令狐十七就等在水榭外面,正坐在云秀早先倒着的地方,面朝着温泉,百无聊赖的玩水。
少年背影清隽挺拔,小冠束起的长发漆黑如缎,因束得高,头发如马尾般随着他的动作晃动。倒显得他很飒爽英武。
当然这改变不了他是个乖僻刁钻的病秧子的事实。
云秀完全可以想象,他绝对会攥紧手里那根名为“柳云秀的把柄”的鞭子,毫无理由的冷不丁就抽她一鞭子,以此取乐。
……真是想想就觉得很麻烦。
她磨蹭片刻,硬着头皮,“……我换好了。”
令狐十七闻声立刻回过头来,起身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又上手去捏她的腮帮子,试了试手感。大概是确认她真的没带面具之类,才嫌弃的评价,“真丑。”
云秀没忍住指着脸抗议,“二姨说这张面皮跟你像的很,就跟兄弟似的。”
令狐十七心情竟好转了些,得意洋洋的笑道,“原来你是照着我的模样变的。”
“……”他怎么就能这么自恋,“是啊,谁叫我就只认得你呢!”
“哦。”令狐十七似笑非笑,“你不是还认得个十四郎吗?”
这人心思太敏锐,总能戳中她的痛处。
云秀便不接话,扭头望向温泉对面。
对面并没有人,草木俱都寂然无声。云秀便问道,“他们没过来?”
令狐十七看了她一会儿,又刻薄起来,却也没多说什么,只道,“我已经把他们打发走了。”
云秀瞧见地上的落花,稍有些心虚,“……他们没说什么吧?”
令狐十七哼了一声,“又不是头一回见,有什么稀罕的!”
云秀仔细一想——也对,今年春天令狐十七手贱戳碎了颗水精珠,招惹得漫山遍野桃杏花开。跟他那次的阵仗比起来,这点小场面算什么?
跟她比起来,令狐十七才是怪力乱神的那一个。
她便松了口气,盘算着一会儿见了她二姨,该如何将这件事敷衍过去——或者可以借此试探一下,她二姨是否还记得自己当年的约定。
她易容时磨蹭得略久些,此刻晚霞都有些灰沉了,长庚星悄然在西方天际亮起。
令狐十七从墙上摘了枚琉璃灯罩的小提灯,待要点起来时,忽的想起些什么,伸手递给云秀,“火。”
云秀便随手从空间里掏了根火柴,给他点上。
令狐十七看了她袖口一眼,没做声。
两人便一道回前院儿里去。
已是深秋时候,秋虫叫得凄清,夜色沉在繁芜的草木从中。
四面无风,疏密错落的园林如凝墨而成。暮色已尽而夜幕未临时,黛蓝的天色清透如水。
兄妹二人提着琉璃灯,一前一后走在蜿蜒的山石小路上。
藤萝攀附的峭壁前,令狐十七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向云秀伸过手。
云秀自然而然的就握住了。
她一路都在琢磨该怎么令她二姨开口。跟着令狐十七走出去好久,在令人舒适的寂静无言中忽有那么片刻走神,才迟钝的察觉到,他的手心温暖干燥,触感刚刚好,透过手腕传过来的力道也平稳可靠。和当年她牵着他的手,带他去看暮春桃花时,截然不同。
她下意识的比了比两人手掌的大小,不合时宜的话猝不及防就说出口来,“你力气不会比我大了吧?”
回答她的是气结的一声,“……闭嘴。”
来到正院时天已沉黑了。
院子里灯火通明,灯笼沿着长廊比次延伸。灯笼下,侍女们捧着餐具忙碌的往来。虽比不得在郑国公府里时用餐的排场,却也足够华奢了。
先前陪令狐韩氏读诗的丫鬟正从屋里出来,见云秀和令狐十七一道过来,明艳的抿唇一笑,回头向屋里道,“十七郎带着小道长回来了——”
便引着云秀和令狐十七进去。
令狐韩氏显是才从外面回来,身上已换了见客的行头。闻声回过头来,先拉过令狐十七上下检看了一番,见他面色如常,方松了口气。
这才从容转向云秀,也上下看了一番,笑道,“没吓着吧?”
云秀悄悄看了令狐十七一眼,“……还好。”
令狐韩氏便一左一右挽着两人的手,拉他们入席。
又笑道,“这山上古怪,接二连三的遇见妖异,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所幸这妖异倒不害人,只是动辄漫山遍野的开花,怪招摇的。问过山上的道长,他们都不知怎么回事。问了你师父,你师父只说是灵气外溢所致。”
云秀揣摩着令狐韩氏的意思,试探道,“是。夫人似是不大喜欢?”
令狐韩氏眸子一垂,笑道,“确实不喜欢。我虽不是什么修道人,却也知道,天行有常,事异必妖。似这般肆意扰乱时节,哗众取宠,纵然真有什么灵气,也不过是作祟的东西罢了。我虽不怕它,可总遇上,也觉着恼人。”
云秀又望向令狐十七,却发现令狐十七也正不怀好意的看着她。
那笑容太意味深长,纵然他不开口,云秀都能看得出他的心思——“且看你如何作妖”。
……这人真的好麻烦啊!
“夫人已不是头一次遇见了?”
令狐韩氏点了点头——虽称呼云秀“小道长”,可对着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子,令狐韩氏显然难生出什么戒备来。便如寻常同孩子说笑般,慈爱里带了些逗趣,指着令狐十七道,“他出生那日就遇到过,也是满院子花忽然就都开了。旁人都说是吉兆,我看根本就是一场桃花劫——他从小就见不得春花,每年逢春花开,都要卧病,换了多少药方都不管用,这两年才渐渐好起来。今年春天又遇上——下山时走得好好儿的,不过停了一回车,漫山遍野花都开了。适才你们俩不又遇着一回?”
云秀迅速的看向令狐十七——看到没?作妖的是你,是你!
令狐十七全不当回事,好整以暇的回看她,还有余裕饮茶、用饭。
云秀便问,“小公子出生前可遇到过?”又道,“也是在这山上。”
令狐韩氏回想了片刻,似有所动。但眨眼间面色便恢复如常,笑道,“十多年没回来了,哪里还记得以前的事。”
——她年幼时在华阴县居住过,少女时则就在山下村同少年重逢,此地满满都是回忆。纵然她说不记得了,也必定曾有一瞬不经意间想起往事。
云秀便道,“我师父说过,所谓灵气,并非只有山川草木之灵。人间香火也是灵气,是人心之灵。譬如人间许多英灵,在世时并无得道成仙之心,可因万人信仰供奉,死后便也成了神灵。除此之外,人心中生愿、死前遗愿,也能凝聚成灵气。山川草木之灵往往无情,只因循天时。可人的香火和灵愿,却天生就有悲喜,感人情而动。夫人您能和此山间的灵气互有感应,恐怕是和此地的灵愿有过什么因缘际会。”
令狐韩氏先是听着,渐渐就有些失神。待云秀说完,她却笑了起来,“你觉着都有些什么因缘?”
云秀便问,“夫人在此地,可有什么故交好友夙愿未偿,便已过世了的?”
令狐韩氏摇了摇头,道,“没有。”
她答得太平静、太干脆了,全然出乎云秀的预料。云秀一时竟有些不知该怎么开口。
随即便听到令狐十七特有的带了嘲讽的看热闹的笑。
云秀脸上一红,便有些羞恼,道,“看来我的梦又出错了。”
令狐韩氏没有接话。令狐十七却饶有兴致,“梦,什么梦?”
云秀在他面前胡说八道,可从来都不会心虚,“我自幼便常梦到不认得的人,事后却往往真见着那些人。向他们询问梦中之事,都说确实发生过,然而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可这些年的梦却渐渐不准了,偶尔甚至会梦见陌生人弥留前的景象,说是自己挂念着某某人……可待我真见着人了,询问起来,往往都说不记得有这么个人、这么件事。”
令狐十七故作惊讶,“梦见死人?你该不会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吧?”
“这是遗愿,”云秀一本正经的针锋相对,“是天地之灵的一种,唯有纯粹的善念与执着才能遗留下的心之灵。能看见遗愿,是入道的征兆。只不过我修为不足,还看不太透彻,故而偶尔会出错罢了!”
令狐十七嗤之以鼻,从银盘里拾了棉巾擦了擦手,用手背撑着脸颊,懒散又挑衅的笑道,“你这次梦见的死人,是个男人吧?”云秀才要还嘴,就听令狐十七又道,“牧羊出身,后来当上了翊卫。曾随我阿爹出使过藩镇,后来随我舅舅外出平叛,被背后飞来的冷箭穿胸而死。”
少年并不是牧羊出身——他也生在乡贤士绅之家,但这并不重要。令狐十七所说的男人,毫无疑问就是他。
云秀面色随着他的描述而变,根本克制不住惊讶。
令狐十七显然看到她的回应,他嘲讽的笑,“我也梦见了,是不是说我也入道了?”
云秀还在震惊之中,尚未来得及回答,便听上首杯盘倒地之声。
——令狐韩氏面色阴沉,极怒且惊,起身时碰翻了面前几案。杯盘茶盏滚落一地。
“什么时候的事?”她问。
云秀和令狐十七一对视,都有些愣——云秀没料到令狐十七会突然发难,当着令狐韩氏的面就将一切和盘托出,而令狐十七则显然是没料到他和盘托出的后果。
令狐韩氏惊怒中又担忧恐惧的看着令狐十七,“何时梦见的?”她上前捏着令狐十七的胳膊,上下查看一番,“他可有对你不利?”
云秀忽的便明白过来——令狐韩氏知道少年已死去了,也知道他是被人暗算,但此刻她之所以慌乱,却是为了令狐十七。
——她以为少年忧愤不甘,化作了恶灵,来报复她和令狐晋的儿子。
……他们两个曾如此亲近,如此相爱。
可在这一刻,对于他的爱慕、他的悔恨、他真正不甘心的事,她却什么也没有懂。
云秀忙说,“他并没有……”
但令狐韩氏根本就没有听,她站起身来,吩咐丫鬟立刻去请侧院儿的女冠子们过来,又令人收拾她隔壁的房间供令狐十七临时居住——令令狐十七今夜且不必回自己院子里去,等明日做完法事,请道长们驱邪之后,再做打算。
……
令狐韩氏正带着人四下里洒净水、焚香、贴符录。
云秀被她安排陪伴令狐十七,两个人单独待在灯火通明的屋子里。丫鬟们就守在外面,一呼即至。
云秀看着令狐十七。
——用她那双漆黑的、只带了些嘲讽和怜悯的,映着烛火显得异常空洞和冷漠的眼睛,俯视的看着令狐十七。
“住嘴!”令狐十七恼羞成怒。
云秀挑着嘴角冷笑了一声,发出了几不可闻的一个“哼”字,“我什么都没说。”
“——你全写在脸上了!”
“啊,原来你看得懂别人的眼色啊。”
令狐十七于是忍无可忍的抓了只靠枕,砸到云秀脸上,“……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