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古言小说 > 论穿越女的倒掉 > 31、蓬山此去(二)全文阅读

反而主动提出, “道观里还缺人手做杂役, 虽然钱少, 但差事也轻快。”便对阿淇她娘道,“若婆婆您愿意,不如就和阿淇一道过去看看吧。”

人吃饱了便觉得安逸。

云秀对那骗子的怒火其实已消得差不多了, 只是她见识的骗子少, 难免就想去看看这骗子究竟有什么目的,又会使些什么骗术。

在阿淇家略坐了片刻, 便起身告辞。

阿淇虽想和她同去, 但毕竟是个小姑娘, 不大方便出门看热闹。云秀直说不要她跟着,阿淇便不强求。

大大方方的便送云秀出门了。

——这小姑娘既不强人所难, 也不强己所难, 和云秀真是投契极了。

云秀回空间里易了容,便直往街角去。

拐过街角, 却先望见不远处大道上侍从如云的车队。当中两辆格外华美精致的四轮马车, 分明是她二姨和十七哥的——令狐十七竟又到华阴县来了。

那车队不知为何停了下来。片刻后, 云秀便遥遥望见有人在令狐韩氏的车窗下拜了一拜, 和车中人说了些什么。

短暂的应答之后,车队再度前行。

先前拜见令狐韩氏的人则立在道边, 望着马车行远了,才折返回来。

竟是村子里的人。

云秀略一想便也明白了。

这村子山明水秀,且又临近京兆,多殷实富贵的人家。也许村子里就住着郑国公府的故旧知交, 得知郑国夫人的车驾路过此地,特地过来打声招呼。这也是常有的事。

令狐韩氏一行已然离开了,云秀便不纠结。

直接找人打听,“今日来的那个活神仙去哪里了。”打算先把此间的事处理了再说。

这“活神仙”实在很有唬人的本事。来了不到半日,整个村子就都知道他了。云秀一问,人人津津乐道。不过片刻功夫,云秀就已知道他这中午都做了些什么,去过谁家,如今正在谁家做客——连他中午吃了哪些菜都没落下。

倒是有些出乎云秀的预料,这人并没直奔村里最富贵的人家——那个据说“连京中贵妇人也用他家胭脂”的杨员外家,而是先去给个“上个月砸断了腿”的光棍治好了瘸腿,然后忽然就盯上个来看热闹的读书人,不但凭空算准了他的生辰八字,说准了他家哪里哪月发生了什么大事,随即语气一变,就说人近来恐怕要有灾祸。

再然后,自然就被顺理成章的请回家,施法□□除秽去了。

如今许多人都围在他家院子里,等着看“活神仙”做法。

街上的人,也正打算赶去围观。

云秀:……

她便跟着人群一道,往那“穷措大”家中去。

跟着他们拐过了街角,先看见的是面朝街道的一扇朱漆大门,大门两侧围墙几乎占足了整条街,显然是个大户人家。

云秀便有些发懵,问,“这是那‘穷措大’家?”

便有人替她解惑,“这是杨财主家,隔壁才是刘措大家。”抬手一指,却是大户隔壁那个不起眼的小院子。

云秀:……

她好像有些明白骗子的套路了。

正要跟着人进院子,忽就瞧见迎面走来个肥白高壮的锦衣汉子。云秀不由就在意起来——先前就是此人在令狐韩氏车下拜见。

那汉子见了人群,分明有些介怀。却没直接询问,而是同身旁下人略作耳语。

随即那下人便上前来问,“都聚在我家院前做什么?”

便有人笑着替他解惑,“不是来吃大户的,快放下你那颗狗腿心吧。我们都是来看神仙施法的。”

下人又细问是什么“神仙”,问得七七八八了,才回头去回禀。

那锦衣汉子听了回复,也没做声,只略吩咐几句,便穿过人群自回了家——但那个下人却跟着人群一道挤进来,旁观“神仙做法”。

云秀心想,果然不愧是有钱人,确实比没钱不怕骗的这些村民,要谨慎得多。

——此刻她其实一猜到这锦衣汉子是谁了。

若他姓杨,是做胭脂生意的,又同她二姨认识,那恐怕就是长安西市杨记胭脂铺的当家人了。

长安许多贵妇人都标榜自己从不用外边买的胭脂,嫌腌?。唯独对一家例外——西市的杨记胭脂铺,原因无他,因为郑国夫人只用他家的胭脂。

郑国夫人虽已是半老徐娘,但不论让谁来数长安的美人,掰手指数的第一个,毫无疑问还是她。

多少年了,美艳的二八少女换了一茬又一茬,唯独她的地位,始终雷打不动。

旁人年长了,是人老珠黄。而她,却跟美酒似的,年岁越深,韵味越醇。容颜仿佛不会衰老一般,总是以光彩夺目的姿态见人。

郑国夫人本身,就是一面活招牌。

凡她用的东西,外头人无不想方设法的弄明白,而后务必要弄到一模一样的。

伯乐多看一眼的千里马,身价十倍。郑国夫人的一光顾的效果,也不下于此。

自然便有许多商贩——特别是绸缎庄、首饰铺和脂粉铺的——都要想法设法的想让她用一用自家的东西。

但郑国公府何等富贵?郑国夫人是什么眼光?

到头来她肯用的,就只杨记的胭脂罢了。

也因此,杨记胭脂铺简直把她当活财神一般供奉着,变着法儿的调配各种方子,亲自上门送给郑国夫人试用。

云秀在郑国公府上,就碰到过他家去送脂粉。选用硬而无味的麻梨木精心雕刻打磨成一套十二件胭脂盒,一件件拧开,都是红色胭脂,但红与红又各不相同,云秀比了比,居然真的足足调配出了十二种不同红色来,而且还分作六种不同花香,实在令她大开眼界——不论是对胭脂匠的技艺,还是对她二姨的骄奢淫逸。

若真是他家,郑国夫人过境,当家的肯定得亲自前去拜见——只怕过两日还要登门去送礼呢。

杨家做着全长安贵妇人用的胭脂,也许在京城算不上大富大贵,但在这小小的华阴县,无疑是首屈一指的豪富。

但他心思缜密谨慎,恐怕没那么容易上当受骗,因此这骗子才没直奔他家去,而是选中了他家隔壁的穷秀才,先在他眼皮子底下亮一亮“真本事”给他看,动摇了他的心思,再徐徐图之。

这骗子长得仙风道骨,足以唬人,却还如此深谋远虑的规划骗术。真是敬业得令人感动了。

只不知道他的“真本事”怎么样。

云秀便悄悄的挤进人群,去看他做法。

那骗子先在院子里走了一圈,而后停在井边的杏花树下,道,“此山谷前窄后宽,形似漏斗。妙在是面山的一侧宽,出山的一侧窄,乃是一个倒漏斗。这种地势,在山谷,便叫凤喙,在江河,便叫龙爪。你道妙在何处?——灵气都是顺着水走的,有流水处便有灵脉。这山上有水,灵气正顺着水流至此处山谷。经过这个村子,由此流出。因这山谷是个倒漏斗,故而进的多,出的少。天长日久,便凝聚起充沛的灵气来。倒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地方。”

围观的村民被吹捧得舒服了,不管信不信的,都先微笑起来。

但那道士话风又一转,“可惜,可惜,空有灵气却不会使用,纵使常年浸淫于此,也不过比旁处略长寿少病些罢了。想要富贵起来,却还缺口‘气’。”

众人心中一凛,稍一回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山上长寿者多,然而富贵起来的,还真不多……至少自家就是,距“发达”似乎总差着一道时运。

那道士摸了摸胡子,又笑道,“唯独这条街不同。”

众人点头——全村的财运,好像都聚到杨财主身上了似的。杨财主弟兄四个,经商的有钱,读书的也有考□□名的。确实与众不同

但也有人觉出不对,刘措大就羞愧的掩面叹息,“惭愧,惭愧。运势好的也只杨家罢了,某的时运倒比在列诸君差得多。连长寿少病也不能。”

道士摇头笑道,“非也,非也。你并非是时运不济,只是运势被吸走了罢了。”

那措大一惊,忙道,“此话怎么讲?”

又有人笑道,“莫非是被杨财主家吸走了?他一个经商的,家里出了好几个乡贡举子了。倒比刘措大这个家传读书的还会读书。”

那道士又笑道,“非也,非也。杨家的运是他家自己的。刘郎中的运势没被吸旁家,是被他自家养的东西吸走了。”

刘措大忙道,“求天师指点!”

那道士便指了指井旁的杏花树,笑道,“此树多少年岁了?”

刘措大略一迟疑,道,“这学生还真不知道,从记事起就在此处,怕比学生的年岁还要大些。”

道士笑道,“岂止比你大,比你父祖、高祖还大。国朝初创时,它就在这里了。”

人群中立刻便有个长者应道,“是,是,老朽小时候还摘过树上的杏儿呢,那会儿就是棵老杏树了。”

刘措大迟疑道,“国朝初创时……那至今岂不是近两百年了?!”

道士笑道,“两百年整。还是当初贫道随手抛下的杏核儿,下盘棋的功夫,它就扎了根……不想今日竟长这么大,还成了精怪,要出来祸害人。”

众人都惊了一跳,忙细细打量道士的模样,道,“两百年前……那天师今年多少岁了?”

唯刘措大关心的是,“是这杏树成精害我?”

道士笑道,“山间无日月,老朽自己也不知道。”一笔带过之后,便又转向刘措大,“正是它。可时常在夜间梦见粉衣女子登门求欢?”

众人闻言不由掩唇失笑。刘措大已年近四十,家中无妻。早些年有人给他说亲,他还看不起人家的出身。非说等考中进士后要娶名门闺秀,谁知屡考屡不中,说亲的人也不屑登他家门了。春秋大梦他做没做过不敢说,但女子登门求欢的春|梦,只怕他还真没少做过。

果然,刘措大红着脸,草草点了点头。

道士笑道,“那粉衣女子就是此妖。”又道,“适才说此街与众不同,是因为河流恰在此处转了个小弯,灵气跟着回旋成环,自然凝而不散。这种地势,在风水上叫‘穴’,在祝由术中,便叫做龙爪握珠。有龙爪、有龙珠,才是结灵之处。当然,龙珠灵泽所及,也不限于这一条街……只是,光有珠还不成,还要会汲灵才可。水井便是最常见的汲灵之物。可贫道观此处灵气分布,怕只有杨员外家和刘郎中家里打了水井吧。”

众人俱都恍然大悟,忙道,“确实没打水井,原来要打井才行吗?”

道士笑道,“有水井就行,有水塘更好,水井汲灵,水塘蓄灵。”

众人忙道,“难怪杨家运势旺,听说他家后院就是有水塘的。”又有人问来看风声的杨家仆役,“有没有?”

那仆役此刻也一被道士唬住了,忙道,“有有有。”

又有人问,“刘郎中家也有水井,运势却不旺,难道是因为灵气都被杏树精给吸走了?”

道士颔首抚须,“正是。吸走了灵气,才成的精怪。可惜她贪心不足,得了灵气,还要吸人的精气。到底走上了邪路。”他便踱步到那杏树之下,似乎是对杏树说话,“好好的正路你不走,偏偏要走妖路。当日贫道念着上天有好生之德,容你留下来。今日却不得不铲除你了。”

云秀:……

她想,这道士真是巧舌如簧。有没有本事另算,可这套风水术说的真心头头是道,难怪这么快就能唬住满村子的人。

至于这村中少人打井一事,云秀却也已料到了——这不是废话吗?此处土壤多山石,往下根本就钻不动?而地又近河,就算不打井,也能去河里挑水,自然就少人费事打井。

……事实上这道士说的许多话,稍用心之人,都能推测、打探出来。只是世上用心之人少,推测出结论,会拿来吓唬人的更少罢了。

就算在普遍胆大心细的骗子界,这骗子也算得上是个中翘楚了。

她确实很想看看,他打算怎么表演“斩妖”。

刘措大见道士要除妖,不由喜上眉梢,忙问道,“天师打算怎么除妖?我们在这里,会不会妨碍到天师,可要驱散众人?可要人帮手?”

那骗子笑道,“不必,小妖魔而已。有贫道在,伤不着旁人。只是你们又看不出门道,有什么可围观的?”

旁人都嘿嘿的笑,忙道,“咱们都没见过除妖,来长长见识。”

骗子一笑,道,“随你们罢。”

左手一翻,“变”出一把符纸来,右手一翻,又“变”出一管毛笔来。引来众人一阵惊叹。

云秀:……可恶,这戏法的手法,比她还要纯熟。

——没办法,云秀年纪小,小手小脚,变这种需要障眼的戏法本身就比较费力。

随即那道士又扭头找什么东西。

刘措大先回味过来——有纸有笔,却还没有墨呢,忙要进屋去拿。

那道士却已自踱步到供台前——刘措大给他上的茶,就放在上面。他拿笔在茶水里一蘸,用茶杯沿舔了舔笔,便直接往符纸上书写。

那符纸上竟自动浮现出鲜红的字迹来。

人群便又是一阵惊叹。

云秀:……

那毛笔肯定在碱水里泡过,符纸上分明事先涂好了姜黄。作为一个理科生,这简直就是入门级别的常识——姜黄遇碱变红。她还以为正常人一辈子都不会用到这种常识,谁知今日竟亲眼见到了此物妙用。

道士画好了符纸,命刘措大贴到院墙四角去,说是为了避免这妖物受伤后此处逃窜。

众人纷纷帮忙,很快便将符纸贴好。

而后这道士终于开始做法了。

他含了口茶水,向树干上一喷,大喝一声,“妖怪,速速伏诛,莫待贫道出手。”

声音才落,便听一声尖锐的鸣叫直冲而来,倒有些像厉鬼怒嚎。

众人正要去寻那声音来处,便见那道士,丢出一枚裁做纸人状的符纸。背上长剑出鞘,向着那符纸横斩而去。

一剑下去,又是一声更加尖利的鸣响。

众人便知是那“妖怪”受伤时所发出的了。纷纷心中发怵,赶紧抬手掩住耳朵,不敢细听。

终于有人害怕了,忙问道,“天师,好了没?”

那道士,猛的一收袖,不知结了个什么印,大喝,“灵来!伏诛!”

尖叫声瞬间消失。

那纸片人飘飘落地。

众人依旧还有些后怕,一时都捂着耳朵,迟疑不敢靠前。

那道士已收剑入鞘,笑道,“妖怪已经被斩杀了。”

这才有人敢探头过来细看——只见地上的纸人当胸口一道红痕。树干中央不知何时亦出现了一道斩痕,斩口处发红,分明有红如鲜血的水珠渗了出来。

云秀此刻不在。

她听到那声尖叫时,便悄悄从人群中退出去了——别以为声音大她就听不出来,那叫声分明来自墙外。

这道士恐怕真有同伙。

她拐过墙角,果然见一个褐衣男子躲在墙后,口含一枚竹笛,正鼓着腮帮子,青筋横出的吹着。听那道士喝“伏诛”,才忙收了声。将竹笛藏进怀里,喘了口气。

云秀:……

云秀回到院子里。

那道士已做完了法。

目前为止,他虽没一句实话,做一件真事,但也仅是表演而已。既没有骗人钱财,又没有害人之举。

虽云秀觉着,他应该只是想放长线,钓大鱼。但不得不说,这道士除了玩的把戏没有令人耳目一新之处,未免令人觉着雷声大雨点小之外,倒并没有激起云秀太强烈的厌恶感。

她的厌恶感仅仅来源于这道士打着“高人”的旗号,却行骗子之事罢了。

故而她始终没出声拆穿……当然这骗子的套路行云流水,也没留下什么让人出手拆穿的时机。

她正迟疑着,那骗子已收了符纸,准备离开。

他居然真没打算骗刘措大的钱。

这事了拂衣去的做派,倒还真有些像个“高人”。

谁知刘措大又赶上前问,“天师,这棵树还能留吗?”

那道士道,“树妖已除,碍不着你什么了。留不留都可。”

刘措大又问,“那依天师看,明年的乡试我……”

众人也都屏息,听这道士铁口直断。

那道士却道,“用功读书,功夫到了,自然就能考中。”

刘措大强求道,“求天师指点!”毕竟是读书人,脑中转的就是快,“天师曾说,这杏树原本是您当日丢下的杏核儿,如此说来,我近来所受的灾厄,莫不也与天师有关?天师与我也算有些因缘,便救人救到底,帮帮我吧!”

那道士默然片刻,道,“虽说你命中本就该有此祸,然而你说的也不错,此事确实与我有些关联。”又叹道,“原本去除了妖物,灵气慢慢聚集起来,你家早晚会重振门楣。但你如此急功近利,怕不是好事啊。”

刘措大一咬牙,依旧坚持,“学生已考了二十年了,只怕剩下的寿限早不足此数。实在等不得了。”

那道士叹了口气,道,“好吧,我就帮帮你。搬炉子出来吧。”

众人还想再看这道士的神通,忙七手八脚的弄了个炉子过来,点起了火。

待那火旺了,那道士便教了刘措大个口诀,又令他去灶台下找没烧透的木炭过来,令丢到火里去。

云秀琢磨着,这木炭上八成也动了什么手脚,便趁刘措大还没取来,先伸手穿过乾坤袖,向灶台下掏了掏。

近来刘措大家恰好烧木头,灶台下还真有炭。

此刻刘措大已到了灶台前,云秀怕被他察觉,忙随手抓了一块就收回来。

收回来一捏,便明白了——外面黑乎乎的,看起来确实是炭,但拿起来沉甸甸的,从手感看,不是石头就是金属。

刘措大取来木炭,默念着口诀,丢进火炉里。

只见那木炭越烧越白,烧透之后,那道士随手用铁钳一拨,竟拨出一块银子来。看大小,足有一二两重。

先前除妖,众人还只是看热闹,待此刻见了烧炭成银的本事,纷纷骚动起来。

那道士又叮嘱刘措大,“便用此法补偿与你。然而此法只可救急,不可滥用。若心怀贪念,即刻不灵,还会引灾祸上身,你可记住了?”

刘措大忙道,“记住了。”

这措大依旧是一副可怜相,但云秀对他已毫无同情,此刻她已明白那道士为什么不骗她的钱财了——他们是一伙的。

那“木炭”确实惟妙惟肖,但重量相差太多了,一掂就分辨得出。若不是一伙的,那道士未必敢让刘措大去拿。

既有刘措大这个土著做内应,这道士随口算中村里人的生辰八字和许多村中新近发生的事,就更不足为怪了。

那道士又起身要走,这时四面看客齐齐围上来,想求道士烧炭成银的法子。

但经此一事,这道士已是真仙降世,众人都怕冒犯了他,不敢狠命缠着。

唯独一直看热闹的那个杨员外家的仆役奋力上前,嬉皮笑脸的排开众人,对那道士道,“求高人也到我家去看看吧。”

云秀:……

大鱼上钩了。

果然,道士不理旁人,听这仆役一说,却停下脚步,笑道,“你家顺风顺水,既不缺金银也不缺福运,竟还不知足,也要请我去?”

那仆役忙道,“知足知足。只是我家老爷最爱结交奇人异士,知道天师在此,说什么也要让我请回去……”

那道士一甩浮尘,没做声。

刘措大先帮腔,“你一个狗腿子凑什么热闹,你家老爷要请,不会自己来请?天师也是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吗?”

那仆役被堵了一句,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赶紧吩咐门前护院留住这道士,自己则一溜烟进院子,去向杨员外回禀去了。

云秀本不想出面的——她虽易了容,但易容后也还是小孩子模样,做许多事都不方便,也很难取信于人。要拆穿这骗子,势必得花费一番功夫。

何况早先赵员外放高利贷逼得阿淇一家几乎家破人亡的事,给她留下了很深的阴影。

从那之后,他就对这些“员外”殊无好感,总觉着他们都是为富不仁之辈,家产中不知有多少是靠吞吃阿淇家这种穷人的血肉积攒起来的。

就算被骗子黑吃黑了,也是他们坏人自己内部的矛盾。

算不上是“不平之事”。

她不大愿意为帮助这些富人花费功夫——他们的钱足够帮助他们解决绝大多数困难,也不需要她来救助。

真正需要帮助的,是阿淇这样的善良努力,却依旧被骗、被欺负的穷人。

但想想杨记胭脂铺做出的那踏踏实实的十二色六香的胭脂,到底还是下定了决心。

……至少那胭脂铺真的是凭匠心和手艺在赚钱。

杨员外是好人还是坏人,她不知道。可设圈套骗人家财这件事,却绝对是坏事。

何况在场众人今日其实都受骗了,日后这骗子若也想从他们身上谋骗钱财,只怕他们也难不上套。

云秀便脆生生的问道,“刘郎中,你家灶台下还有没有炭了?”

……众人只围着那天师讨教,没人理会她。

唯独刘措大变了变脸色——灶台里原本放了两块“炭银”,他掏了半天却只掏出一块儿来,当然知道里头还有一块。

但见无人理会,便不答话。只上手去推云秀,道,“谁家小子在这里碍事?快回家去!”

云秀赶紧闪开,笑道,“你家灶台下藏了银子,为何你还这么穷?”

这次总算有人听到云秀的话了,便向她解释,“是天师的咒语把炭变成银子的,灶台下的那是炭。”

云秀笑道,“咦?不是把银子染黑了,假装当炭,好不被人发现他偷藏了银子吗?”

那天师眼神略一飘忽,然而神色不变,依旧稳如泰山,笑而不语。

反倒是众人,不但没清醒过来,还要替天师说话,“小孩子不懂事胡言乱语!天师的道法,不是你亲眼看见的吗?”

云秀道,“可是我看到的就是染成黑炭的银子啊——不信你们去灶台下掏掏看,也许还有旁的银子藏在里头呢。”

这时忙有人道,“我去掏掏看。”

天师不做声,刘措大竟也道,“去掏,随便掏。真掏出银子来可别自己昧下,那肯定是我家祖宗留给我的。我还等着发财呢!”

众人哄然大笑。

纷纷劝云秀,“小孩子别多事。当心冒犯了天师,天师招天兵来拿你!”

便簇拥着那骗子要离开。

云秀见说不听,便又笑道,“让他召啊,他不召,我可要召了!”

众人又看云秀,再度大笑。

然而云秀左手一翻,“变”出了符纸,右手一翻,“变”出了毛笔——分明就是那天师先前所用的招式。

众人这才不由安静下来,望向云秀。

云秀笑道,“劳烦茶水端给我,润润笔。”

刘措大眼神又一变。

那道士见云秀用一样的戏法,便知道她也是个江湖练家子,心里已谨慎起来。

但面上居然依旧稳如泰山,笑道,“你是……早先大橡树下的那位小道友?”

云秀没料到,彼时匆匆一瞥,这道士竟记住了他的模样。

但她也不怕。

只笑道,“是。”

那道士道,“你师父是谁?莫非他没告诉过你,冲撞尊长,坏了规矩,要招惹灾祸吗?”

云秀听懂了——他在威胁她。

闻言,人群中果然有二三人蠢蠢欲动,像是准备要动手的样子。

……这道士果然不是什么善茬。

若真打起来,云秀小胳膊小腿的,决然只有吃亏的份儿。

所幸她有个随身空间。

她一面悄悄伸手进乾坤袖里,掏了麻痹粉弹到那几个人鼻子前。一面说道,“我和你修得不是同一路的道,你可算不得是我的尊长。我也没坏了我门上的规矩。”又讽刺那道士,“不知你门上的规矩是什么,比拼道术?还是怂恿一群大人,当众殴打我一个小孩子?”

那道士道,“出家人慈悲为怀。若真有人看不惯你唐突嚣张,非要出手替你师父教训你,贫道自然也会替你说情。”

但他等了片刻,居然没有人动。

他不知深浅,眼神便在人群中扫了一扫——大概以为云秀也有同伙。

又不动声色道,“你既说不是我的同门……看来是要与贫道斗一斗,谁家才是正统了。”

云秀道,“不是。你又不会法术,要怎么斗?我只是来戳穿你的。”

她确认想袭击她的人都被制住了,便自去蘸了茶水,在符纸上书写。笔尖润湿了符纸,落笔成红。

她一边写,一边向众人解释道,“姜黄遇到碱水,当然会变红,谁写都一样。”

那道士点头,“纸属木,墨属水,黄属土,红属火。只需灌注金刃之气,便天然可做五行生克之阵,增强法力。我祝由一门多以剑为法器,故而符纸多用姜黄辅佐。此事我道门人入门便知,小友点破我用的材料,不知是何用意……”他一笑,“符纸确实人人可写,可告诉他们材料,却不告诉他们常人书写会被抽取金气,损伤心肺,是何用意?”

云秀:……啥?

她笑道,“我可不是要告诉他们这些。我只是想说,你适才斩纸,斩木,那上头跟血似的东西,就是姜黄遇碱变红,免得他们还以为你把木头斩出了血。”

她便将茶水往墙上一泼,拿竹树戳了符纸,一划,那墙上果然出现一道血红的斩痕。

那道士笑道,“无事你斩这墙做什么?”

云秀道,“示范给人看,省得坏人拿来骗人。”

这时众人多少已有些动摇了。

但也许是先入为主,也许是存了侥幸之心——毕竟只要信这道士,那烧炭成银之术就可能是真的,就可能学得到手。总之无人站在云秀这边。

便有人质疑,“那我们听到的尖叫声是……”

云秀一笑,衔了竹笛,用力吹响。

那声音尖利,众人纷纷掩住耳朵。

云秀笑道,“你们先前听到的,是这个声音吧?”

众人都不敢肯定,有说是的,有说不是的。

云秀便提醒道,“他‘做法斩妖’前,都要先高叫一声——就是提醒墙后吹笛子的同伙,让他及时做出尖叫声唬人。”

那道士道,“出家人不打诳语,道友血口喷人,就不怕损伤道行?那杏树精是木妖,叫声本就自带丝竹之音,你听成笛声并不奇怪。可你竟污蔑我用笛声作假,总得抓住吹笛之人吧?”

云秀道,“他跑了。但有还是没有,你心知肚明。”

那道士道,“没有。”又道,“贫道来此传授道法,行善积德。你是什么东西,也敢信口雌黄,污蔑前辈大能?我今日不替你师父教训你,怕你长大之后心术不正,要为害一方。”

他一说传授道法,众人立刻想到了他的烧银术,再度动摇起来。

纷纷替他说话,“天师用仙术治好光棍的瘸腿,那是我们亲眼所见,还能有假?”又指责云秀,“大师既没求名也没求财,做这些假又有什么好处?”又有人道,“骗人是为求财,可他把银子做成炭有什么好处?为了烧好了给别人?这样的骗子怎么不来我家?”

“就是,就是。”提到烧炭成银,众人复又激动起来,纷纷上前攻击云秀,“小子不知好歹。”“你有能耐也烧一个给我们看看……”“不懂事别乱说话。”他们越说便越觉着,这道士是来带领他们发财的。扭头又众星拱月,纷纷去吹捧那道士,“小孩子有眼不识泰山,天师别理会她。”

当日云秀对付赵员外和那个宦官,用的是“天罚”的名义。

今日的事,其实也可以借用空间的功能,也用装神弄鬼,直接拆穿这道士的面貌。

这可比耐着性子解说骗术要容易多了。

但云秀忍住了,没有用。因为她只是想拆穿骗子,而不是想以骗治骗。否则若再来一个不怀好意的装神弄鬼的骗子,这些人只会更容易上当。

那就违背了她的初衷了。

可惜她白说了这么多话,却半点用处都没有——众人分明已被烧炭成银给迷住了眼睛,只信自己想信的,根本就不愿费神去分辨是非。

见云秀阻拦了他们的财路,不但不肯再听云秀说话,反而还恨不能替那道士除掉她才开心。

已有人动手推搡起她来。

云秀光防备坏人去了,却没料到还要防备“众人”。转眼间就被推倒在地上。

推倒她的人心虚了一下,但随即就有硬起底气,调侃道,“你不是会法术吗?既然不会,就别在这里装模作样了。大人说话,什么时候轮得到小孩子插嘴了?快回家吃奶去吧!”

那人其实只是错手推倒她,并非故意。论说起来,郑氏对云秀的用心比这要坏多了。

但不知为什么,郑氏的恶意完全伤不到云秀的心,这人轻巧的几句话,竟令云秀在失望透顶之余,感到了受伤。

是继续管下去,还是听之任之,其实只在一念之间。

而那“一念之间”,并没有很长。

云秀站起身来。

她手边就是院子门,云秀起身推门,挡住了自己的身形——只要没人看见,她就能进到空间离去。

她进了空间,抓起一瓶回春粉。伸手出来,自空中向下一撒。

霎时间草色由枯转绿,柳绦舒展,杏花满树。

而后她在空间里重新易容,这次易容成个不怒而威的英武仙女。

换上百褶的留仙裙时,也没忘了如在书上读过的一般,抽空向外撒了一把香。

神仙降世,总得有点异象——空中仙乐比较难实现,满庭红光也稍嫌麻烦,但异香扑鼻这个太容易了。

换好衣衫后,便如她二姨令狐韩氏所教授的那样,将如烟轻薄的彩纱跨在臂弯上——那彩纱用的是她新做出来的布料,比柳絮还轻,丁点微风便能吹动,在空气中便如天际流云般变幻飘浮——她记得壁画中的仙女和飞天,臂弯上都挎着自己会向上飘的披帛。

做好一切准备之后,云秀将六重花印拍在了院中杏花树上,便踏着白光现身出来。

不出她的所料,众人还没有离开。

先是枯木逢春,百花逆时绽放,随即又是突然弥漫开来的异香——不论是谁都知道要有异象出现了。

众人一时都围着那道士,询问他是不是神仙要来,是哪位神仙要来。

——云秀早先的行为还是有用处的。

虽众人依旧当那道士是“天师”,但这道士竟会被个小道士短暂为难住,可见只有道术,还算不得神仙——神仙该更超然物外 些。

因此他们都不觉着,这些异象是因为这个道士而出现的。

……而这道士自己,其实也被这些异象给吓住了。

只是他用鬼□□义骗人骗的多了,其实比普通人更加不信鬼神。因此倒没和寻常人一样腿软。

——直到他看见云秀凭空现身在杏花树上,宛若天女下凡一般的姿容,身上□□犹自在下落中上行。

云秀扫了一眼众人。

道,“是谁打着本仙的名义,在下界行骗?”

声音铮翁有回响,宛若天籁。

底下众人瞬间跪了一地。就连早先被云秀用了麻痹药,腿麻得不敢动弹的两个人,也都忍着万针刺肉般的滋味,匍匐在地。唯独那道士腿软了一软,打了个弯,居然又勉强站住了。

有个还算胆大些的人强问道,“不知上仙是那位大仙?”

云秀道,“我名祝由,司掌天下祝祷与符咒。”

那道士再撑不住,哆哆嗦嗦的跪在地上。

却犹自嘴硬,“你既是神仙,有何凭证?”

云秀想隔空扇他一巴掌,向他证明证明——但看这骗子须发皆白,她却扇不下去。

横竖已经装神弄鬼了,也不怕再装得更像些,云秀便指着一旁橡树,道,“先前本仙驱使草木,救下一个坠树的孩子。你说是你用祝由术驱动草木所为?”

那道士嘴唇哆嗦了一下,道,“贫道……并没有这么说。”

此刻在场的有不少正是先前亲耳听他说是自己救了阮小七的,听他信口雌黄,纷纷怒目而视。

云秀便道,“神仙论人善恶,原心不原迹。你虽未亲口说是,却恶意误导旁人,此恶便已记到你头上。你既要本仙的凭证,本仙就让你看一看。”

她便撒一把回春粉在那橡树上,驱使橡木抽叶,开花,结果。弹指之间历经三季,那橡子已噼里啪啦的自树上落下。

众人忙再度纳头叩拜。

云秀便道,“一切道法,尽皆劝善惩恶。我祝由之术,亦是劝善惩恶之术。天下生愿,若达我耳之听,一切善愿,我愿助人实现之,一切恶念,我亦替人记录之。”华阳真人曾问她,成仙之后有什么想做的。云秀依旧没想明白,但那日随华阳真人一道看了鹳雀楼前河灯之后,云秀确实隐隐约约有这种愿望——想要替人实现那些空中楼阁一般美好的,但若无人承接,便终将凝做甚至无法浮起一片羽毛的弱水的,那无数生愿与遗愿。

很自以为是,很自不量力。

可既然要修神仙,原本就该自以为是,自不量力一些。若神仙都不敢许下宏愿,都不愿管凡间不平事、遗憾事。那么那些笃信天道和正义的好人,就太孤单,太可怜了。

……适才的遭遇,确实令她受了点小小的挫折。普通人平庸混沌起来,真让人难以承认他们是需要帮助的好人。

但她是修仙人,还不至于会被这种小挫折动摇心志。

她便将袖中那块染成黑炭的银子丢到那道士眼前,问道,“此是何物?”

众人伸脖子望过去,不知是谁伸手拾起来,一掂,便想到了那小道士早先说的“炭银”,立刻拿袖子擦了擦——果然底下露出银色来。

他忙将那“炭银”传给众人看,道,“那小道士说的居然是真的。”

云秀又问,“你用此术骗人,有何目的?”

那道士不说话,云秀便转而问刘措大,“刘氏,你与他合谋,该知道他的目的吧?说给众人听听,若怀抱不劳而获之心,贪图这道士的‘法术’,会有什么后果?”

刘措大不肯说——他可不是那道士一样的老头子,云秀下的去手。

立刻隔空扇了他一巴掌。

刘措大吓了一跳,忙捂着脸看云秀。云秀道,“这是将功赎罪的机会,不坦白,本仙就把你变成猪。”

说着便弹了药粉到他鼻尖,刘措大鼻子立刻变阔,挺起,成了圆头猪鼻子。他吓得忙捂住鼻子,道,“我招,我招。”立刻和盘托出,“只要能借……借此取信于人,被当活神仙供奉着。自然是他说什么,众人都会听信,说不定还能骗两个女人来玩玩……”

他此言一出,家中有妻女的俱都勃然变色。

云秀也一懵,她先前觉着,这道士的骗术若用在普通百姓身上,定然收不回本钱来。因此他的目的肯定只有杨员外家。可见她对人的贪|欲了解得还是太浅薄了。

也不是所有骗子,图的都只有财,也有人图色。说不定还有人图酒、图命、图愉悦……人性之恶,简直不可细思。

刘措大也意识到气氛有异常,忙又道,“但但但……我们也没想着骗大伙儿,主要就是想从杨财主身上弄点钱来花花。他素日欺压乡邻,我是气不过才……”

云秀道,“那你说说,他怎么欺压你了。”

刘措大道,“他们狗眼看人低,尽日取笑于我。年节我登门拜访,他们跟打发要饭的似的打发我,连正门都不让我进……”

云秀:……那你也不让他进你家正门就是!

她实在听不下去——世上竟有如此猥琐狭隘之人。

便道,“你们可都听见了?”

众人俱都懊悔、惭愧,默不作声。

云秀解去刘措大鼻子上的药效。道,“世上没有捷径。天降横财之后,必是考验和代价。神仙若要奖励善人,只会悄然无声的替他挡去灾难,助他平安顺遂。不会直接拿块金子出来。只有另有居心的人,才会用这种漏洞百出的烧银术骗人。你们多留心,别贪图不义之财,给骗子可趁之机。”

说完之后,又觉得这种干巴巴的说教实在枯燥乏味,毫无助益——她自己都不爱听,却要说给旁人。

可一旦装成了神仙,看底下人跪在面前,忍不住就从忐忑中生出些责任感来,觉着不说些神仙会说的话不行似的。

云秀想了想,便又道,“祝由之术是祝福之术。于治疗疾病上并无长处,若有病痛,还是该求助针石医药。但本仙到底是神仙,多少懂一些医术。仅限本仙现身的时刻,你们谁家有疑难杂症,便带来让我诊治诊治吧。”

……她高估了人对疑难杂症的定义。

此言一出,全村每个人立刻都得了疑难杂症,全都要云秀看一遍。

就连先前那个推得她摔了一跤的汉子,也来求诊治——欺负孩子时那么身强体壮,居然也觉着自己有病?真不要脸,云秀腹诽。

她虽能克制住自己的报复心,不拿空间里那些手段对付他,但毕竟还没有真圣人的那种“旁人扔给他污秽和不义,他还得不念旧恶的照耀他们”的胸襟。

明知他没病,也恶狠狠的给他开了个偏方——回家自扇十下嘴巴子,扇肿为止。

接连看了七八个没病说有病的,云秀实在有些忍不了了——但这该怪她不谨慎,她都装成神仙要替人治病了,自然人人都要请她诊治。反正自己不来,旁人也会来。

有病治病,没病强身嘛。

云秀又吃了一个教训——只要给人合理占便宜的机会,没人会主动自律。

忙得昏头涨脑的时候,忽有一个颤巍巍的老人拄着拐杖上前。

云秀要替他号脉时,那老人摇了摇头,只问,“老朽的身体自己知道。只想问问神仙大人,老朽还有多少寿数?可够能等到儿子打仗回来?”

云秀不由静下心来……不知是不是错觉,有一瞬间,她仿佛真的看见了这老人的“生愿”。

光满淡极,几乎已接近遗愿的颜色了。

可当她凝神想细看时,却只见那老人浑浊失明的双目。

不知为何,她心中忽的涌起温暖又悲伤的感觉。

她说,“您有什么话想亲口对他说吗?”

老人道,“……就是想再见他一面。他十五离家,十五离家啊……二十多年了,都没回来过。莫非我临死前,都不能再见他一面吗?”说着便老泪纵横。

云秀竟然无一句话可安慰他。

老人又道,“神仙大人说,愿替人实现生愿,老朽的愿望,神仙大人能否替我实现?”

云秀愣了一愣。

不能。

十八从军,至今未回,恐怕已是战死了。纵使是真神仙,怕也无法让他活着再见儿子一面。

何况这老人也不剩几日的寿数了。

她许愿,要承接众生生念,替人实现善念。可原来人的善念,亦能如此沉重。

她没有作声,只提笔开药。

——缓解忧思,令人安眠的药。

而后,她握住老人的手,说谎了,“能。好好吃药,放宽心思,便能延年益寿,见到你的儿子。这是神仙的许诺,必定能够实现。”

这时她忽的听闻外间嘈杂之声,借助袖中潜镜看了一眼外头,便见车马如龙,直向此地而来。

有绿袍的官吏跨马行在前头,看品服,是知县一级。

云秀立刻便明白过来——华阴县的知县到了。

她今日弄出的阵仗实在有些太大了,又是草木返春,又是神仙下凡,只怕早有人向县里通风报信,惊动了华阴县官府。

她便起身进屋——借机回到空间里。

而后再度易容、更衣。

悄悄的从后门离开,动身向华山上令狐家的别墅去了。

因替人看病耽误了不少功夫,待她来到山间别墅时,已临近傍晚,红霞满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