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那天, 薛笭把素安兄妹俩送回了安宅就匆忙离开。到了晚上,有八名带着家伙的汉子, 带着足够吃上十天的食物来到了这儿。
好在这里家具齐全, 有粮米和菜蔬足够大家过日子的。大家齐心协力弄点吃的完全不成问题。
这一天两夜里, 素安和方素阳一直待在安宅的小楼上, 没有离开半步。
汉子们轮流守在一楼和楼梯上, 护卫着他们的安全。
第三天的上午,终于,阴霾散去,阳光冲破重重乌云重新绽放光彩。
有人浑身带血喜气洋洋的到楼下来和汉子们见面。他们高声欢呼着,把素安和方素阳迎下了楼梯。
素安这便知道, 一切都过去了。一切又都将重新开始。
但她千算万算都没想到,第一个前来安宅的相熟之人,居然是蒋岩。
“小姐, 这几天可是买了不少房子。”蒋岩衣裳皱皱巴巴,头发乱成一团, 唯有眼睛晶亮,散发着别样的光彩。
他把厚厚一叠纸放到了素安桌上,依次细数。
“这几个是之前在城北买的几座洋房,这个是城郊的那座别墅。您看看这些。”
蒋岩把压在下面的那一摞纸摊开给素安看, 满是喜悦的点着上面的字迹,“这些都是这两天急速换来的房契地契!”
玉宁在旁听着,探头过来撇撇嘴,“你怎能赚这种亏心生意呢?”
“什么亏心生意?”方素阳忽然问。
因为要接手点心铺子, 他最近对做生意很有兴趣。恰好之前的那对老夫妻留了不少的藏书在楼里,他又识字,就捡了些汉语的来读。收获颇丰。
如今一听和生意有关的,他就来了兴致,凑过来一起问两句。
玉宁道,“就是出现了天灾人祸的时候来赚的亏心生意啊!”
蒋岩腾地下脸通红,辩驳,“这怎么能是亏心生意?那些人急需银子跑路,想用地契房契来换钱。价钱是他们出的,我依着他们要的钱数给他们。现在我们得了东西,他们得了钱,有什么不好?”
玉宁一时间没能辩驳过他。
方素阳拨拉着那堆纸张,轻描淡写的说,“哦,原来玉宁觉得蔺都统做的事情是‘人祸’。”
直指刚才玉宁之前所说‘天灾人祸’的话。
这回是玉宁脸通红了。她反唇相讥,“主人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怪罪我的。”
“你家主人?”方素阳指尖一顿,“是谁?”
玉宁恍然意识到少爷是在套话,哼了声把话憋回去,没说。
方素阳沉吟道,“我就觉得那个陈敬不是普通人,果然如此。”
这三个人凑做一堆说起来没完,素安索性自己把房契地契抽了出来独自琢磨。
最后她抽出来其中一张房契,交给了蒋岩,“这个先搁在你那儿,屋子你先住着,看看缺什么东西,自己买了来,让店家开张收据。我依着收据的钱数给你报销。”
“这可使不得!”蒋岩大惊失色,连连摆手,“我怎么能住着小姐的房子,还让小姐负担我的生活费用?”
玉宁对素安有种莫名的信任,“小姐说了,你听着就行。”
素安笑着扬了扬手中那一叠贵达一千多将近两千块的纸张,与蒋岩道,“你给我买来的这些东西,我到时候起码能翻倍的卖。”又拨了下后面那些蒋岩急急买回的,“这些番三倍四倍都算少,有的能涨更多。”
蒋岩觉得小姐这是为了抬举他故意这么说的,脸涨得更红,没敢吭声。
倒是方素阳在旁边若有所思,道,“安安,你就这么笃定自己一定赚钱?”他朝外面意有所指的一指,“新来的都统是什么脾气你都还不知道,贸贸然断定往后的生意一定会赚,恐怕太早了些。”
听到他在怀疑自家主人,玉宁哼了一声,下巴扬得朝天,抱臂气呼呼的。
素安拍了拍玉宁的肩,和方素阳、蒋岩说,“放一万个心。新都统来了后,我只会更顺,断然不会受阻就是。”
她相信在蔺景年的治理下,这儿的经济会更加繁荣昌盛。到时候寸土寸金,她手中握的这些地皮和房子,价值绝对不是众人能够想象得到的。
玉宁对自家主人和小姐都有着莫名的信赖感,听了素安的话后什么都不说了,一直点头。
蒋岩想了想,笑着“嗯”了声。
唯有方素阳更加沉默了些,沉吟着没有表态。
蒋岩手里拿着太多的小姐的东西,实在不放心都放在他那里,就什么都没顾上紧赶慢赶的来了素安这儿,交给她。
现在这些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蒋岩就急着回去收拾收拾。好歹他是听了素安的,把那间房契拿着了。
那是一个独立的老式小院儿,不大,就一进四间房。不过对于蒋岩来说,却是最适合不过了。
地方宽敞又不至于太大,他一个人住好收拾。平时在院子里能够种花种菜,没事儿的时候,还能去外头与街坊邻居唠唠嗑,简直是他最喜欢的类型。
素安不放心老宅里的奶奶,等蒋岩离开后就急忙往那儿赶。
虽然蔺景年现在太忙,没法亲自过来看看,却也派了人来素安这儿。
依然是薛笭。
不同于上一次分别时候的焦急万分,今日的薛笭恢复了往日的清爽干练,一身灰色女式西服十分可体,加上她今日做事风风火火,就连走路时候都颇有些虎虎生风的气势。
“安安上车。”薛笭知道素安要陪着哥哥坐后面,很自然的帮忙打开了后车门,“要去哪儿,尽管和我说。我这两天别的不用做,专门陪你。”
素安想问她,蔺景年怎么样了。转念一想,那个男人现在正意气风发着,应该也不用她多问。于是笑着谢过了薛笭,就上了车。
倒是方景阳,在上车坐下的那一瞬,问了薛笭一句,“陈先生怎么样了?他可还好?”
他口中的‘陈敬’自然说的就是蔺景年。
“他啊,”薛笭笑得眉眼飞扬,“他好着呢。告诉你,他这次可是赚得大了。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一定也乐开了花。”
提到这些,薛笭心中一动,唤了素安一声,“安安啊,晚一些我带你去找他,怎么样?”
听到这个消息,素安着实高兴了下。但是考虑过后,她毅然摇了摇头。
“不了。”素安道,“他现在正忙着,我还是不去打扰他了。”
“他可巴不得你去打扰他!”薛笭哈哈大笑,声音里透着拨开云雾见青天的舒朗,“他现在是太忙了,脱不开身。如果想见的话,只能你去找他才行。”
薛笭说着,不住的往后看素安。
素安听出了薛笭话语中的相邀之意,笑着婉拒,“还是不了。我去了对他没有什么用。不去的话反而不会添乱。过几天等他不忙了再说吧。”
薛笭想到自己过来之前,蔺景年那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一定要照顾好安安的样子,总觉得自己应该带了安安去见他一次。
他那么高兴,理应有人和他分享一下。
她们这些手下,是不够资格让他敞开心扉说真实想法的。
但她觉得安安可以。
不过……
薛笭仔细想想,安安说的也有道理。都统大人这么多年都一个人扛过来了,打下的江山不知凡几。
原先都不需要人来分享喜悦,怎的这回就得特别?
薛笭觉得自己太过多心,就没有再劝,反而顺着素安的意思道,“好,过几天等到他不忙了,我再带你过去找他。”
路上到处都是暗色痕迹,空气中弥漫着未散尽的枪火气和血腥气。
一行人沉默的努力不提这些,只望着车窗外,静静的等待着目的地的到达。
终于,车子在方府外面停了下来。
院中传出痛苦哀哭声。这声音凄厉的穿透了朱门高墙,传到了车中众人的耳中。
那是失去亲人时候才有的痛哭声。
素安下车的时候一个踉跄,几乎站不稳。
“奶奶……”她紧张害怕的近乎没法挪动,一点点努力的往前迈着步子。
走了几步后,被寒风一吹,她反而思路通透了些,“不会的。应该不是奶奶。”
如果是奶奶的话,方大老爷一定会在院子里跟着大哭失声。可是这些哭的人里显然没有方瑞的声音。
心中稍定,素安回头问方素阳,“哥哥一起去吗?”
方素阳摇摇头。
素安也不勉强他,毕竟这个地方对他来说是避之唯恐不及的。
玉宁赶忙上前去拍门。
门房的人干嚎着过来开门,见到素安后,他伪装的哀容消失了一瞬,露出笑意,“啊!五小姐来了!这可真是太好了!”继而重新摆出之前那痛哭的模样,“老太太之前一直念叨您,你可算是来了。”
这话让素安彻底放了心。她知道奶奶一定是没事了,顿时脚步轻盈起来,快步往里行去。
绕过影壁,可见一堆人正对着一张木板做成的临时床板上痛哭不已。
素安朝那边瞧了一眼,好不容易看清上面的人,“……顾青?”
方大太太顾青,此刻正安静的躺在木板上,一动不动宛若雕塑。她的头发显然是梳整过的,一丝不苟。但是脸上手上却有多处擦伤的痕迹,显然死前经历过一番磨难和痛苦。而且仔细去瞧,不难发现她胸口有一处颜色很深。浓烈的暗红色透过刚刚套上的白色素衣,隐约可以瞧见她死时胸口中枪的痛苦景象。
“太太是想趁乱逃出牢狱,结果没成功。”门房在素安身后解释,“也不知道是警视厅的人还是那些凶神恶煞的阎罗,看到她逃出来,直接一枪……毙了。”
“方淑婷呢?”
门房的人愣了愣,“什么?”
“大小姐没有和太太一起吗?”
“好像没有。”门房道,“尸体送过来的时候就只有大太太的,没有其他人。”
素安颔首表示知道了,理也不理顾青那边,径直往里去。
方老太太正在屋里榻上闭目养神。听见外头丫鬟一声“五小姐回来了”,她立刻直起身来左顾右盼。
“安安回来了?哪里啊?”
不等她多问几句,就有穿着银红色绣缠枝花褙子的少女冲进了屋。
素安直接跑到榻边扑到老太太怀里,“祖母,您可还好?我没能来陪您。您没事吧?”
“好,好。”方老太太抱住自家孙女儿,很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我老婆子命大着呢。”
现在两个人挨得近,素安发现了方老太太手臂上的一道伤痕,忙问,“您这伤疼不疼?要不要再换一下药?”
“不用了,当时就蹭破点儿皮,没什么。”方老太太宽慰她道,“我们也是运气好。当时王都统的人都到了咱们门口了,要硬闯借水。明明水都给了,他们还想要更多,不然就掏刀子杀人。结果那边,那位姓蔺的大人的手下,刚好有在咱们家附近的,直接把人杀了,护着咱们。”
想到当时凶险的千钧一发的情形,老太太忍不住握紧了双手,后怕得身子微颤。
素安握着奶奶的手小声宽慰着,心里却想着,肯定是那个男人帮忙保护着奶奶,所以奶奶能够安然无恙。
改天,等他有空了,真的得好好感谢他才行。
转眼到了凌家的茶会。
这个茶会的时机定的很是巧妙。
在茶会发请柬的时候,恒城都还是王都统的统治下。转眼不过数日过去,却已经冠上了‘蔺’姓。这样的遭遇,不得不让旁人说一声世事无常难预料。
因为局势稳定性下来了,城中趋于安宁,素安这几天一直是方家和安宅之间轮流住着,有时候陪哥哥,有时候陪奶奶。
这天打算去茶会的时候,她刚好回了方家居住。想着坐黄包车赶去宴席。
哪知道刚刚出门,就看到了巷子口有汽车再等。
车窗摇下,陆清城含笑的模样出现在窗口。
“走吧。”他指指副驾座,“今天咱们一道过去。”
素安听说今日的茶话会请到了蔺都统前来参加,下意识的觉得最好先见过他后再决定男伴,就婉拒,“不了,我还是自己过去吧。”
“别犯傻了。”陆清城吃吃的笑,“你知道吗,沈逸林也要去参加宴席。”
听到那位沈二公子的名字,素安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陆清城哈哈大笑,主动下车帮素安拉开车门,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咱们一起去吧。”他说,“我帮你挡着沈二,你帮我挡挡那些女的。”
素安笑着道了谢,上车后和他笑说,“陆三少又惹了什么桃花债?居然需要我来挡。”
陆清城但笑不语,没有回答。
下了车后,两人有说有笑的往前走。
现在流行新式的礼仪。陆清城学着西方的绅士,伸出手臂。素安就顺势把手轻搭在上面。
陆清城是恒城宴会上最受欢迎的男士之一。他一出现,自然吸引了会场大部分人的目光。
不过,很快的,所有男士的目光就都被他身边的少女所吸引住了。
素安今日身穿胭脂色绣金丝牡丹立领旗袍,头发绾起,配赤金牡丹凤尾钗。莲步轻移,风姿袅娜。既有少女的明艳,又有高雅的温婉。当真是夺人眼目。
上一次她虽然参加了陆家舞会,但因陆太太的事情,大部分时间都没有露面。是以这一次绝大多数宾客都不认识她。
宾客们悄声议论着,这位面生的淑女是谁。
偶有几位知晓方五小姐的,便会向旁人解惑。
有人就很不屑,“什么方家不方家的,我可是没听说过。不过是个老式的破落户罢了。至于那个什么五小姐,八成也上不得台面。”
解惑的人见她这般倨傲无礼,便懒得和她说薛医生与方五小姐的关系了。更没有提陆家和方五小姐关系不错,且这位小姐还是凌家老太太指明要请的客人。
宴会厅内正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忽地厅门打开,一行人阔步往里行来。
他们虽然没有穿上铁灰色军装,但身姿笔挺器宇轩昂,一看就非寻常人,各个都是军中名将。
最引人注目的是当先行着的高大男人。
除去军中将领特有的威武气度外,他五官深邃眼神锋锐,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再者他举手投足间尽显矜贵,更是把在场所有的绅士都比了下去。
女士们纷纷猜测着他的身份,又各自思量着,该怎么才能邀请这位出众的男士共舞一曲。
就在她们把视线都投向他的时候,却意外发现,他的目光落在了场中一名少女身上。
于是大家都把视线投向了那位少女。
素安直到自己成为了场中的焦点,方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蔺景年来了。
她朝着他微微一笑,看他朝着这边走来了,正打算和他打个招呼。
谁知,蔺景年的目光落在了她搭在陆清城臂弯的手上后,脚步一顿,似是不认识她一样,和她错身而过。
素安疑惑了一瞬后,恍然大悟——难道他还不想让人知道她和他认识?
素安索性不再搭理蔺景年那边,和陆清城一起去挑美食来吃。
发现了她这一举动后,蔺景年薄唇紧抿,从旁边侍者端着的托盘中拿过一杯红葡萄酒,一饮而尽。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投雷和投营养液的妹纸们!~~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