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既然已经办妥,陆清城也就懒得再去应付方瑞。从银行出来后,他没有理会灰头土脸的方大老爷,只扶着车门含笑望向素安,“方小姐要回家么?不如,我送你一程?”
如果是平常,素安一定婉拒。
可这时候陆清城刚帮了忙,她考虑后还是上了车。借着往方家去的这一会儿时间,在路上说,“多谢陆三少帮忙。往后如果有我能帮忙的,你尽管说。”
刚才到银行前巧遇陆清城,两人聊了几句。她听说陆清城是往方家店铺去,就顺口提了下,以防万一方瑞再闹什么状况出来。没想到还真需要陆清城帮了忙。
“这话见外了不是。你帮我们更多,认真算来,还是我们亏欠你的多。”陆清城眉梢轻轻挑起,借机看了身边容颜俏丽的少女几眼。
他这话说得不假。
之前素安果断处理掉红宝石首饰,帮了他母亲一个大忙,也帮了陆家一个大忙。如今陆家已经紧急戒备起来,丝毫差错都不出,免得被王都统和郭军佐的人给抓住什么把柄。
再者,他大哥的事情也多亏了素安。
素安这些天里,每日都会打电话给薛家,询问陆大少的消息。知道陆清和一路平安,现在正跟着薛医生在金陵,全家人终于放下了心。
再过些时候,等到金陵事情了结,陆清和也就可以回来了。
心中涌起万千思绪,陆清城轻轻笑着,转锋一转又说,“方小姐,不如这样吧。你请我吃个饭就当答谢?”
“好。”素安很爽快的答应下来,“时间你定。”
陆清城唇边的笑意更加浓了几分,“等我想好了再找你说。”
素安颔首应了。
“其实,”陆清城见素安不似之前在陆家舞会时候那般态度疏离,犹豫了下说,“我有认识的做房屋买卖的人。你如果想买屋子,不如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有我在,保证他认认真真的,不敢诓你半分。”
这事儿素安另有打算,“多谢陆三少的好意。不过,我这些都是小打小闹,买卖但凭心意。如果麻烦了三少的朋友,耽搁了对方的时间,反倒是我的不好了。”
她这么说,陆清城也没辙,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只能不再提这一茬。
警视厅的例行问话,素安过两天又去了次,顺便拜托了下询问罪犯的警士们,在审讯顾青母女俩的时候,把钱已经回到她手里的“好消息”告诉她们俩,让这两人也跟着‘高兴高兴’。
这天坐车回家,行至半途的时候,车子压到石子,颠簸了下。因为晃动,玉宁不小心撞到了素安身上。
坐好后玉宁赶忙连声说对不住,没听到小姐的回答,她下意识一抬眼,却发现素安正盯着她看。不由问,“小姐您这是怎么了?”
素安看着她面前掠过的虚影,斟酌着问,“你向来脾气好,从不和人大声争执,除非对方令你极其厌恶。那么,方家上下,有谁是你厌恶到,会当着别人的面在花厅中大声争吵的?”
玉宁想也不想就说,“自然是二小姐啊。”生怕前面的车夫听见,她压低声音和素安说,“其实还有大太太和大小姐。不过她们俩关在了警视厅,出不来。所以只能是还没被关进去的二小姐了。”
方淑婉。
素安轻轻颔首。原来是她。
既然虚影中显示,天将黑的时候玉宁会和方淑婉在花厅中起了争执,那么十有八.九现在方淑婉已经回到了家中。
看来这母女三人有个共性,对那些钱财都十分在意。
果然,素安下车刚进家门不久,便见孙妈一脸愤然的出了垂花门。
双方打了个照面,孙妈愣了愣,继而欣喜,“五小姐回来了!”
她上前扶了素安,压低声音轻轻说,“二小姐也回来了,正在花厅里,刚刚还提起了您,说不知道您什么时候回来。”
“是么。”看孙妈脸色不好,素安知道方淑婉肯定又惹了老太太不高兴,于是淡淡笑了笑,“她既然这么‘惦记着’我,那我就过去会一会她。”
顺便也让她知道一下,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方家的花厅在花园一隅。现在进入冬季,松竹依然葱绿,大部分的娇花已经凋零。腊梅却是迎着冷风傲然而立,枝丫间稍微冒出了一点一点的小花苞,甚是喜人。
既然是去见方淑婉,那么素安就没什么可着急的。她选择了从腊梅丛中穿过,看着一个个的小花苞,脚步轻快的往花厅去――等下肯定心情会变不好。索性现在开心多一会儿。
素安不急,玉宁就更不急。
恰好来了那么久还没逛过花园,玉宁左看看右看看,时不时的跑出腊梅丛往旁边瞅几眼。
“小姐!”玉宁面露惊喜,“这里的花种类还不少呢!”又迟疑着,“就是这些梅花看着好像没有绿色的?”
“绿萼名贵,且这边偏冷不易存活。所以家中没有栽种。”素安道。
“这样啊!”玉宁沮丧了下,继而欣喜,“小姐,不怕。过几天咱们去主人那里玩不就好了?他那里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说着一叉腰,“就算没有,只要他想,总能弄得来的。”
自豪之意溢于言表。
素安笑着摇头,“不成。大冬天的,都要过年了,哪能到外地去。”
两人说话的功夫也就到了花厅的门口。
五六名丫鬟在屋内屋外穿梭着,手中捧着各式各样的茶水和点心。
玉宁叫了其中一个较为相熟的,问,“这干吗呢?不过回来了个二小姐,犯得着这样兴师动众的?”
“不只是二小姐回来了。”丫鬟说,“同来的还有一位少爷和一位小姐。”
玉宁上前打起帘子,素安迈步而入。
当先看到的便是茶桌旁坐着的两个人。其中穿着粉色缎带洋装的是方淑婉,她正满面笑容的和身边人说话。坐她旁边的是名年轻男子,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穿着旧式的月白长衫,有种古时书生的儒雅。
素安觉得他面熟,边往里走边想,愣是没记起来对方名字。
幸好男子也看到了她,及时的站起身来,微笑着主动打招呼,“五妹妹,还记得我吗?我是文泉表哥。”
听到这个名字,素安总算是恍然大悟记起来了。原来是顾文泉。
虽然顾青和方淑婷姐妹俩做尽了坏事,但顾家人还是有几个品行不错的。顾文泉便是其中之一。
当年顾家有难的时候,方大老爷方瑞出手帮了不少忙。也就是那个时候,顾青给方瑞当的外室。
顾青进了方家的门没几年,顾家愈发兴盛,生意越做越好,竟是超过了日渐衰落的方家。
顾家老人惦记着方家对他们的好,每每过年过节,都会派了家中子孙来送礼。顾文泉就是其中常被遣了过来的之一。
素安记得,顾家长辈有意和方家结亲,想让方淑婷方淑婉姐妹俩其中之一嫁到顾家。
原本顾家更中意方淑婷。后来方淑婷嫁去了沈家,没能成。所以方淑婉就顺理成章嫁到了顾家,成为了顾文泉的妻子。
在镯中的时候,每每想起自己死时的情形,素安就琢磨着,方淑婉那么卖力的帮助方淑婷达成心愿嫁去沈家,会不会是因为方淑婉自己想要嫁给顾文泉。
这个想法在她初入镯中的那几年,时常冒出来。慢慢的在镯中的时日久了,渐渐忘却。现在看到顾文泉才又重新想起。
说实话,方淑婉的五官不如方淑婷,顶多算得上清秀。不过她身材比方淑婷好,又懂得打扮,瞧着要比方淑婷时髦俊俏许多。
看着方淑婉脸上那娇美的笑容,素安只觉得辣眼睛。连个招呼她都懒得和对方打,只与顾文泉寒暄了两句就坐在了旁边。
方淑婉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太好看,“五妹妹这是没看到我吗?怎么不理我?”
素安在桌上找着中意的点心,随口说,“没有不理你。只不过和你没什么话可说而已。”
“没什么话可说?”方淑婉的脸顿时拉了下来,“你害得母亲和姐姐进了牢狱,现在不只不道歉,反而要给我冷脸看了不成!”
她这话喊得声音很大,大到吵着了在窗边看书的那位小姐。
那位小姐约莫二十多岁的年纪,只坐在窗旁翻阅手中的书册,根本没有搭理过进屋的素安。
此人是跟着方淑婉来的。素安想着可能是顾家的某个亲戚,只是一百多年不曾见过了,认不出是谁来。
对方不主动搭理,素安就也懒得和对方搭话,因此自始至终都没有与她交谈过。
听了方淑婉的那拔高的气愤声音,这位小姐饶有兴致的看过来。素安方才发现,她浓眉大眼十分好看,且身穿合体的女式西服套装,自有种磊落洒脱之风。
……如果不是顾家人,倒是可以一交。
这般的念头在素安脑海中一闪而过,未做停留。
她悠悠然的拈了一块点心,放在口中慢慢吃完。眉梢眼角含笑,用看跳梁小丑一般的眼神,挑眉望向方淑婉。
抿一口茶,素安轻叹了口气,语气淡然的说,“二小姐这话可真是颠倒黑白了。害了我的是你,谎称我已经死了的也是你。明明大太太和大小姐是因为‘造谣生事’而进的警视厅。你怎么把事情反而怪到我身上来了?”
说罢,她语气陡然转为凌厉,双眸冷凝之色顿显,扬声呵斥道,“方淑婉,你别以为自己装作无辜,就能真的无辜了。你手上沾了多少血、究竟害了多少人,你自己比谁都更清楚!”
顾文泉愣住了。
窗边的小姐搁下了书册,专注的往这边看过来。
方淑婉察觉到了周围的目光,立刻委屈的憋了瘪嘴,眼中聚了泪,“你们趁我不在的时候,欺侮我母亲和我姐姐。如今我回来了想要给她们挣一个公道。你倒是反过来要说我的不是了。”说完,眼泪啪嗒一下,落到了跟前的桌上。
顾文泉忙劝她,“你别哭了。有事好好说。”
“怎么好好说!她根本就是无理闹三分!”方淑婉躲开顾文泉想要扶着她的手臂,退后两步捂着脸嘤嘤嘤的哭泣。眼睛从指缝间往窗边看。
她的动作很小很轻,不刻意去看的话,轻易发现不了。
但素安和玉宁留意到了。玉宁是自幼学武所以眼力过人。而素安体内灵气充盈,看清楚这些小动作简直易如反掌。
素安这才发现,方淑婉今日在意的居然不是顾文泉而是窗边的那位小姐。
其实方淑婉的手段很高明。一步一步都算计好的。
只是她的这些算计,在如今的素安看来,就不够瞧了。
“二小姐不要这样故作姿态了。”素安懒得多搭理方淑婉,直言道,“你不用狡辩什么。谁是谁非,等到去了警视厅自然一清二楚。郑警官那边等你多时。你回了恒城居然没有直接进警视厅,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啊对了!”
素安轻轻的一拊掌,淡笑着望向方淑婉,“你既然这么担心你的母亲和姐姐,怎么回了恒城不先去看她们,反而先回家来了?难道你的担心都是假的?”
“你胡说!”方淑婉细声细气的哭诉着,“我回来,分明是为了找你算账!也不知道你用了什么鬼办法,居然让那些警视厅的人都听你的话。告诉你,我最瞧不上这种龌龊卑鄙的手段了!”
她话刚说完,哗啦一声水响,一整杯的热茶兜头朝她泼了过去。
方淑婉愣了一瞬,尖叫起来。
素安冷冷的看着她,拿着帕子擦了擦手,转身离开。
方淑婉在贵客跟前丢了脸,恨极,拿起旁边的水果刀就想丢过去。顾忌着有人在,只能硬生生压下这口气。
她是偷偷摸摸拿了水果刀的。旁人根本没有留意到。素安因为转过身去,也是没有发觉。
但是,玉宁看到了。
玉宁指了方淑婉大喊一声,“好你个心思恶毒的女人!居然妄想刺伤我们小姐么!”
方淑婉的手指还停留在水果刀的刀柄上没来得及收回。被玉宁这么一叫,她愣了愣,竟是没有立刻反应过来收手。
顾文泉原本掏出了手帕想要给她擦擦茶水,看到这一幕后立刻呆了下,“淑婉表妹,你、你这是做什么?”
方淑婉惊慌失措的朝窗边望过去,紧张解释,“这是误会!都是误会!我、我的手刚好搁在了这里。刚才我吃水果来着。”
“你少假惺惺的了。”玉宁指着她的鼻子大骂,“你分明就是心思恶毒,想要害我们小姐!告诉你吧。坏人我见得多了,但是,坏成你这样还这么能哭的,我倒是头一次见!”
窗边小姐噗嗤一声笑了。后来憋不住,她索性把书本丢到一旁,仰头笑出了声。
被她这么一笑,方淑婉这回是真觉得委屈了,扑到顾文泉怀里哭的一抽抽的。
顾文泉到底顾念着表兄妹情谊,心软的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劝慰。
“顾少爷啊,你就别在这儿哄了。”窗边小姐起身离开座位,朝这边走过来,“她如果真的委屈,就不会用哭这一招了。很明显,这是没有道理驳不过别人,所以才用哭来掩饰自己的心虚。”
方淑婉听了这话,顿时脸一阵红一阵白,急急辩解,“薛小姐,我不是……”
“不是什么?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存的什么心思?”
薛打断了她的话,扯了扯唇角,露出讥诮笑容,“你分明那日见了我弟弟薛,想要刻意接近他,所以总是尽力讨好我。告诉你,若非是因为你小心思太多,原本薛也要来一趟的。因为恶心你总是倒贴的做派,所以他不得不选择了不来恒城,远离你。”
方淑婉的身子一阵阵的颤抖。
顾文泉揽紧了她的肩膀,拧眉说,“薛小姐,虽然我们顾、方两家都不如薛家势大,您也不用这样说话这样严苛吧。”
“顾少爷,你眼睛不好使看不清事实,我不怪你。如果不是看在你和薛认识的份上,我怕是早就一拳敲醒你,让你把事情看个明白清楚了。还有。”
薛侧头望向方淑婉,冷声道,“之前你说五小姐用‘什么鬼办法’来收买的警视厅的人,且还看不上这种做派……不好意思,是我们薛家主动帮五小姐联系的郑警官。你既然看不上我们的做派,那我也就不在这儿弄脏方二小姐的地盘了。”
语毕,薛朝着素安粲然一笑,朗声亲切的道,“五小姐,今日你这儿事多,我就不多叨扰了。过两天若是有空的话,我再来找您。”
素安这才明白过来她是谁,不由笑了,“原来是你。我听薛符说过好几次,他有个很厉害的妹妹,原来就是你。”
她口中的薛符,便是蔺景年身边的薛副将。
“我也听他说过好多次有关你的事情。这次我也是正巧要找你,所以跟着顾少爷一起来了恒城。没想到……”
薛说着,不屑的回头瞥了一眼,又笑着和素安道,“我先走了,改天见。”
“您稍微等一等,我送你出门,马上过来。”
素安和她说了句,走到方淑婉跟前,抬眼淡淡的望向顾文泉。
她素来温和,这般冷厉的眼神,顾文泉是头一次看到。想到刚才种种,他主动退后了几步,独自到了屋子一角。
玉宁守在旁边,不准别人靠近。
素安走到方淑婉的跟前。
现在的方淑婉,脸颊上犹还带着晶莹泪珠,陪着她那委屈的模样,还有可爱的小洋装,乍一看过去楚楚可怜的着实动人。
素安凑到她的耳边,问,“你看到我,就没有半点的好奇吗?”
方淑婉顿时呼吸一停。
素安垂眸轻轻的笑了一声,把声音刻意压低,幽幽然带了几分鬼魅般的转音,“你妈和你姐姐就罢了。她们没有亲眼看见。可是你不一样。你是亲手,一刀,一刀,割了我的喉咙、刺穿我的胸膛、切断我的腕脉的。你就不奇怪,我怎么会完好无损的站在这儿?”
其实方淑婉之前一直在疑惑这个。
刀子是她插的,一下一下,深入皮肉,崩出鲜血。
她本以为,这人就算能够回来,多少也要带着重伤的。可是没有。什么伤痕都看不见,就跟那一场血腥刺杀不曾存在过一般。
她本就心底存了疑虑和恐慌。之前她在贵客跟前为了保住颜面,所以没有露出震惊神色。现在听到素安这般幽幽的空洞仿佛鬼魅的声音,顿时吓得心里扑通扑通直跳。
就在她心底的恐慌达到最深的时候,突然,耳边传来嗤地一声嘲笑。
“告诉你,我就是鬼。”耳边声音飘飘忽忽,“地底钻出来的厉鬼,专门索命而来。不信的话,你看。”
素安朝着顾文泉的方向多看了几眼,在方淑婉的耳旁道,“半分钟后,顾文泉旁边的水杯会被天花板的转头砸到一个边,然后掉落在地,摔碎。”
她的话音落下没多久,原本坚固的天花板上,突然就落下了一块转头来。好巧不巧的,恰好砰到了顾文泉跟前桌上唯一的水杯。
而且这一砸,只蹭到了边。水杯朝着另一个方向倒下,滚落桌子,摔碎。
碎裂声砰的一下响起时,方淑婉顿时受不住了,惊叫一声,夺门而出。
顾文泉赶忙去追。
“你和她说什么了?”薛悄悄问素安,“她怎么吓成那个样子。”跟见了鬼似的,连魂都要没了。
素安就笑,“就是提了几句她们害我的事情。可能是亏心事做多了,所以心里恐惧吧。”
薛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两人并行着往外走。
素安回头,朝着方淑婉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再次轻笑。
那个女人用了那样狠毒的手段害死她。她可不会轻易罢休。
一枪杀掉?
不。那样死得太痛快,也太便宜了那个女人。
正如对方当初一刀刀刺入她的身体一样,她也要用无形的刀子,一下下的刺着对方,让那人在极度恐惧中一点点走向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