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香儿替朋友背锅, 只好摸着鼻子认了,把小狐狸模样的三郎接过来抱在手中, “没错, 这是我家的狐狸, 和你虺螣姐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抱着三郎退后几步, 留给虺螣和韩佑之好好说话的空间。还不忘摸摸三郎的脑袋安慰他,“我们三郎长得太可爱了,谁都怕被你撬了自家的墙角。”
三郎果然高兴地笑了,“嘿嘿嘿, 我长大以后, 还会更漂亮的。”
因为这次去里世半年把锦羽和三郎两个小家伙留在家里, 回来之后袁香儿就时常带着他两个出门玩耍, 弥补一下聚少离多的亏欠。不过此时摸着蓬松松的狐狸毛心里感到十分舒坦的同时,袁香儿莫名却有了点心虚的感觉。
总忍不住四处张望,生怕南河的面孔下一刻就在某个街角出现。
这一刻,袁香儿突然就有点理解了那些三妻四妾的渣男的苦恼。
在另一边韩佑之正红着眼眶对虺螣控诉:“姐姐就算不要我了, 也不该这样一声不吭地将我丢下。哪怕只当我是只宠物养着, 都不带这样狠心的。”
“不是不是,你怎么会这样想。”虺螣惯常拿韩佑之的眼泪没办法,急急忙忙解释,“我怎么可能不要你, 我必定还会来看小佑的。”
韩佑之停下抹泪的手,抬起红红的眼眶,“你这一回去, 我是不是就和娄婆婆一样,再也找不到进山的路了。只要你不出来见我,我永远都无法找到虺螣姐。”
虺螣张目结舌,她离厌女住处很近,曾带着韩佑之去做过几次客,偶然间听娄太夫人提起过她们的往事,想不到小佑牢牢记在心中了。
难怪那么快就能发现她离开,原来是心中早有担心,时时都在留意着自己的动态。
虺螣叹了口气,在韩佑之身前蹲下,“小佑,我曾经自己一个在人世间生活过,知道作为异类活在一个陌生的世界,是很孤独难受的一件事。身边的人都和自己不一样,没有人会把你当作自己的同族,自己真正的喜好和娱乐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分享。”
她温柔地擦去少年脸上的泪水,“我就是因为太喜欢小佑,才不忍心让你也体验这样的生活。你看,当时我说陪你回到人世间的时候,你是怎样发自内心地高兴?你那时候快乐的神情我永远都记得,我只希望你天天都能那么地开心。”
“如果没有了虺螣姐,这样的快乐宁可不要。”少年垂下眼睫,拉住了虺螣的衣袖,“我们回去吧,姐姐。我什么都不要了,家业和祖宅,书籍和财物,都不要了。我跟你走,一起回山里去。”
斜阳橘红的光芒染在年代悠久的古巷中。
深深的巷子里,小小少年和他身前的妖魔低声在暖阳中说了许久的话。这才牵着手来到袁香儿面前。
“阿香,我们说好了。”虺螣颇有些为自己的反复不好意思,又觉得十分高兴,“小佑他还是跟我一起,我陪着他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完,我们还回里界去。”
袁香儿:“你确定想好了?”
对袁香儿来说,她其实更希望韩佑之能就此留在浮世。希望已经受过一次伤害的虺螣,不用再和人类产生过于紧密的纠葛。
“嗯,想好了。不论将来怎么样,我都认了便是。”看起来粗枝大叶的虺螣认真地说,她其实什么都懂。
袁香儿便留她们在自己的家中歇脚,好歹要等韩佑之顺利接手被侵占的祖产后,再行离开。
回去的路上,韩佑之悄悄拉住胡三郎和他道歉,“三郎,你几番相助,我才得以顺利夺回祖产,我心里很是谢谢你。刚刚不过玩笑之言,望君勿怪。”
胡三郎的人类化身比他还小一些,和他肩并肩行走,“没事,没事。嘿嘿嘿,我又不是虺螣的狐狸精,我是阿香的狐狸精。”
韩佑之拿眼睛看他,“这话你敢在那位南河的面前说吗?”
胡三郎捂住他的嘴四处张望了一番,狠狠恐吓,“别胡说,仔细南哥听见了。那我可就真的赖在你姐姐家住啦。”
晚餐的时候,因为虺螣来家里做客,云娘备了酒菜,胡青弹起琵琶,胡三郎和歌伴舞,乌圆锦羽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白篙和小桐也来凑热闹。
众人投箸击钟,美酒闲谈,陶然共乐,且歌且舞。
南河醉倒了,虺螣多喝了几杯,也已经露出了长长的尾巴,把整个身体盘在檐栏的柱子上。正满面红霞地和胡青说着醉话。
“嘻嘻,你看小南又喝醉了,阿香要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里奈君何了。”
“干脆把你的渡朔大人也灌醉试试,不敢吗?不试试你怎么知道,我告诉你,这不论是人是妖,喝醉了就是两个样子。”
席间,袁香儿找了个机会在韩佑之身边坐下,“你真打算放弃人世的身份,和虺螣永远住在山里?”
韩佑之的目光看着热闹的庭院,
“第一次看见虺螣姐的时候,山里下了好大的雪。那天他们一整日没给我吃东西,还让我背一大捆柴。我又冷又饿,脚下无力,不慎从山崖上滚了下去……”
掉下了山崖,摔断了手臂。醒来的时候,天早就黑了,大雪封山的时节,无论他怎么呼喊,回答他的只有呼啸的北风。从身体冻得打颤到渐渐开始失去知觉,从饿得肚子发慌到渐渐失去知觉,韩佑之躺在雪地里,看着不断飘下雪花的天空,觉得自己就快要死了。
请来一个人吧,随便来一个什么人,救救我。
他不想死。他的心中充满怨怼和憎恨,不想让那些折磨自己的卑鄙小人如愿。他想要活着,活着从那些人手中抢回父母留给自己的东西。
上天似乎听见了他的请求,雪地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那似乎是一只巨大的蟒蛇在蜿蜒爬行。
很快,韩佑之看见了出现在他视线中的面孔。那甚至是一个比蟒蛇还更加恐怖的物种,她有着蛇的尾巴和人类的身躯,更为惊悚的是,在那苍白的面孔上竟然齐齐睁着六只眼睛。
最终不是被冻死,却要被妖魔吃掉吗?韩佑之闭上了眼睛。
“当时,是虺螣姐将我抱回去的,我靠在她的怀里,这才发现妖魔的体温竟然比很多人类还热。”韩佑之小小的面孔上,有着历经世事的成熟,“我那时候就在想,这只魔物既厉害又单纯,好哄得很,我一定哄好了她,好利用她为我报仇。”
袁香儿听到这里,挑了一下眉毛,所以第一次见到韩佑之的时候,对他是不太喜欢的,总感觉这个男孩子过于聪明,举动中带着几分刻意,偏偏又把虺螣拿捏得死死的。
韩佑之有些茫然地看向袁香儿,“香儿姐,你见过我的父亲吧?父亲他真的是很好的人,一生悬壶济世,惠泽众生。我一直希望弄死那些霸占我家业的恶人,埋头苦读,重振家业,做一个父亲那样的人。迎回永济堂多年声誉。”
“那不是很容易的事吗?以你和虺螣的交情,只要你开口,她必定好好地为你办了。又为何拖延至今呢?”
“是的,看起来似乎很容易。虺螣姐比我想象地还要单纯。我不过是做做家务,煮煮饭菜,她就觉得我十分乖巧懂事。只要我哭,她就慌成一团,围着我打转。只要我说饿说冷,她就千方百计为我盖起屋子,想方设法为我找来好吃的。”
“我本来,早就可以回到人间,”少年的眼眸中写满他自己也不能理解的落寂,“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一直没有说出口,一拖再拖。直到那么迟钝的姐姐,都反应过来我想念家乡,想要回到人群中。她终于主动提出了帮我回家的计划。可是……”
袁香儿:“那现在呢?你真的打算放弃你家祖传的医术,药铺和房子,以及自己在人世间的身份了吗?”
“香儿姐,今天下午,看见恶人受到惩处,拿回了祖屋地契,我本来觉得志得意满,十分开心。我以为这就是我一直以来唯一想要的事。”韩佑之转脸看向袁香儿,“可是当我看见虺螣悄悄跟着你走了之后,我突然就想明白了。一个家到底是不是家,靠得不是它是哪里的屋子,而是在于屋中住的人。爹娘都不在了,而这个世界唯一对我好的,并不是人类,仇恨不再是我最重要的事,我如今只想陪伴着对我好的人,平平静静像从前那样过日子。”
袁香儿拍了拍他的肩膀,“过你想过的日子去吧,这也是你父亲对你唯一的期许。”
时光便在这样和缓温暖的氛围中缓缓流逝,
虺螣却始终住在袁香儿的家中,停留在了浮世没有回去,
“不急的,等小佑把手续都办好了。”
“还是等小佑把他喜欢的书都收拾了。”
“等看着那两家坏人的罪名定了再走好啦。”
“乱七八糟的药铺还需要整整。”
她找了这样多明显的借口。
小佑想要陪着阿螣在她适应的里世生活,而虺螣同样想着在小佑喜欢的浮世多待一些时日。
彼此都以对方的喜乐对优先,彼此都相互体贴照顾着对方。
尽管袁香儿想要多拖一拖时日,但不受欢迎的客人还是很快就来了。
妙道的徒弟云玄带着他的使徒雪客找了过来。
袁香儿只好招呼他在院子里落座,
“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道友固然用术法屏蔽了白玉盘,但你不要忘了,师尊身为国师。”云玄面有得色,“他老人家,想要知道这一小小村镇上的消息,自然多得是办法,无非也就慢个几日罢了。”
袁香儿不以为意地轻哼了一声。
“这么说道友你真的顺利进入龙门,拿到水灵珠了?”对水灵珠的急切之心使云玄忽略了袁香儿的怠慢,“你是怎么通过天吴……”
他的话说一半,一只粉妆玉砌的小树精吭哧吭哧地爬上桌来,举着他白嫩嫩的小手指给袁香儿看,“阿香。我手指头破了,好疼!”
袁香儿便扶着他的手给他吹吹,“怎么那么不小心呀。”
她还特意念诵了两遍愈合咒,撕了一条帕子给他包上。小树灵这才当着云玄的面,慢悠悠溜下桌子回去。
袁香儿:“啊,抱歉,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天吴……”
一只穿着衣服的鸡哒哒哒地跑过来,手里端了一碟子的杏仁酥。
“谢谢你啊,锦羽,帮师娘端点心来吗?”
那只长脖子鸡点了点头,袁香儿便从盘子里拿一块杏仁树先递给他。
那鸡还不肯走,伸出小手指掰了一会,掰出了个三字。
“是要你和乌圆,三郎,一人一个是吗?”袁香儿又在他的小手掌上摆了两块。
锦羽这才端着三快小饼干,哒哒地欢快跑走了。
云玄被接连打断,几乎忘记了本来要说什么,“你这对使徒也太好了吧?他们只是妖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强必盗寇,弱而卑伏,应尽诛之,万不可纵。”
“他们有血有肉,会说话,有思想,有善有恶,和我们人类又有什么不同呢。”袁香儿将手里的点心摆上桌面,给云玄倒了一杯茶水,也给他身后的那位名为雪客的使徒倒了一杯。
“啊,我……给我的吗?”那位身材窈窕的姑娘露出意外之色。
袁香儿还给她让点心。
雪客看着那香喷喷的杏仁酥显然心动了,漂亮灵动的眼睛悄悄瞥着自己的主人。
“行吧,行吧。”云玄不耐烦地挥挥手。
使徒姑娘欣喜地眨了眨眼,高高兴兴和袁香儿行了个礼,端着她的茶水点心坐一边吃去了。之前几次交手,被南河一把摔在地上的仇恨她显然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云玄心里莫名烦躁。每次在这个袁香儿和她的使徒面前,自己都总会被带乱了节奏,失了分寸。
“我说你这个人!你真的可以把这些模样怪异的妖魔当做你自己的朋友吗?”
袁香儿看着他,“我听说,你们杀了很多妖魔。”
她的手指轻轻摸着挂在脖颈上的一枚南红吊坠,慢悠悠地说话:“我的家乡,是一个平静又安逸的小村子,村子里有许多无害的小妖魔,同人类混居而生,他们比人类还更早就生活在那里。我和他们从小一起玩耍长大,不曾见过他们肆意伤害过人类。”
“但你们进了那个村子,不问缘由,不计善恶,不论老幼,将那些大小妖精,一网打尽,当场格杀,甚至剥了皮毛吊在村口。”
“那又怎么样?斩妖除魔,乃是我辈己任!”云玄凝起剑眉,挺直身板。
袁香儿的咬肌动了动,她把化为小男孩的胡三郎招来,抱在腿上,指着道:“这样的一个孩子,你真的忍心杀死他,剥下皮来,挂在马上宣扬你们是为了正义?”
云玄呐呐张嘴,“他……”
眼前的小小少年,红着眼睛从袁香儿怀里转过头来看他,有着和人类一模一样的眼神,会和人类一样哭泣求饶。
云玄不是没有杀害过这样的年幼妖魔的。曾经在战场,有一只红眼珠,垂着长耳朵的小女孩倒在他的马前,苦苦哀求。那时,他的屠刀也曾犹豫过。那女妖的肌肤如白雪,一双眼睛似红宝石一般闪烁生辉,过于类人的神色楚楚可怜,实在像一个幼小的人类女童,让他怎么也下不了手。
此刻一道神雷从天而降,将那道行低微的兔子精生生劈死。
“云玄。”师父高坐法阵之上,眼束符文,身披法袍,降下神雷,庄严肃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强必盗寇,弱而卑伏,应尽诛之,万不可纵。”
当时师父地呵斥声令他吓了一跳。他不敢违抗师命,茫然举起屠刀和师兄弟们一道簇拥着冲入杀阵。
人在群体中的时候,时常很容易失去自我的意识。
当大家都举着刀冲杀向前,那杀戮的行为就变得必定是为了维护正义。当大家都说着同样的话责骂一方。似乎那句话就必定是正理,
云玄第一次在心底对师父说过的话稍稍升起一种不该有的违和感。
袁香儿还在说:“这位姑娘是你的使徒,想必跟在你身边多年了吧?她也是妖魔,如果有一日你师父当着你的面,将她按在地上杀死,剥皮抽筋,你也毫无感觉。觉得非我族人皆可杀吗?”
“胡说!放肆!师父怎么可能杀了雪客。”云玄一拍桌子站起来。把端着点心吃得正开心的雪客吓了一跳。
不可能,别人不可能动雪客。师父他老人家也不会……
但是,师父真的不会吗?
云玄心底微微动摇了,师父对任何妖魔都深恶痛绝,只要有必要,他绝对可以对任何一只妖魔痛下杀手,毫不留情。
看来,以后要少让雪客在师父面前出现。
“少胡说八道,妄图挑拨我们师徒情谊。”云玄冷静下来,坐回座位,“我来这里是问你水灵珠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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