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上浑浑噩噩, 几次晕倒在云层之上, 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大概总有三个月,才来到仞利城外。
――今是而昨非。
当我再次站在那恢弘的巨大穹顶之前时, 心已经没了上次来时候的热血澎湃,取而代之的, 是一种空虚和心痛。
我心血肉已被生生撕去一块,它也许会风干, 但再不愈合, 只会在时间无涯的空洞里缓缓冷却。
我想他会恨我,是我负了他。
但是……我们注定为敌,那么, 不如早些忘记彼此吧。
可是我的心底为什么还那样痛呢?
我极力控制下自己的心绪, 暗暗思索着此次应该怎样面对帝钧。
一抬头,看到空空荡荡, 无一守护神的穹顶, 与上次来时的门禁森严有天渊之别,心中油然而生一股不祥之感!
――为何我觉得这天界最高处,涌动着一种死气?
这死气带着一些腐败的气味和冰冷的气息,在我脸颊上擦过,鼻端, 若有若无闻到一丝血腥……
我一惊,心在胸腔中跳得厉害,顿时想不了那么多, 迅即捏个诀,潜入城内。
已过午夜时分,月光照耀的仞利城内依旧安宁洁净,然而我的灵力分明能感觉到那股气息愈来愈浓,向前延伸――
前方,正是天宫。
我心如沉到冰窖中去。
这是冥界的气息,我以前不知道,然而现在大约是继承了父母留下的部分记忆,我能够明显地感觉到那一道夹杂着沉郁之气的飓风,那是来自冥界暗河的汹涌波涛!
冥界的气息为何侵入了天宫?难道无人阻止?十万天兵都做甚么去了?
而且,我这个冥界的公主,王室血统的唯一继承人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难道,这几千年来,冥界并不像我以为的那样平静安宁么?
我有些糊涂,却以最大努力屏着气,念咒,整个身体便堪堪如水一般穿过宫墙。
本来疑心天宫必有厉害结界,这也是上次我不敢冒险独闯进去,而要借着一口血混进去的原因所在,没想到此次是如此顺利,顺利得不像真的。我思量半晌,总觉得有些古怪,不敢大意,小心绕过回廊,来到正殿前。
我惊呆了。
――就那么一瞬间,半边天空,已被染成诡异的红!
高耸的宫墙内,烈焰已围绝四方,四处大乱,穿锦着绿的宫人纷乱异常,我心急如焚,拉了一个小宫女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陛下呢?殿下呢?他们在哪里?”
那小宫女吓得面色雪白,双眸含着泪光:“今夜是盂兰盆节,守备松了,什么魇蛇乘虚而入,燃起了这场火,现在陛下应当还在金銮殿――”
魇蛇!
我倒吸一口气,将一手置于额前极目眺望――果然见前方集结着巨大的怨气,不断升腾,大有吞噬周遭一切之势。近处的宫人们呼叫着躲闪,却如火星一般被一点点融入火焰。
景象极可怖。
“那殿下呢?”
“殿下有事出宫了,不知道何时回返……”
“怎不见人来救驾?”
“外面布了结界,天兵都进不来……”
我狠狠一皱眉,将她向较安全处一推,大步向前方走去。
魇蛇,魇蛇……
阿彻当年的话语又回响耳边:
“魇蛇是徘徊在黄泉边最可怕的怪物。由天地间所有的怨念集结而成,也是你运气不好,遇见它三千年一次的变形之际,需要吸收灵体……”
不对,不止如此……
我有一种直觉,那魇蛇跟我有某种联系,它一直在找我,它想从我这里找到什么东西!
难道是……
来不及细想,火势越来越大,哔哔剥剥,烫得我肤发欲燃,我使一个清心咒,好容易看清楚前方――大惊,那是金銮殿和东宫的方向!
使个移身咒,才刚踏上那玉阶,不禁怔住。
殿内亮如白昼,映得人影如人间的皮影戏般清晰可辨。
帝钧着一身白衣,左手提剑,身形舞动――动作依然矫健,目光依然雪亮锐利,完全看不出这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帝王。
而那一身白衣,却衬着他的脸愈加惨白,凝神看去气息也有些不定,不复当日和我对决时候的气魄。难道他病了?难道是因为被我击伤的缘故么?
他的对面是一股黑红夹杂的气流,翻滚盘旋,隐然是条巨蛇的形状,跟我当年看见的相比,似乎又更大了些,动作也更凶狠。
我心下转过千万个念头,脚步如被黏住,丝毫动弹不得。
我该进去么?
――如果我只是静静观看,想必帝钧会败吧?
――如果他败了,那么……
我倏然一惊。
我怎能寄希望于魇蛇杀死帝钧?
如果真的这样,那冥界与天界的争端更将永无休止!何况这魇蛇究竟是何路数,在我冥界究竟是正是邪?
它身体里吸收了那无数的怨魂,若是被他吸了帝钧的魂去……
那天地必然大乱!
我不能让它轻易得逞!
眼见魇蛇口吐一束火光,直将帝钧整个笼罩,我飞身过去,将那道光束挡开来!
――他不能死,他现在还不能死!
就算他要死,也只有我能要他的命!
我大口喘着气,感觉自己的骨骼之间快要爆裂。那光束如千百片小小的利刃,几乎将我寸寸割开。
那魇蛇不是怕我的血么?
我狠狠咬破舌头,一口吐过去!
舌尖弥漫腥味,“魇蛇”竟然行若无事,磔磔冷笑,用尾巴向我扫过来!
我还没来得及运咒护体,撑不住,胸口血气翻涌,嗓子涌出一股甜腥。在空中打了三个滚,掉落在了地上。
全身疼痛欲裂。
不知过了多久,擦一擦嘴角边的血迹,我茫茫然地抬起头来。
感觉有什么不对……是哪里不对?
对了,这殿里方才被火光照得通明,却不知什么时候又黑寂了下来。只有隐隐绰绰的,被窗棂间月光投射,勾勒出的黑qq剪影。
帝钧呢?魇蛇呢?
难道是我的幻觉么?
我觉得好像抓住了什么,却一时又摸不着头脑。
“啪,啪,啪。”
击掌声?
我回过头,逆着光看见那个高大的白袍身影,心中忽然一凛。
“冥若,你还真不如你父亲一半聪敏。不过勇气可嘉,值得鼓掌。”
我想抬起头看他,却被一股气流扼住了脖子,接着全身僵直,只能低头,狠狠咬唇。
“这都是你计划好的吧?”我用力一字字迸出,觉得全身的气力都快抽干了。
他果然老奸巨猾,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那是自然……但我没想到你竟如此容易落入这圈套。”帝钧的声音透着得意,“你真的以为那所谓的魇蛇那么容易攻入我天宫?”
我攥紧手指,恨声道:“原来那魇蛇是你制作的幻象!那从城外延伸到此处的冥界气息……也是你伪装出来的么?”
他长笑一声:“我好歹也是攻破过冥界的帝王,这又有何难?不是这样我怎么可能那么轻易抓住你呢――去又回返的冥若公主?”
“你如何知道我会回来?”我故意问。
他冷笑:“这个我不能告诉你。”
我心下一冷,有不好预感沿着背脊攀爬上来:“那烈火也是你的安排?那些受伤的宫人侍卫……”
“蝼蚁之命,有何足惜?”他说得很坦然,丝毫不以为意。
“你真卑鄙。”我反倒镇静了,“你想怎样杀我?”
“我想怎样杀你?”他笑声中带了几丝阴狠,“你一会就知道了――会给你一个完美的结局的,可爱的冥若小公主。”
“你什么意思?”
“我会让你见到一个人――你一定很想见到他吧,我敢肯定。”他狡黠一笑,“不过――你真的知道他是谁么?”
我全身都动弹不得,软倒在地,静静地,感觉到一阵微风拂过我的面颊。
轻轻的脚步声。
谁进来了?
我颈项有丝丝的凉意。
谁在看我?
却闻到一股清香,像是雨后栀子花的味道。
――究竟是谁?
我想开口,却只发出嘶哑的半个音节。
帝钧甚至消除了我的声音!
我知道他想做什么了。
终于,这一刻要到来了。
我轻轻闭上眼睛,又再睁开。那个修长的影子,慢慢投射在我身上。
帝钧用一种很奇怪的声调对那个人开口:“过来罢……用这支剑,刺穿她的心。”
“啪嗒”一声脆响,一把流光溢彩的宝剑被扔在我面前的地上。
一支白皙修长的手,轻轻握住那支剑。
我心尖一颤。
一阵细细密密的疼痛,如针刺一般弥漫我全身,令我快要窒息。
“你不要妄想,他不记得你了。”忽然帝钧的声音在我耳边细细穿过,我一惊,才想起这是传音之术,为的是不让他听见,“我彻底消除了他的记忆,从此你们的孽缘会被你的血洗干净,我天界将逃过一劫。”
我肩头一颤。
“你应该高兴的,你不是很喜欢他么?”他声声紧逼,“你喜欢他,就该为他死!――不然……”他怪异地扬起声调,“又怎能算是真爱?”
我惨然一笑,感觉到那闪着寒光的锋芒,一寸寸逼近我心口。
时光仿佛静止了。
那刀尖停驻在我胸口不到半寸。
雪亮的月光映照在刀尖上。照出一双深黑色的眼睛,如骏马般的眼睛。
“为何还不动手?”帝钧的声音里已带了三分不耐。
“父皇,这女子所犯何事?”那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了,我那样熟悉的声音,在梦里出现过千百次,“为何一定要斩尽杀绝?”
帝钧沉默了一会儿,便冷酷地一字字开口:“星君,你敢违逆朕的命令么?”
“孩儿不敢……”
他不认识我了,他真的不认识我了。我心头酸楚,却生生忍住。这是我要的――是的,这就是我要的。既然已不认识彼此,那么,就可以真正,如敌人般相对,既然真正如敌人,那么自然,他强我弱,我服输。
如果不能活在你的怀中,那么死在你手上,也算是死得其所吧。
我静静闭上了眼睛。
“然而,孩儿也不能枉杀无辜。”他清清静静的声音,好像夏夜的风,“父皇,记得您从孩儿小时候就教导孩儿,作为帝王要对万民有一颗仁慈的心。”
“你要记住。”帝钧冷冷一笑,声调如铁,“那除非是你当了帝王,才有资格说这样的话――星君,你还有三个兄弟,若你今日不杀了她,这帝王之位可以是他们任一个,但绝不是你――我将把你废为庶人,从此再也不能踏进天宫一步。你自己考虑吧,是否甘心,孩子?”
他在要挟他?
帝王之家,父子之情也不过如此。
冰冷森寒,如长长的,没有尽头的玉阶。
我忽然大彻大悟了,是的,帝钧他说得对,我若爱他,就该为他而死。他既然已经为我付出那么多,我付出一条命,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我母亲当日可以为爹爹的不疑而死,而我又怎么不能?
我死了,他可以做一个仁慈的帝王,统领三界,包括我冥界。他不记得我也没关系,我能为他做点什么,已心满意足。
这也许是最好的结局,爹爹,娘亲,你们至情至性,会理解女儿的。
我想通了,微微一笑,运起最后一口真气,将胸口往前生生地挺了半寸!
千钧一发之际,那把剑竟然生生收了回来!
那瞬间我看见晶莹的剑身上,竟然有一滴水,是……眼泪。
那是我的眼泪?……我下意识地抬起手擦拭,却发现自己脸颊是干的。
我能活动了?
我试着抬起头,竟然成功了。
还来不及惊讶,我看见他的脸,那样好看的一张男子的脸,垂眸凝视着我,脸颊上,流淌着浅浅的一行眼泪。
我从来不曾见过那样美的一行眼泪,带着清浅的蔷薇色,如梦似幻。
那是他为我流的眼泪,颗颗比夜明珠更珍贵。
“我不能杀她。”
他扬起头,掷地有声。
那支剑,当啷一声坠落在地。
他伸出双臂,轻轻地拥住我,动□□怜:“她是我最重要的人……虽然我不记得她是谁,可是她就是孩儿一直在找的人,一直在等的人,孩儿此生,只愿娶她做我的王后。”
“我可以剥夺你的帝位,更别提甚么皇后!”帝钧死死盯着他,面色变得青灰。
“那么,我就要娶她……做我的妻子。”他凝视着我,笑了,眼眸里泛起两个月亮。那个笑容那样温暖,和那个时候一样。
……跟人间一样。
这一霎那,我看见帝钧的脸,倏然雪白。
……
“钧儿有一事相求,望爹爹许可!”
“我……我能否挑选自己的皇后?”
“钧儿此生只愿娶o为妻!”
“我爱o,o也爱我,我这一生一世只爱她一个,她一生一世也只爱我一个。我跟o两心相印,在一起便快活得很,难道说你竟然是对的,而我们是错的么?!”
……
他弯腰捂住胸口,身形萧索,向后退了三步,生生吐出一口鲜血!
忽然,殿外人声大作。
“陛下!陛下!”火把照亮了回廊,铠甲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帝钧的戏做的太真,连天兵都给骗过,好不容易等到所谓“结界”消除,便急忙前来护驾。
然而,他这样机关算尽,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毕竟最后什么也不曾得到。
他是刚才想起了我娘亲吧……
他曾经也对她说过类似的话,然而,却毕竟未曾为了她放弃那个皇位。
为首的几位看见帝钧跌坐在地上嘴角渗出血迹,吓得脸色煞白,六神无主,忙成一团,请太医的请太医,无人顾及角落里的我们俩。
我抬头看着他的脸,他也正看着我,我们四目相对,他眼中浮现些许迷茫,却又释然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微微一笑,他又很不好意思地说:“真抱歉……我只记得我想着你,日日梦到你,却不记得你叫什么名字了,也不记得我们是怎样认识的……”
我又一笑,凝视着他缓缓道:“你可以叫我阿舟,也可以叫我――阿若,就如,我可以叫你星君,也可以叫你――阿彻――”
这句话,我终于能够说出。
我原本永远也不想让他知道我已发觉,只是在这一瞬,我的心忽然极其柔软,似乎开出了纷纷的花朵。以至于看着他的脸,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其实我早就有所察觉,在当日我化身娥英面对帝钧时,他的背影似曾相识,身上飘荡出我所熟悉的香味,于是那时候,我就开始猜到了。
――如今,你忘记了我,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重新开始?
他双目忽然划过一丝璀璨光芒,仿佛坠入了天上所有的星,他看着我,脸上缓缓绽放出极其惊喜无比的笑容。
他拉住我的手:“阿若……我还是愿意叫你阿若……这个名字很美,我很喜欢。”
忽然有一位小司卫披着雪亮的盔甲,一把抢上前来扑住他:“殿下,你没事吧――”
那是极短的一个瞬间。
我只愣了半瞬,忽然看见那盔甲下一片鲜红!
我心一惊,抬头望去,见一条青色长剑,已然向着他出鞘――
“蝶,不要!”
我飞身过去,拦在他的面前。
蝶竟然会趁乱混入天宫,我完全不曾提防。我也根本不曾想到她会朝他下手――细想起来,她为了逼我回冥界,这可能是唯一她能想到的办法了。
可是,他死了,我岂能独活?
思绪漂浮着,剧痛贯穿了我的身体,我想……这一次,我终究是逃不过。
冥冥中我看见他的脸,在我面前焦急之至,俊秀脸颊几乎悲伤到扭曲,我伸出双手想触摸,却始终……差了一点点。
“我……我……”我喃喃道,对着他,绽开一个缓缓的飘忽笑容。
那句话,毕竟没有能说完。
――河汉清且浅,相距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