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霍英治和郎杰的个性都太强了,所以他们都没有意识到,他们擅自作出的决定对沈国栋造成了多么大的心理压力。而这种压力的强度远远胜过开业之初被小混混骚扰。
沈国栋渴望的是过一种普通人的生活。
平淡、顺畅,即使有风波,也是茶杯里的风波,每天关心菜蓝子,就□□势发表一下议论,可以一边抱怨着说‘这日子真他妈无聊啊’,一边却又心满意足地过下去。
可是现在这个情形太糟糕了,他的心态不能再保持平稳。虽然那两个人都打定了主意要长期作战,连郎杰都收敛了一开始的动手动脚,尽量表现他绅士的一面,可阴魂不散的郎杰却还是让沈国栋焦灼不已。
他不敢明说‘不要再来找我了’,只能象霍英治说的,尽量忍耐着。他从来就是个胆小慎微的人,所以他怕很多事,怕小妹受到牵连,也怕她看出一点端倪来――被同性□□是很大的耻辱,他也是很爱面子的,怎么也不愿意让自己喜欢的女人知道那一段不堪的过去。所以他借着她爷爷生病的理由索性放了她长假,让她回去照顾老人。可是这样子一昧的避开要避到几时呢?难道他结婚生子的梦想就这样再无实现的可能了吗?
时间一天天过去,沈国栋觉也睡不好,他觉得自己的头发都快要变白了。
事情转折得很突然。
那天下午,沈国栋正在店里作开店的准备,一辆车忽然唰一下停在门口,轮胎和路面高速磨擦的声音把店里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
沈国栋认得这车,是霍英治的座驾。正奇怪着那一向开车稳健的司机怎么今日如此彪悍,车窗降下,却是霍英治坐在驾驶座里,探了身过来冲他喊道:“云起,上车!”
沈国栋怔了一下,立刻就意识到有事发生了。双手在围裙上抹了两把,快步走至车门前:“怎么了?”
“上来再说。”
沈国栋不敢怠慢,回头跟店里的人打了个招呼,便连忙坐上车去,还没坐稳,那车已如离弦之箭一般飞驶出去。
霍英治简洁地道:“郎杰跑了,他很有可能潜逃出国。为求保险,你先跟我回去住几天。”
这一系列信息突然得让沈国栋措手不及,只能凭本能反应道:“啊?”
“详细情形你可以上网看,网上已经有报道出来了。”
将手提电脑连上网,沈国栋打开惯常看的网页,果然看到头条黑体字新闻就是辉煌集团被查的连续报道。
远华案后又一桩经济大案、牵连众多高官,全省官场震荡、辉煌集团黑幕连连……血淋淋的标题触目惊心,沈国栋屏住了呼吸快速地一条条翻阅。
“霍英治……你早就知道他有今天吧。”不然也不会说出‘忍过这一段时间就好’这种暗示性极强的话。
“嗯。”霍英治没有否认这种说法。
事情已至如今这个地步,他说话亦不需再有所保留。“其实公安部早已盯上他了……”
俗话说无商不奸。他霍英治也绝不敢说自己就是一个正直守法兢兢业业的好生意人,可是他做生意的手法比郎杰要高竿多了。违法的事他绝不做,但打打擦边球可以吧,毕竟现在我国法律在某些方面还很不完善,商场上的弄潮儿,大多都很擅于依靠法律漏洞来为自己赚钱。
可是郎杰,他是一个缺少文化的暴发户,背景还很不清白,为人处事又太招摇,如此一来,树大招风就是必然的了。
经由父亲一位好友的牵线搭桥,霍英治曾同中央某位领导见过面。对方含蓄地示意,要他把度假村的合作方定为郎杰,那时他心中就有了数,有人要给郎杰设套了。
那个度假村的计划,投资本就庞大,单方面的投入已以亿为单位,郎杰这个人向来就特别贪心,看到好项目总要踩一脚,这几年辉煌的生意确实做得大,可四处投资赚的是名,资金却一时收不回来,毕竟战线拉得太长了。
但是郎杰显然没把这当回事,在他看来,银行里的钱就是他的钱,手头紧?贷款啊。反正市长行长平时没少拿他的孝敬费,关键时候也是要派上用场了。
在这种心态下,哪能不翻船。
沈国栋怔忡地看着网页,心情有些复杂。
郎杰失势,就象一直压在他头上的大山忽然一下被搬掉,确实有骤然轻松之感,可是惊喜过后,却又只觉得惶恐。
网上的报道只在最后淡淡提了一下郎杰至今下落不明――后来沈国栋才知道,跟当年赖昌星一样,有人给郎杰通了风报了信,所以他才能在公安机关拘捕以前跑掉。可是此刻,就因为这个缘故,沈国栋不能彻底放心。虽然也知道在这紧要关头,郎杰一定顾不上来纠缠他,可却还是很怕事情又突生变故,又向一个自己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而去。
而有这种担心的显然也不止他一个,霍英治在收到□□消息时脑中也闪过‘他不会在这个时候还想带着骆云起跑吧’的念头。事情若真这么发展诚然太过戏剧化,可郎杰那个人,是不能以常理度之的,想到这里霍英治就有点坐不住了,他不愿意再让骆云起冒这个险。
“去我那里住几天,店里先歇业吧,等郎杰抓住了,你再过来也不晚。”霍英治都替他想好了。
沈国栋回了神,为霍英治话中隐含着的危机而微皱着眉:“有这个必要么?”
“有。”霍英治斩钉截铁。沈国栋就不说话了。
他不能认为是霍英治小题大作。毕竟他曾经赌过一次人性,可最后却栽得很惨很惨,如今的他实在已没有那个勇气再以侥幸的心理去面对未来,小心一点总是不会错的。
平安地回到了霍家。
一连数日,沈国栋深居简出,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上网浏览新闻,关注辉煌大案的后续发展。
越来越多的黑幕被揭开,非法贷款、偷税漏税、权钱交易……常见的经济犯罪几乎都沾到了,只是规模更大而已,而郎杰,仍然一直没有他落网的消息。
在一个迷迷茫茫的深夜,沈国栋的手机响了。睡意朦胧的他迷迷糊糊接听:“……喂?”
“……”那头的人沉默着,不说话。
沈国栋闭着眼睛,半梦半醒地,“……喂?”
那人还是不说话。
沈国栋不喂了,咕咙了一句‘有病啊’,就想挂掉电话。那头的人仿佛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似的,声音低沉地道:“云起别挂。”
……
象一盆冰雪骤然注入脑中,在短暂的迟钝过后,沈国栋陡然一惊睁大眼睛,睡意不翼而飞,整个人都清醒了。
郎杰,是郎杰。
这认知让他有一刹那的慌乱。郎杰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让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他脑中乱哄哄地闪过纷繁的念头:怎么办呢?要报警吗?要拖住他吗?要……叫醒霍英治吗?
他紧张的思索着,惊疑不定地,一时拿不定主意。
郎杰又沉默了,这种沉默终于让沈国栋也渐渐冷静下来。
他怕什么呢?郎杰又不可能从电话线里穿过来。
静寂的深夜里,沈国栋听得到话筒那一边传来的细微呼吸声。不,除了呼吸,还有一种声音。
他耳朵贴着话筒细细分辨,那声音是这样的:呼――呼――,象是风声。
郎杰在一个风很大的地方。
有一个男子的声音小小声地传来:“郎哥,船来了。”
海边。
沈国栋确信无疑了。
郎杰这次犯案实在犯得太大,永无翻身的可能。他除了步众多贪官后尘潜逃出国外没有别的生路可走。
郎杰终于又开了口,他悲凉地说:“云起,我要走了。”
沈国栋默默无言,一时间,竟说不清自己心头是个什么滋味。
原来这个电话是告别来的。
他到此刻才相信郎杰对他是真有感情而不仅仅只是玩弄而已,有那么片刻时间,他神思飞到了极远的地方,恍惚了一下。
对郎杰这个人他无疑又恨又怕,可是此刻他忽然想起来了,在初识的时候,他对他也曾经佩服过、尊重过。如果没有后来的那一件事,他也许会一直把他当成一个激励自己的榜样,一个成功的典范。可是发生过的事情又怎么可以当没发生,抹平作数呢?
其实他也知道,郎杰这一走,再也不可能回国,终生都要在异国他乡。他在潜逃的时候还打电话给他,也许只是为了想最后听听他的声音。
可是,他实在不知道,要对这个人说什么。
沈国栋长久地沉默着,终于手指缓慢而有力地按下去,挂断了电话。
沈国栋躺在床上。
夜还很长,可是此刻他已经没有睡意,睁着眼睛,静静看着天花板。
虽然那个人实在算不上英雄,但不知怎么的,郎杰的败走麦城还是让他想到了英雄末路这个词。
很好啊。
从此以后天隔一方。他的生活里,再也不会有这个人的存在。
沈国栋双手枕着后脑,感喟地呼出一口长气:郎杰,这个曾经给他的生命蒙上一层阴霾之色的人,终于以他的方式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