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城, 是人们旧梦里永远的流光逝水。
滟涟清波, 划过鳞次栉比的房屋,勾勒延长繁华的街道,像盛装女子身上的盈盈丝带, 举手抬眉,都如梦如幻, 动人心扉。
他缓缓行至水边,黑玉似的长发随风轻拂, 苍白消瘦的脸庞上, 眸子却如点缀天幕的繁星,只不过,那繁星满载哀愁, 便有些摇摇荡荡。
再回到这里, 更是锦绣,更是盛世, 但往日所有的记忆, 似乎都恍然中粉碎了,再也便寻不见。
人们不再说子夜歌,她消失了。
人们,也不再提携月楼,它早已被拆毁。
携月楼原来的地方, 在秦城视野最好,风景最美,傍着清水潺潺, 修起了座华丽而森严的宅院,常人难以视之一二。
宅院的主人,是艳冠天下的穆子夜,和无生山妖媚季云。
夏笙走到哪里,都会听到他们的流言蜚语。
如此的不顾世俗,却美丽到让人无言置喙。
没了绮罗,本就低落至极,想找个人倾诉拥抱,才发觉自己竟成了跟不上时间的傻瓜,因为过去星星点点的美好,而守了五年漫长想念。
夏笙叹了口气,想起所有人的警告都成了真,唯独自己小小的希冀,被那个仰头都眺望不到的人,弄得烟消云散。
身上还是没有多大力气,夏笙使劲摇了摇头,不让自己那么多愁善感,晃晃悠悠到药铺抓了些药,还是决定大吃一顿,到街上颠颠打听半天,除却收到好些姑娘笑脸外,就是知道要想吃的好,必去六月膳坊。
六月初夏,那就是为我而设的,夏笙鼓了把劲决定破罐子破摔,反正身子已经烂成这样,不如干干脆脆尽情饕餮,完全是债多了不愁的鬼心态。
飞檐丽壁,红木之门大开,里面人来人去的,好不热闹。
夏笙前脚刚踏进去,就被店小二热情拉住,想悔改都不行。
“公子你可是来对地方了,我们这北地山珍,南方海鲜,西域水果,要什么有什么,你要是……”
夏笙听得他大肆介绍,连连点头,结果,刚上到三楼,就天打雷劈。
他知道他会见到他,但没想到是在来秦城的当日,更没想到全天下招摇过往的一对正亲亲密密的坐在一起,让小韩心里顿时百感交集。
五载已逝,任谁都会长大了,变老了,可是穆子夜没有,还是净白的精致长袍,流云黑发,薄情的唇不经意间露出优雅的笑,像是秦淮河里点燃的花灯,美丽璀璨绽放。
季云似乎是更耀眼了些,看着穆子夜,妖娆的眼睛里却漫溢毫不掩饰的一往情深。
他们光华无限,比传言里更要相配得很。
夏笙顿住脚,不想上前,目光却再也离不开那抹透亮的白,他的身体里,又隐隐的痛起来,不想让自己激动,但脑袋一下子就不受控制的轰鸣作响。
穆子夜依旧容易神游,心不在焉,季云无意识的扫了一眼,又看回来,见到了夏笙,脸上泛起掩饰不住的惊愕。
刹那间,穆子夜就感觉到不对,他也侧头,一侧头却成了那个最最不得超生之人。
――
夏笙被清如水的注视弄得慌乱至极,往后推了步,转身便想下楼,穆子夜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倒是立即起身,全然没有了平日悠闲的劲头,快得不可思议,冲上去死死抱住了他的朝思暮想。
夏笙几乎与他一般高了,但温热的怀抱仍然能在片刻把他包围,手臂紧紧的禁锢让夏笙回神,挣扎的去掰他修长的手,反而让穆子夜趁机翻过他的身子,低头就疯狂的吻上小韩微微泛白的美唇。
是的,疯狂,夏笙只觉得是被什么积郁已久倾泻而下的狂热淹没了,他按住他的脖颈,吻得他几乎疼痛起来。
只是,不知是身痛,还是心痛。
两个人的拥吻,吓坏了路过的客人,也气走了被遗忘的季云。
许久,穆子夜才停止了他惊世骇俗的极度煽情,稍微离开有些气喘的夏笙,温柔打量他净白中洇着红晕的脸庞。
他用指尖抹过他的眼底,声音漾水:“你到哪里去了,我找你找的好辛苦。”
像是对待情人,又像是宠着孩子,夏笙满脸升华到了通红,一下子推开他,自己又无力的趔趄了一下。
穆子夜微怔,不管他反抗的握住了他的脉门,又愣了愣,包裹住他的左手,黑白分明的水眸里换成了担忧与心疼:“怎么弄成这样?”
每每与他在一起,夏笙都能腼腆到说不出话来,但不好意思过了劲,反而来了生气,哼哼的把手缩回去:“不关你的事。”
穆子夜却好像没听见,又抚摸上他的脸:“没关系,我会把你治好的。”
夏笙激了,差点变成苹果,两步蹿下楼去,回首大声说:“不要你管。”
穆子夜站在那里,还是能不由自主地笑出来。
“告,告诉你,我可成了世外高人,你休想,想,想……”夏笙转了转眼睛,道:“反正离我远点。”
话音还没落,拎着药包撒丫子就跑了。
――
夏笙跑到街角,深吸了口气,心口就隐隐的泛疼。
姑姑说,凡事不可多想,做人难得糊涂。
她活了一辈子,见得多,因缘心经又比自己领悟的高超,说得定是不错。
但为什么,为什么还是放不下,那个影子飘散朦胧,却总是挥之不去。
知道他过得很好,风采更胜当年,又有那样一个漂亮厉害的人愿意不顾世俗礼教的细心陪伴,心变了,又有什么关系。
突然而至的重逢,他一定是念着自己的,激动成那个样子,一点也不像平时。
但他,没有等,至少没有像自己这般等待。
感觉如同打开珍藏已久的盒子,里面放的,不是一直以为的晶莹剔透的琉璃,而是灿烂也泛滥的黄金。
喜欢这种感情,随便在哪里,是谁,都有可能产生,对于那些心胸极大的人,其实无所谓。
自己不是大人物,而他,永远也成不了小人物。
夏笙扁扁嘴,因为非常不高兴,而停止对穆子夜这三个字的百般纠结,踢着腿找房子去了,即便被老婆扔掉,觉还得照睡,饭还得照吃,世外高人还是得照做不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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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足折腾得天都黑下来,小韩才在无家可归中明白了一个道理。
原来,大侠也是需要赚钱的。
难怪爹会在秦城买店开铺,莫青风也得计算税收。
挥霍了姑姑的盘缠,失去了姐姐的裙带关系,此回彻底落魄。
估计租房的大爷这辈子也没见过有谁对着豪华大院说得头头是道,最后拿不出钱来。
夏笙唉声叹气的从华丽拥挤的大街漂泊到人迹罕至的小院,最后也不挑拣了,遇见一个小院就敲一次门,只求着老天开眼,好心人忽现,让自己不至于露宿街头。
月落柳梢头,他再次抬手,结果还没等落下去,小门一下子就开了。
有人慌慌张张的从里面冲出来,给夏笙撞了个后仰。
对视,鸦雀无声。
月色中是个十七八的少年,个子倒是很高挑,穿着菊色的衣衫,大眼睛眨眨,干干净净的公子哥模样。
夏笙瞅他完全不会武功,定不是武林中人,松了口气,手在他发直的眼前晃晃,道:“你们事吧?”
“啊?啊……没,没事。”少年回神笑笑,柔软的一如温水荡入人心,全然不似穆子夜咄咄逼人的刺目美丽。
“我是想,你家,有没有空房,我想租……”
“有!”少年大喊了一声,又笑,露出酒窝:“你去住,随便住。”说着手还往里指指。
夏笙愣了,美目再次打量他。
少年似是有什么急事,扭头往巷口看看,走了一步,又回来:“你先住着,等我回来再说。”
“哦……”
少年疯颠颠的就往前跑,看得夏笙自愧不如,没想到出了没多远还是回来,气喘吁吁地问道:“你……你叫什么?”
“韩夏笙。”
大眼睛笑弯:“很高兴认识你,你真好看,等我回来哦,我不多久就能回来!”
转眼是真跑了。
很显然他不知道自己,是哪家的小公子吧,夏笙眼睛一转,窃喜有了床睡觉,溜达进小院,三间简屋,两颗花树,一池清水,不大,却很别致,没有半点江湖味道,看得小韩心情陡然直上。
――
估计全天下的人都有机会郁闷了,他也没有。
广厦华屋,浓郁药香四溢泛滥,顾照轩身着金色流光的长袍,在各类奇花异草间依旧高兴得什么似的,万事不愁。
已然长大的杨采儿丹凤眼俏得很,绛紫裙摆拖来拖去,最后恨铁不成钢的大瞪比自己还善于制毒的所谓名医,嗔怒:“我说,你能不能不要在这种时候躲着配药,平日怎么没这么勤快?”
明媚的眼睛一眯,笑得幸灾乐祸:“不然我要干嘛?”
“劝……劝谁都行,一个傻笑,一个生气,真让人受不了。”
“老大开心我管什么闲事,把他弄得不开心了然后自己倒霉?”顾照轩脸抽了一下,又憋的很严肃:“季云生气,恩……”
杨采儿满脸怀疑的瞅着他,老先生终于把话补全:“我倒是开心得很。”
“你这人怎么这样,平日里他对我们都不错,尤其是对主人更是没话说,哎,夏笙怎么会回来呢,匪夷所思。”杨采儿抱手叹气。
“我对一个等着人上的断袖没好感。”顾照轩摇头晃脑,见杨采儿想要说什么,大手一拦:“我就是不喜欢断袖,别说他怎么好,怎么好都没用。”
“那,那主人也是断袖。”
顾照轩呵呵冷笑两下:“不要自欺欺人了,别说夏笙是个男人,就算他是阿猫阿狗,老大自然也要疼。”
“那不一样。”
“谁想到夏笙长得比姑娘还可爱,两眼一眨,就把老大的魂勾走了,以前,你几时见他碰过同性?哎哎,男人的世界你不懂。”
“话到你嘴里就没好听的。”杨采儿极为嫌弃的瞥着顾照轩,后者忽然倾身,香吻一个,转过去开始捣药,杨采儿万分不忿,抬脚就踹,没想到眼看得逞,顾照轩轻巧的溜到旁边拿花,她结结实实踢到了木桌上,没运气,巨痛无比。
――
那少年一夜未归,夏笙自己熬了药,喝光就在偏屋睡了。
练因缘,破功受伤,不仅身体会难受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往往还要陷入无止无休的恐怖梦魇。
此心经追求的是无欲无求,心如止水,它能磨灭人的情绪,但物极必反,练过此功之人,精神上也会脆弱的超乎想象。
整夜整夜混乱揪心的片段,他日子久了也便习惯了,能在睁眼之后什么也不说,发发呆就让一切过去。
可是,今夜都是他,满满的都是他在花飞风吹之中静立水畔,眼睫一垂,明明美得醉心,却让人疼得苦不堪言,天还没亮透,夏笙就满头是汗的张开眼睛,隔着忘记关上的半掩的窗,对着熹微晨光长出一口气,又长出一口气,逼着自己强笑出来。
他不知道,无论什么时候,只要笑出现在那张美好的脸庞,就是一捧向日葵的绽放,只不过,向日葵偶尔也会寂寞,虽然它从不低头。
――
“夫人!”
石破天惊一声吼,夏笙半酣中回神,迷惑的坐起来往院里一瞅。
原是花枝招展的某神医,带了一排玉手满满的姑娘,笑得分外酣畅。
“胡乱喊什么……干吗?”
顾照轩嘿嘿:“老大让我来送东西。”
夏笙眼睛眯成道修长的缝隙,面无表情的躺了回去。
“找地方放好。”
顾照轩一挥手,那群美女也不管屋里躺着个尚未起床衣冠不整的大男人,二话不说把大盒小包堆了个满满当当。
夏笙看得头疼,干脆转过头去闭目养神。
顾照轩拿扇子柄碰碰他:“都是老大给你挑的,看看吧。”
夏笙不动换。
“还有他做的药,老大亲自做的。”
依旧无反应。
“真不识货,你不吃我吃了。”
夏笙猛然坐起来,顾照轩表情得更为□□,递给他一个精致小盒,身后的姑娘们传出闷声窃笑,吓得小韩又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
“还有事么?”夏笙故作镇定。
“老大一会来看你。”
“哦。”
顾照轩动动眉毛,过于柔和的脸亦正亦邪,他把药盒放在枕边,看着依然像个大男孩的夏笙没再说什么,转身对着美女道:“就知道看热闹,再捣乱把你们全送到龙宫去,走,丢人。”
夏笙傻愣愣看着他们出门。
现在骂人,都是这种内容吗?
太阳已经金灿灿的了,不知为什么,夏笙看着满屋的礼物依旧开心不起来,起身穿好衣服洗漱完毕,就把盒子袋子往门外堆,全撇出去,发了下呆,干脆抬脚到城外散心去了,又怕遇见穆子夜,一横心径直玩到天黑。
月满西楼,夏笙摸着黑往回走时,基本忘却早晨的事了,满心都琢磨着如何跟那不知名的少年讨价还价,以及如何像爹一样发一笔大财,所以,当他拐弯对上那道被月光拉得修长的俊影,不禁有些发愣。
穆子夜闻声转过身,今天,他穿了件特别精致秀雅的素白长袍,黑亮的长发流云似的散下,蓦然的瞬间,比夏笙哪一次梦境都要美丽难言。
“你怎么还在?”傻小子脱口而出,说完就咬住嘴想抽自己。
透彻的眸子看着他,也不生气,倒是有微微笑意。
“跑到哪里去了?我担心你出事情。”穆子夜一如既往拿出少有的专著温柔,走了过来。
问到他身上奇异清香,夏笙心里慌了神:“我心情不好,出去走走。”
“你心情不好,我可以陪你,还是,你住到我哪里去?”修长的手触到他的脸颊。
“谁要见到那个女流氓的哥哥。”夏笙气呼呼,躲开他就走。
穆子夜笑得从身后抱住他,温热而又紧致的怀抱,夏笙没力气挣脱,硬邦邦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深情地亲吻落在他的颈间,一下,又一下,他们的长发缠绕在一起,每寸触碰,都让夏笙更加僵直。
“爱妻,我想你了,陪陪我好不好。”穆子夜说着,就把手臂滑到夏笙纤直的腰间。
夏笙眼睛动了动,不吭声。
“你是在生我的气么,你听到别人乱说,吃醋了,所以不高兴?”
小韩被一语中地,不自然的甩开穆子夜,明亮眼睛四下躲了躲,忽然下定决心和他对视:“我爹说,人要钟情,不可以朝三暮四,左右逢缘,不可以心怀鬼胎,存心欺骗,当你决定和一个人在一起时,就要一生专心致志,注重自己名节,我不过离开了五年,你就什么都做不到。”
穆子夜静静的凝视着他,光华胜于皎洁月色。
“反正你什么都没答应过我,虽然我自己在心里答应你了,不过既然是现在这个样子,你也不要在意。”夏笙扁扁嘴:“我没办法喜欢两个人,也没办法理解别人喜欢两个人,也许你和莫大哥一样,我却不想和姐姐一样,你不要来烦我了,我不是姑娘,用不着讨好,你走吧。”
说完,他就急不可待的冲进小院锁上了门。
穆子夜面对陈旧木门,薄唇翘了翘,想想他对着里面满桌特制的斋菜想吃又不想吃的小样子,倾城笑容,就不受控制的在朦胧夜色中弥漫开来。
――
“明明是你自己放进去的,不要欺负人。”
“我倒是忘了,来这里自然是要找姑娘,好啊,我们一起。”
“好,不过我既不想学惊鸿浮影,也不想要□□。”
“爱妻,如此热切,欣慰至极,忽遇急事,有缘再续。”
“看来,你真的想我了。”
……
许多散乱而清晰的声音忽而冲入那片空白,夏笙微动了下头,想甩开,却失了力气,额间隐隐的沁出了细汗。
好不易积累的空灵之感,被瞬时打破,他紧促的呼吸,似深深沉浸到了那些七零八落的似梦非梦中。
直到,一手凌厉的封了他的穴道,夏日晚风才重新拂到脸上。
小韩迷迷糊糊睁开眼,雍容至极的身影,让他看了好几眼才反应过来。
“姑姑!”夏笙惊喜。
“真是不小心,状态不好不要随便练,我不来,你不得受伤。”妇人握脉诊察,面纱抖动一下,低声问:“怎么弄得?”
“我……姐姐死了。”
“生又何足,死又何妨,为这等事情伤神,一千条命也不够你用的。”
“恩……”夏笙黯然,顿了顿,又好奇问道:“姑姑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住的?”
“哼,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妇人抬手解了他的穴,款款坐在床边,拿过还没开封的药盒一看,沉默了片刻,说:“有此良药,还不服下,自己乱折腾什么。”
“我吃药吃得很多了……”夏笙顾左右而言他。
“不是蛮喜欢这个人的吗?怎么,他果然变心是不是?”妇人嗤笑。
夏笙吃惊:“姑姑你真的什么都知道,好像神仙一样。”
妇人又笑,却是暖了许多:“少拍马屁,我来,是要问你件事。”
“什么?”
“你想不想知道你的父母是谁?”
夏笙愣,回答说:“当然。”
“那就帮我夺件东西过来,到手了,我自然会告诉你。”
她话毕,站了起来,衣摆顺着垂下,腰身笔直而华发及地,在这个地方,就像是进了贫穷人家的威严皇后。
小韩想了又想,点点头:“好吧,姑姑总不会害我,不过……”
妇人侧过头来。
“您……不是我娘吧?”
“废话。”妇人又转身,留下道青灯前的修长影子,她竟如男子般把手附在身后,轻声道:“明日午后,秦城东,龙宫左使。”
――
艳阳中天,行人稀寥。
夏笙无趣的坐在树上晃荡着腿,计划着一会儿的抢劫活动。
说不上原因,想到赫连,他的心情总会变得复杂,明明讨厌,却又钦佩,她救过他害过她,他亦然。
如果没有赫连,爹不会死,他也遇不上穆子夜。
到如今,算是两不相欠,旧账还清。
在江湖,即便是你争我夺,也算无可厚非。
而且,姑姑说那东西本就是她的,是龙宫死命留住,抢回手里,那是物归原主。
――
正琢磨得走神走到西天,视线角落一抹红,渐行而入。
夏笙定睛相看。
果然是她,更高挑的身材,五官平淡而妖异,不美却摄人,赫连雩羽挎剑大步走来,身后几个蓝衣弟子,蜿蜒的郊外小路上,静的出奇。
多年不见,长大了,成熟了,几乎有片刻不敢确认。
雩羽似也有感觉,面目近到清晰,忽而停止脚步。
头一抬,长发流水倾泻,曼陀罗完完全全的对着天空燃烧开来。
夏笙以为自己行迹暴露,心下郁闷,结果,还未等有动静,对面的树便悉悉索索的响出声。
转眼间,绛紫纱衣翩然而下,轻巧的挡住了她的去路。
“大美女,真是有缘。”
杨采儿笑嘻嘻,丹凤眼故意气人似的挑了挑,纤细横在道路中间窈窕可爱。
赫连没什么反应,声音沉稳:“怕是你已经等我很久了吧。”
“哎呀呀,年纪轻轻,像个小老太太。”
夏笙撇撇嘴,瞅着想看杨采儿大肆表演,谁知赫连轻叹:“此物对宫主非同小可,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拼了命也是要带回去的。”
“真巧,真巧啊,真巧。”
几句无赖长声,杨采儿已经抽出长剑,妖娆一笑:“主人说,即便是杀了你,采儿也要把东西弄到手。”
夏笙一愣,穆子夜也要抢?那今天可就热闹过分了。
赫连踱了两步,哼笑:“他哪都好,就是太自信,你以为,我是真的怕青萍谷的邪门武功吗?你若非要如此,那……只好一死一活。”
冷硬的语气还未落地,电光火石间,两人冲向对方。
夏笙条件反射,没过脑子忽而大喊:“住手!”
――
赫连身体微颤,眼睁睁的看着他如惊鸿跃下,却说不出话来。
上一次,似乎夏笙也是这么出现,可毕竟隔了五年的物是人非。
芳草无边,却不如他眸底的清影透彻,似乎蓦然间长成了大男人,而依旧是不谙世事人心的单纯美丽。
夏笙不管赫连眼神发直,伸手道:“那东西是我姑姑的,你们谁也不许抢。”
杨采儿呵呵笑,退了两步:“你姑姑是谁?”
“是……”夏笙说不出,只说:“不用你管。”
电光火石的眼神交流,一个戏谑,一个认真。
赫连被他们的声音拉回现实,不禁轻问:“你……还好?”
夏笙愣,越来越觉得这不像是抢劫,又不好不理睬,便点了点头。
一声窃笑,杨采儿退的更远,丹凤眼眯成两条猫咪似的细缝,把剑收了回去:“夏笙要夺,主人也没法了,我正好可以回去复命,嘿嘿,天下无敌的左使,我家夫人这么可爱,你也很愿意送给他搏美人一笑吧?”
几句话说得二人脸色都不好看,杨采儿又窃笑两声,窜到树林中没了踪迹。
赫连回神,用手指点点额头,冷静下来,道:“别的事情我可你答应你,但不包括背叛宫主,此物对宫主非同小可,你还是……回去吧。”
好不容易有机会知道亲生父母的事情,夏笙岂肯退缩,一扬尖下巴,哼道:“你们拿了别人的东西还有道理,今天你给也得给,不给我就不客气了!”
后面一直待命的龙宫弟子闻言纷纷握剑,横行惯了,才不管这陌生的漂亮男人唱得是哪出戏。
赫连深深的眸子打量他:“你又何必自讨苦吃呢?”
这回夏笙不愿意听了,提气就攻了上去:“不知道是谁自讨苦吃!”
――
不如不遇,赫连雩羽修炼得更进一层,在江湖上日渐闻名。
此剑法如行文作画,贵在一气呵成,不仅需要高深的内力,天赋灵性更不可少,当初游倾城毫不犹豫的把剑谱面试,也有此意:对于普通人来说,它不过是看得到而吃不到的一道美味,而对于穆子夜,锦上添花与否,并不重要。
银剑红衣,刚柔相继,与其说那是剑法,不如说那是致命的舞蹈。
就像罂粟,微风中散发出美而危险的气息。
她收敛许多,并不愿伤他,却惊异的发现,夏笙早不如当初,运气提神飘渺无形,看样子,好像是练了何种顶级心法,不带任何武器,就能如影魅般在她剑下自如躲避。
连那些初级弟子都看出蹊跷,焦急提醒:“左使小心!”
几乎同时,夏笙一掌击在她的胸口,把赫连打了个趔趄,自己却满面通红的往后退,摆手摇头:“我……我不是故意的!”
雩羽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感觉只是疼痛,却无伤害。
人都是有弱点的,夏笙的弱点是,他太过于善良。
“没想到你竟然到了如此境界,但我依旧不能给你,除非,你杀了我。”
红衣凛凛一甩,剑回鞘,黑眸血花极度坦然的面对着小韩。
“你以为我不敢!”夏笙怒道。
赫连几乎觉得好笑,眼角暖了一些,道:“我以为你不敢。”
“我……我怎么不敢……”
夏笙嘴里嘟囔着,没辙了。
――
僵持片刻,夏笙还未有动静,杨采儿便又跑了出来,一个劲奸笑:“我就知道会这样,你练了和尚的内功,也开始慈悲为怀了?”
赫连闻言微怔:“因缘心经,在你这里?”
夏笙左看右看,莫名其妙道:“嗯,那又怎样,别说这也是你的。”
“没错!”赫连忽而就变了态度,甩剑刺了上来,杨采儿紫衣飘飘,功夫远比当年武昌时高超太多,她向来心思缜密而机巧,几个回合硬是没让赫连占到半点便宜。
夏笙忙后退一步,生平最怕女人打架,结果还分外有缘,一而在再而三的遇上。
“你们别动手,你要那心经,拿去便是,我只求姑姑的东西!”
赫连听了顿时分神,杨采儿指间细链迅急划过她的手臂,红衣晃了晃,顿时失力,仅凭招式攻击顷刻就被踢倒在地。
龙宫弟子见了急忙打上来,杨采儿丹凤眼一瞪夏笙:“傻瓜!还不上!”
夏笙这才醒悟,倾身抵挡住五年前只能仰慕的蓝衣们,见杨采儿在赫连身上几下划摸,抬腿就跑,慌慌张张的不再恋战跟了上去。
两人一路狂奔,直跑道城楼外的拐角处。
――
“早就跟你说过,这是狗咬狗的世界,你不狠一点,怎么活着?”
杨采儿扶着青石城墙,喘了口气,小脸有些疲惫的涨红。
“我不是活得挺好吗……”
“好?”她苦笑的不得的看着夏笙:“好你这五年到哪里去了?你倒霉不要紧,害我家主人也遭罪,救那样的女人,你图什么?”
“他哪里遭罪了,我看他过得挺好。”
夏笙又不高兴,扭头就走,谁想被杨采儿狠狠拿剑柄打了下后背,疼得眼冒金星。
他憋着怒气回首,却见她似是比自己还要生气,咬着贝齿大骂:“傻瓜,你个狗屁不懂得傻子!”
夏笙不说话了。
杨采儿深吸了口气,叹道:“怎么有你这种人,真是怪了!”
“我怎么了……”
“拿去!”她随手抛出个盒子:“真不愿意看你,搞不懂。”
说着就迈着小靴子往城里走。
“杨小妞!”
夏笙叫住她。
杨采儿愤愤回头:“干吗?”
一个极为真诚灿烂的笑容,夏笙摇摇手里的小盒:“谢谢你!”
“傻瓜。”她无奈,又骂了句,径直往前走了。
只是,心里的感觉说不明,道不白。
每每见到夏笙,她总会错以为,世上的一切,根本不是她想的那个样子,但离开夏笙,一年,五年,十年,那些新仇旧恨,烧杀抢掠,总是继往而不改。
他对自己说过两次谢谢,竟都是自己主动犯傻去帮了他。
是不是和夏笙待久了,人都会变得比以前傻一些?
――
偏僻的小屋,在静谧的深夜里,总会更加陈旧,死寂,散发着让人伤心的气息。
油灯快要燃枯了,火苗微弱的继续跳跃,昏黄的光映在薄纱上,勾勒出了很完美的五官阴影。
夏笙默默坐在旁边,他突然很想看看,姑姑蒙住的眼睛里,是不是积满了泪水。
已经松弛的白皙的手,在木盒上一遍一边的抚摸,她的腰,仍旧挺得笔直,却有些脆弱不堪。
这样,已经过去两个时辰了。
妇人终于长嘘了口气,华袖掩住了小盒,抬头对夏笙说:“你果然还是有点用处。”
夏笙嘿嘿一笑。
“知道你等的急了,不过,亲生父母,与把你养大的人,谁更重要,你知道么?”
“当然是我爹!”夏笙顿顿:“不过,人活一世,总要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
妇人抬手慈爱的摸摸他的头,道:“再提往事,我已力不从心,你自己去找吧。”
明亮的眸子朝她眨了眨。
“追风剑,你的身世,就刻在追风剑上。”
夏笙吃了一惊,那不是自己辛辛苦苦背了好几个月的东西吗?
“可,可是,剑匣早被人抢走了。”
妇人笑说:“真不知你的脑子里都是什么东西,好好想想,老身累极,也该回去了。”
这夜,夏笙可知道什么叫辗转反侧了,跟烙煎饼似的翻来覆去,想起自己没打开匣子就悔恨不已。
也许……自己的爹娘还活着……找到了,不久有个家了吗?
琢磨到这儿,他实在躺不住,挺身而起,跳到地上来回来去的溜达,心里好像被羽毛挠来挠去,原来爹说的不好奇,是这般难事。
是谁抢走剑匣,一推测就是一团浆糊,怨不得别人说自己是个傻瓜。
不过,这世上还是有聪明人的,他不知道,别人就更不知道了。
夏笙对着床头一直没吃的药盒做了个古怪的表情,犹豫半天,最后还是顺着窗户惊鸿浮影掠入了月色。
――
一迳抱幽山,居然城市间。
夏笙偷偷摸摸溜进穆子夜的秦城大宅,意外如入无人之境,只可惜亭台水榭,飞阁流丹,晃了半天也没找对正门。
迈上座浮桥,夜里的溏水黑漆漆的冷冽,几尾鱼隐隐的露出身影,吸引着小韩探头看去。
“干什么呢你?”
突然一声响,吓人一跳。
顾照轩从假山上跳下来,似笑非笑的看热闹表情:“人说你来了,我还不信,怎么着,想透了?”
“不,不是。”夏笙摆手:“我想问点事情,他……”
“那儿走。”顾照轩伸手一指,彩戒闪闪发光:“左拐。”
夏笙看他表情诡异,将信将疑的去了。
――
摸黑到达,才知道顾照轩没骗自己,穆子夜确实在石桥上,月下身影修美。
只是,还有一个人。
夏笙停住脚步,傻傻的在拐角看着他们。
季云似是和穆子夜说了什么,妖艳的脸极为不满,反而把穆子夜弄的失笑。
他的笑容,比宝石还要璀璨精致,季云看直了,倾身吻他。
穆子夜没迎合,也没反抗,静静的站在那里。
下刻,就被季云抱在怀里。
夏笙看的目瞪口呆,然后就气激了,使劲一抬脚。
哗啦――
华美的盆栽碎了满地。
穆子夜刚回头,夏笙就轻巧跃上白玉石桥,狠狠推了季云一把,俊脸阴阴:“不许碰我老婆!”
季云可不像他没有城府,光洁的媚脸轻轻一侧,嗤笑出来。
穆子夜想说什么,薄唇动了动,小韩就气呼呼的甩开他伸过来的手:“滚开,你根本就不是好人!”
一语惊四座。
星眸点着明月清辉又愤懑的瞪了他们,抬腿点过偌大的池塘跑没了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