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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崔连浩押入刑部大牢是年前,等到除夕封印,这件案子还在收集证据,崔家父子在牢房里过了个年。

旁人家过年,欢欢喜喜举家团圆,独崔家愁云惨雾,连下人走路都抬高了脚尖,生怕脚步声大些,引的崔夫人动怒,招来斥责。祭祖都是宽哥儿领着磊哥儿在祖宗牌位面前磕了个头,支应过去了。

崔家年宴摆上桌,魏氏前去请崔夫人入席,倒被她面上唾了一口:“没心肝的,你公公跟兄弟在牢房里过年,也不知吃的甚,有无穿暖,你倒大鱼大肉摆上桌准备享用。合着你男人没事儿,你倒可以站干岸了?”

崔夫人房里丫环婆子都垂首静立,魏氏被婆婆当着下人的面骂了,委屈的眼泪花只在眼眶里乱转,还要辩解一句:“娘,媳妇绝无此意!”

“你最好没这个念头,不然你当你公公不好,你丈夫就能好了?”

魏氏这下是真哭出来了,“娘,夫君也是您跟父亲的亲生儿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媳妇也懂!”

崔夫人原是心中烦乱无处发泄,举家团圆之际急怒之下口不择言,骂出口就有些后悔这话说的重了,见得大儿媳妇也哭了,到底心里又回转了过来,拉了她的手道:“我是心里着急,你别怨娘。”

“媳妇不敢。”魏氏低了头,又劝她几句,心里到底含了怨气。

年宴一筷子未动便撤了下去,崔夫人一口未吃,魏氏在她房里侍候了许久,劝了她半日,才服侍她喝了半碗碧梗米,她是数着米粒往下咽,边咽边哭,叹息丈夫次子在牢里过的辛苦日子,食难下咽。

魏氏心道:就算是公公小叔子真掉了脑袋,难道大家就都得束起口来饿死?

她自己忙碌了一天,早饿的身子发软,回房之后听得宽哥儿的奶嬷嬷说起,将年宴上宽哥儿喜欢的菜提了四样到房里来,服侍着哥儿吃了一碗米饭,消散了会子才睡,其余的还在茶炉上温着。

奶嬷嬷心细,知道她未进食,吩咐丫环将宽哥儿吃剩的菜端了过来,魏氏就着儿子的剩菜狠扒了两碗米饭,才觉得活了过来。

崔家未来如何,且还不知道呢,但这奶嬷嬷却是个靠得住的。她吩咐了贴身丫环与奶嬷嬷一起,将自己房里的首饰银子都清点了一遍,暗中考虑给自己跟儿子留些傍身钱。

丈夫那里的东西,恐怕早被那些狐狸精以及她们所生的庶子女瓜分了,哪里有她与宽哥儿的份。

才过了初三,崔夫人在家里差点急出病来,趁着年节亲自往崔连浩同年家里去打探消息。官场之中,原就是得势时人捧,失势时人踩,如今崔连浩不但有了牢狱之灾,且连一门有助力的姻亲都无,魏氏娘家虽也为官,却不入流,帮不上一点忙,这些人便只敷衍。

内眷来往,透露一两句消息都是言语之间,但敷衍起来却极容易的:“咱们后院妇人,哪里知道外面爷们的事情。只听说崔大人被请到了刑部,外子不曾提起,这我倒不知道了。”

轻轻巧巧,就将崔夫人打发出来了。

崔夫人再往人家送帖子相约,却总被婉拒,不是病着就是有事不得闲,礼物流水一样送出去,倒有一多半儿都给原样退回,只少数人家回送了价值相当的礼品回来,再无余话。

崔夫人坐困愁城,这会子两个乖孙到了眼面前,也难解她的愁容,只摸着孙子的小脸掉泪:“也不知道你们祖父在牢里如何了?”到底崔连浩年纪不轻了,身子骨不比年轻壮实的儿子耐熬。

她有心去求东宫,可惜太子妃的宴会并未请她,又出去了几趟往相熟的人家里跑,央了别人往东宫递帖子求见太子妃,都未得到太子妃请见,这时候才想起宁景兰来。

宁景兰的好处在洛阳城似乎显不大出来,但到了长安城,凭借着她娘家的身份,宫中除夕年宴,以及太子妃宫里的宴会,都能进得去。甚至晋王也能替崔连浩说得上话。

崔夫人心中后悔万分,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应该同意了镇北侯的要求,笼络住了宁景兰,如今也能往牢房里去探望丈夫儿子,好歹探听消息不愁没门路。

也不知道燕王心中作何感想,早在崔家父子被收押之后便严令不许人探监,刑部的官员对这位帝宠正盛的亲王不敢得罪,暂时还未曾放人探监。

太子在年前就听说了有人状告崔家父子,其中还牵扯到了失马案,他立刻联想到了自己收到的崔连浩的孝敬,当初还以为这些骏马来路正当,便毫不犹豫的收下了。到得燕王主理此案,才知道内有隐情。

他在东宫大怒,若非崔连浩被羁押在案,早将他提溜到东宫来出气了。只是如今光想着出气还不行,恐怕还要想办法将此事抹去,免得被崔连浩牵累。

这时候再想办法,已经晚了。

整个长安城的文武重臣勋贵权爵就无有人不知,太子在数月以前大方赐下许多骏马,粗粗统计,也与崔连浩的案子爆出来的数目大致相符。

案子还未开审,已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长安城中许多官员都在观望,想看看燕王肯不肯冒着得罪太子的风险,将此案查明,替何渭追回赃物。更有甚者,与已身利益无关的,譬如二皇子一派的,还暗中赌了盘口,只看燕王如何断案。

宫中除夕夜宴,燕王妃带着世子跟小郡主往宫里去,皇后还提点燕王妃:“你夫君与太子自来兄弟情深,互相扶持,才走到了今天,本宫只盼着往后他们兄弟仍旧能够和睦相处下去,才好呢。”

燕王妃便知皇后话中之意,还是因为崔连浩的案子,生怕牵累了东宫。

她心里不屑,暗道皇后如今不想着教导太子往君父面前去请罪,至多是个失察,谈不上多大罪名。她却不肯,非要拐着弯儿从燕王这里下手,大约是想让燕王将此事抹平。

可何家失踪的都是良驹,按市价算那也价值不菲,就算是寻常富贵人家也一时凑不齐这么多现银,更何况东宫似乎也没想过补偿何家的损失。盖因东宫得的良驹是从崔连浩手里拿来的,对于皇后来说,太子乃未来的天下之主,天子富有四海,治下子民生杀大权都在未来天子手中,何况是财物。

东宫不想着安抚住了失主何渭,只想着掩盖东宫收受赃物的事实,还想让燕王滥用职权,哪里能行得通?

但当着皇后的面儿,燕王妃还是乖顺道:“王爷向来敬重太子殿下。”但若是兄长做出了不法行为,那就另当别论了。

皇后还不知道燕王妃话中未尽之意,到底露出了个笑脸:“你明白就好。”还笑着对太子妃道:“你们妯娌也应该亲近亲近。”

太子妃自来被命妇女眷捧惯了,最讨厌燕王妃这种冷冷清清的性子,但为着太子被牵连进了失马案,到底还是露出个浅笑来,与燕王妃寒喧两句。

大过年的,太子与燕王在宴席上相见,中间隔着二皇子,他左右环顾这一兄一弟,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燕王向两位兄长问好,倒仍如旧时一般守礼恭敬,面上丝毫看不出盛宠的迹象。

外人都道圣人将燕王从边陲之地召回,又日日随侍身边,不免都在猜测齐帝用心,是否对太子之位另有打算。朝中不少官员做观望之态,就连太子起先也会猜测。只时日久了,见齐帝并不曾派差使给燕王,纯粹只让他随侍身边,倒果真是个思念儿子的慈父之态,倒也稍微放下心来。

这才多少日子,燕王就得了一桩差使,明着是调查官员不法之事,暗中矛头却直指太子,使得太子一派官员心下不免惴惴。

此事却是二皇子乐见其成,巴不得太子栽个大跟头,失了君父信任,到时候他正好可收渔翁之利。

因此,除夕夜宴二皇子倒是怡然自得,一时里向太子敬酒,一时里又与燕王低头私语浅笑,引的席中官员侧目不已。

齐帝清静了一段日子,除夕夜宴上再见到几位言官,见他们颜色黎黑,显然在营中吃了不少苦头,只是不及过去聒噪,齐帝大是满意,还问及几位言官,京郊大营所见所闻如何,怀化大将军治军如何。

几位言官互相对视一眼,倒真学会了谨言慎行,有心想要在齐帝面前告状,倾诉一下他们在军营里所受的“非人待遇”,但是想到夏景行也与营中将士同甘共苦,日日勤练不辍,没准被齐帝认为他们吃不得苦,平生只好享乐,只能暗压下心中不平,还要在大过节的应景夸几句“大将军治军有方”之语。

宫中除夕年宴,宴上尽皆花团锦簇的吉祥话,就算平日立场不同的政敌,此刻也不好攻讦对方,总要给君王营造一种和谐的节日氛围,哪怕平日在朝堂上斗的跟乌鸡眼似的,今日也得夸对方两句。

齐帝心中满意言官们的改变,心里思量这招倒灵,此后但凡言官有捕风捉影网织罪名之事,若太过离谱,倒可以将他们送到下面去体验生活。

宴饮完毕,才到了宫门口,夏景行便拦住了几位言官:“营里将士们还等着诸位大人回去一起过年,咱们走吧?”

几位言官原来还想着,宫中夜宴完毕,倒好趁此良机往家里走一趟,在家里享受享受温香玉软,与家人过个团圆年,哪知道才出了宫门口就被拦住了。

其中一位言官苦口婆心的劝夏景行:“大将军也辛苦了一阵子,不如回家陪陪家人吧。”

夏景行高风亮节,“诸位大人说哪里话,家人平日也可相陪,营中将士们一年到头都难见亲人一面,为将者焉能为了自己与家人团聚而妄顾袍泽兄弟之情?!诸位大人请吧!”

几位言官心中郁闷,席间圣人都勉励他们“在京郊大营好生体察体察”,他们只能含恨与夏景行同返。

当晚营中将士欢聚一堂,除了值守的将士之外,其余将士都有荤素热菜酒水饭食,营中将士们自来豪放,几番敬酒下来,倒将几位言官灌的烂醉,睡到年初一日上三竿才起。

往夏景行帐中去拜年之时,听得他身边亲卫队长吴忠请示:“将军,夫人与哥儿姐儿年后从幽州出发,路上走一个多月,到京里就到了二月中旬,府里是不是要添些东西?将军还是抽空回去瞧瞧吧?”

几人差点气个倒仰!

——感情夏大将军家眷还未从幽州过来,不怪他要往营里来过年。偏还要拉上他们,姓夏的真是焉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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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完了元宵节,各处开衙,崔家前院里体面的长随管家全都被刑部的官兵带走,倒是后院里女眷未被打扰。纵如此,崔夫人也心惊胆颤,日夜寝食难安。

经过连番拷问,由于崔连浩的案子案发现场在洛阳,燕王便向圣人请旨,想要带人亲自往案发地查探一番,锁拿相关人等。想来这么一桩大案,单凭崔家父子以及崔府里下人,极难成事。

燕王前脚带着刑部的官员前往洛阳,后脚崔夫人就求到了镇北侯府。

崔家出事的消息年前就传了出来,原本还埋怨宁谦不应该让女儿和离回家,等崔二郎下了狱,宁谦便得意洋洋在女儿面前夸口:“还是为父有先见之明,若是听从了你母亲之言,如今你可还在崔府里受苦呢。”

宁景兰回娘家之后,虽侯府里依旧有不少烦心事,兄长好赌,南平郡主多年生活磨砺,性格愈加怪癖,越来越难以相处,到底之比崔家要自在许多。侯府里无论下人主子,都无人故意刁难她,日子倒好过许多。

听得门上来报,崔夫人求见,南平郡主眉毛一挑,恨不得一口唾到她面上去。

她与女儿言语之间有了龌龊,但到底是亲生母女,过得几日气消了,宁景兰再往她面前去多求几回,推心置腹说得些别后之情,再撒几回娇,到底令南平郡主心软了下来,母女关系渐渐和缓。直到听得崔家出了事儿,南平郡主才与女儿和好如初,又庆幸宁谦平日不靠谱,唯独在女儿的婚事上倒破例聪明了一回。

“我倒是要听听她怎么说?”

如果不是毫无办法,崔夫人也不会厚着脸皮求到镇北侯府上来。

她在长安城求了一圈,从年前求到了年后,好话说了几十筐,连崔连浩的面儿都未见,家中下人倒被抓进去不少,都是跟着崔连浩在外面做过隐秘事情的,眼瞧着崔连浩这次栽的彻底,长子又在外地任职,未得诏令不得擅回,魏氏在婆母面前是个面团一般的人物,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崔夫人急的直如热灶上的蚂蚁一般团团乱转。

人到了绝境,总能生出别样的勇气,比起大厦将倾,自尊又算得了什么。

侯府下人引了崔夫人往内院去了,到得二门上小厮退下,换了婆子引到内院,又换了丫环领着进了南平郡主的院子,正房门口站着郡主的贴身大丫头,上下打量她一眼,冷冷道:“站那等着,奴婢去回禀郡主。”

前几日连着下了四五日的厚雪,此刻到处都还是堆雪砌冰,呵一口气出来也泛着白雾,冷的人直缩脖子。南平郡主的院子里积雪虽然扫尽,但是气温极低,一路从侯府侧门走过来,到得内院就已经手脚俱寒,灌了满腔子冷气,整个人都有点缩头缩脑了。站在院子里听得里面主人家声音,但未得请见,她却只能站在院子里,若非怕遭府下人耻笑,她都冷的恨不得跺脚取暖。

身边跟着的丫环屏声静气,感觉自己冷的都快冻成了一截冰柱子,暗恼今日轮到自己上值,跟着崔夫人出门。

崔夫人忽记起当年与镇北侯府结亲,那时候南平郡主待她甚为客气,她来侯府作客,南平郡主身为郡主之尊,为着女儿婚事,也肯往二门上去迎客。事隔六年,今非昔比,她如今求上门来,忍气吞声,为着丈夫儿子,这口气也只能忍下去。

忽听得院门口喧哗,守在院门口的丫环道:“大姑娘过来了?郡主才说了天冷,让大姑娘穿暖和了过来,省得冻出病来。地上有雪,大姑娘扶着奴婢。”

熟悉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哪里有那样冷了?母亲在做什么?”

崔夫人扭头去瞧,恰与才进了院门的宁景兰视线撞个正着。那一瞬间,崔夫人一张老脸涨的通红,狼狈的扭过头去,却忽又想起自己今日前来,不就是想求宁景兰瞧在往日夫妻情份上,搭一把手。

宁景兰大约未想到崔夫人能出现在南平郡主的院子里,面上惊愕之意无消,声音却轻快了起来,到底二人身份如今不同旧时,她不再是颐指气使的婆母,而她也不是洛阳城里孤立无援的儿媳妇。

“崔夫人怎么在这里?”

宁景兰问出这句话,心里其实已经想到了崔夫人的来意,只是问出口又自不同。

崔夫人红了脸往她面前走了过来,张了张口,才挤出一句话:“大姑娘……这一向可好?”

宁景兰轻笑:“挺好。崔夫人这一向可好?”

崔夫人也不知她这话是有意无意,若说无意,她不信崔家出事了,宁景兰会不知道消息。若说有意……有意她也不能拿对方怎么样。

——她如今又能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