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太医从没这一刻感到自己如此卑微
连一个小丫鬟都不如
看着秋菊冬菊给八公主数脉搏,记录引流量,胸液颜色,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之前那一幕惊心动魄又浮现在温太医眼前。
血一下子喷出来,所有的人都傻了眼,将太医和李太医都坐到了地上,他虽勉强站着,可也两腿发软,早就不听使唤了。
手术器械被碰的铛铛直响,甄十娘连喊了几声要纱布,却没人能及时递过去,那一刻,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些丫头们的惶恐不安,可只那么一瞬,她们便都沉稳下来,牵拉的,递器械的,观察八公主呼吸、脉搏的,随着甄十娘利落的命令,一个个从容不迫地忙碌着,而他们这些大男人却自始至终地摊在那里,想逃走却连步都挪不动,如果不是顾念男人的尊严,大约他们也像那些嫔妃似的爬着出去了……后来,他想帮忙,竟然连纱布都数不明白。
“……为什么一定要数纱布?”温太医一直好奇,乱成那样,除了吓软的,能动的人都在忙,而纱布又用了不计其数,为什么甄十娘一定要坚持让数清楚。
“……颜色鲜红,一刻钟流量十毫升。”数完脉搏,秋菊弯腰认真地看着特制的封闭引流瓶上的刻度,又随手捏了捏上面的软管。
那面冬菊立即记录下来。
直起腰,秋菊一抬头,瞧见温太医还瞪眼看着自己,恍然记起他刚刚的问话,“夫人说不仅纱布数量,所有拿到现场的器械都要数清了,数目对齐了才能缝合,以免有异物遗落在病人身体里。”说着,又从桌案的药箱里拿出一个底端罐了红色液体的半尺长细玻璃棍,看看上面的刻度,又使劲甩了甩,放入八公主口中。
“这是什么?”温太医好奇地弯下腰,不好盯着八公主看,他又直起腰,目光落向桌案上的药箱,瞧见里面还有一只,伸手拿了起来。
“体温计……”秋菊接过去甩了甩,指着底下的红球介绍道,“夫人说这里面是酒精,温度一高就会往上爬,含在嘴里半刻钟,就能测出人体温度。”比量着,“你用手握个试试,可神呢。”轻笑道,“比用手摸额头试体温方便多了,是夫人见我太笨了,才想出这个办法,找了琉璃坊的匠人,改了十几次花了两个多月才制出来。”
“这……这……真是沈夫人想出来的?”手握住底部,眼看着一根红线缓缓地升了上来,温太医惊奇地睁大了眼,“太神奇了。”
秋菊就笑了笑。
弯腰抽出八公主口中的温度计,“……三十七度九。”
冬菊低头记了。
又给八公主号了一遍脉,冯喜接过冬菊的记录和之前甄十娘留的数据对比了一遍,“……都很正常。”抬头看着秋菊,“你们也去歇了吧,我一个人就行,别都耗这儿。”甄十娘说过,这只是刚刚开始,未来的二十四个时辰才是真正的危险期。
一刻也不能松懈。
秋菊将温度计放回药箱,一边收拾案上的器械,“今晚我盯着,让冬菊去歇着吧,明天早晨再来接替我。”她学的早,经验总比冬菊丰富,今晚她留下更合适, “冯爷爷也去隔壁睡一会吧,若有情况我让慧灵叫您。”
冯喜有些犹豫。
秋菊到底才学医术。
“冯大夫去吧。” 温太医说道,“奉了万岁旨意,左右我也得在这守着,有事再让人叫您也一样,沈夫人明天几点醒还不一定,大家可别今夜就都累趴下了。”虽然行医也有十几年了,又是名声赫赫的太医院副院使,可是,面对八公主那缠满了纱布的刀口,没甄十娘的人守着,他还真不安。
经历了那样一场惊心动魄,如今的他,对甄十娘的这些徒子徒孙可是打心底敬重,一点都不敢小看了。
想起甄十娘那张大汗淋漓苍白的脸,秋菊黯然地转过身。
夜很静,只听见漏壶的滴答声。
“……你真的一点都不怕?”见秋菊拿了本医书静静地坐在八公主床边看,温太医眼前又闪现出甄十娘固定了八公主的肋骨,秋菊就接过去在刀口上飞针走线的情形。
那是人的皮肤啊,鲜血淋漓的,他远远地看着都发晕,这小丫头竟从容的像做女红一般。
不愧是甄十娘的爱徒
那气势和沉稳,俨然竟学去了甄十娘的三分。
“怕,谁第一次都会害怕。”秋菊从书上抬起头,“……我第一次都吓的哇哇地吐,要死要活地不敢动手……”
听甄十娘说用死人练解剖和缝合术最快,冯十三就偷了尸体半夜偷偷地带她去练习。
幽深的夜,冰冷的尸体,看着就瘆人。
冯十三用刀割开了一条尺长的口子让她缝。
看着渗着黑血的口子,手一触上去她就开始哇哇地吐,吓得腿肚子都转了筋,摊在地上拼命地往门口爬,“我不敢,我不行,你放我出去!”
冯十三拎小鸡似的把她拎到尸体前,硬把她的手按这尸体上让她碰,“没事的,夫人说过,这世上没有灵魂,尸体就是死了的人,没什么可怕的,你就当他是一头死猪!”
她拼命地捶打冯十三,挣扎着往外逃,“……你放开我,我不学了,我不学了!”
冯十三一把将她扔到尸体上,“……想要夫人快点累死,你就做懦夫,什么都别学!”
想起自己受气孩子似的,一抽一抽地擦着眼泪,一面在冯十三的威逼下缝伤口的情形,秋菊嘴角溢出一丝轻笑。
那个闷葫芦,想不到发起脾气来还挺吓人呢。
甄十娘被抱出浴桶就醒了。
见她没像以往那样昏睡,沈钟磬舒了口气。
闷闷地拿了毛毯给她擦身子,穿衣服。
清醒的时候很不习惯沈钟磬这样伺候自己,可身上软的一个指头也抬不起来,甄十娘索性闭了眼由着他折腾。
穿好衣服,沈钟磬拿了个抱枕让甄十娘搂着坐起来,半跪在身后给她擦头发。
“……没想到能这么顺利。”想起自己骤然发现八公主右肺下一根血管刚洗干净,又随着肺叶的搏动流出血来时的悸动,甄十娘眼底闪着异样的光彩,“寻找了一个多时辰,我都有些绝望了,突然就发现了!”头轻轻倚在沈钟磬的大手上,万分感慨,“老天总是这么眷顾我,我当时真害怕再拖下去八公主就没救了。”不是八公主支撑不住,是她不行了,她那时都感觉眼睛开始发花了。
想起当时的困境和心里的那股无力,甄十娘心里幽幽叹息一声。
到底不是前世那具都可以把男人背肩摔的体质了。
看着甄十娘眼底那中了头魁似的神采,沈钟磬再绷不住脸,叹了口气,“……下次再不许这么拼命了。”又牢骚道,“八公主的死活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能诊出什么病就好,还有那么多太医呢,犯不上你去拼命。”
“我是大夫。”甄十娘抿了抿唇。
可你身体不好!
话冲到嘴边,对上甄十娘苍白的脸色,又生生地咽了回去,沈钟磬一言不发地低了头使劲擦头发。
甄十娘怀疑他会不会把自己的头发揉碎了。
就叹了口气,“……这不特殊情况嘛,八公主必须得马上开刀,否则,我一定会找卢先生和胡平来帮忙。”又哄道,“我下次会注意的。”
看了她一眼,沈钟磬没言语。
摸摸头发差不多干了,沈钟磬朝门口招呼小宫女,“把粥端来。”转身跳到地上,“……吃饭吧。”
“我不饿,我想睡觉。”甄十娘就势趴到床上,“冯喜和秋菊都不懂术后护理,我明天还得早起。”
明天能起得来才怪!
沈钟磬蓦然回过头,怒瞪着甄十娘。
甄十娘头也不抬,趴在床上装死狗。
她前世就这个习惯,每做完一个大手术,都累得不吃饭也要先睡一觉。
沈钟磬上前一把拎起来,“若不吃饭,你以后就再不许行医!”
甄十娘小脸抽了抽。
小宫女端来了沈钟磬特意要的灵芝乌龟红枣粥。
沈钟磬挥手打发了小宫女,把甄十娘放在腿上,端了碗亲自喂她喝。
虽然一点也不想吃,可沈钟磬好久不这么跟她找别扭了,甄十娘索性小媳妇似的乖乖地一口一口地喝起来。
沈钟磬脸色缓下来,“我已经让人去请卢俊了,大约明天中午就能到,护理八公主的事儿就交给他吧,你这两天就好好在宫里养着。”八公主不脱离危险,万岁也不会放她回去。
“我也正想着呢。”甄十娘点点头,“太医虽然医术高超,可要论这外科手术和术后护理,还真不如我这些徒弟。”想起宫女说,李太医都吓尿了裤子,甄十娘得意地笑起来,“连我的小丫鬟都不如,交给他们我还真不放心。”又想起秋菊的一手针法来,“当时不是手发软,我还真不敢让秋菊动手,不想,她竟缝的那么好,一点都不胆怯,比卢先生胡平他们都好……”若不是秋菊,她这次非累昏了不可,欣慰地叹息,“秋菊什么时候练的这一手缝合技,连我都不知道呢,她那股泼辣劲,还真像我。”
像她前世,有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也因此,她前世才学了一手精湛的医术!
想起秋菊娇俏的小模样,甄十娘眼里有着一股连自己都没发现的慈祥。
沈钟磬眨眨眼
这也叫像?
一个泼辣如火,一个温淡如水。
心里不认同,见甄十娘高兴,沈钟磬也懒的纠正,又舀了一勺粥递过去,好半天,甄十娘没张嘴,“……十娘。”
沈钟磬叫了一声,一低头,甄十娘已经倚在他怀里睡着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