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长为何告诉我这事呢?”采蘩喝鲜汁美味,心中云淡风轻,面上自然也闲定,“传闻五公子与您师生情谊深重,看来不假,他似乎什么话都跟您说。”
望山长三指夹酒碗,又尽一碗,“姑娘不必疑心。我虽是南陈人,却去北周多年,再回康都,仿佛已过百年身,重世为人。因此,姑娘在成为童大小姐之前那些过去,我是不关心的。我看到的,眼前的童大姑娘自信十足,眼中无畏无卑,心怀坦荡磊落,不惧任何阴谋之论落身,令那些居心叵测之徒无隙可钻。既然你自己已经全不在意从前,谁帮你在意都是无用的,伤害不了你分毫。东葛副使也一样。”
那句东葛青云与她没有关系的话,最终采蘩未说出口。在东葛青云面前,她必须死咬不松口,坚决不承认自己的过去,但在这人面前,如此做却是幼稚可笑的。于是,采蘩只做了一件事。
倒酒。给山长。默不作声。
“俗语说,狗急跳墙。东葛副使借游船之机接近你,落水。再想娶你为平妻,遭拒。童大姑娘可知东葛副使绝非宽容之人。明日就要离开康都,他难道会轻易放过了姑娘,任你在这儿当逍遥自在的大小姐吗?”望山长说罢,喝完采蘩为他倒的酒,“童大姑娘为何不辨驳?”
“山长心明眼亮,采蘩多说无益。对东葛青云,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时候再尽量招架就是。”大风刮,冷而空旷,热肉烈酒。采蘩看着对面心思难猜的山长,真觉得想笑。此时此景,实在太有趣了。怎么想得到呢?
“临阵磨枪可不是好习惯。”望山长见采蘩一脸的俏笑,当即微愣,又作抚胡状。
“既然山长似有教诲,不妨直言,采蘩愚笨,你不说明白我是不会懂的。”向琚的启蒙之师?她双眼眯起,唇角勾翘了又平,却掩不了桃花面的趣意盎然。
望山长灰白杂眉皱拢片刻,突然笑起来,“童大姑娘,我没什么教诲,只有一个提议罢了。你若觉得好,就用;若觉得无谓,就当我白说。”拿过她的空酒碗,倒满,双手奉上。
丁大在旁看得一头雾水,刚才是明朗天色隐晦气氛,现在怎么突然成了模糊景致明艳的两人。小姐的笑颜,山长的笑声,破空一般,出奇地真融洽了。
葱葱十指,接过这杯酒,采蘩捧高,“我满饮此杯,但求山长为我一解。”仰面一气喝了,转碗以示滴酒不剩,好不干脆。
望山长静望着她喝酒的模样,在她抬眼时,与她的目光深视,“今日竹君馆,北周正副使也会到场。童大姑娘最近借风起势,将全城卷啸了,到这时成败尽在你一念之间。”
采蘩双手入袖,紧握收在膝上,“洗耳恭听。”
风很大,天很高,但一锅香喷喷的肉,一坛冰烈烧的酒,胜却美景无数。
赏花这种事,其实最多也就撑足半个时辰,当打探的杏枝回来说客人们开始进书院了,雪清雨清连忙往观星楼门前去请采蘩。还没跨脚,她们却被丁二拦住。
“到时候,小姐自己会出来,不用你们催。”丁二干脆坐在门槛上,无视丫头们的蹙眉。
“……可是客人们来了很多,小姐若晚去,岂不是让人以为无礼?”雨清心道,可不能再来谣言了。
“女人,想太多。”丁二眼都不用拐,即便一只耳,听得还比常人快,“这不是来了?”
雨清觉得自己没法和这些所谓的江湖客相处,但又不够牙尖嘴利,到头来只能哼一声气表示不满,对楼梯上下来的窈窕身影道小姐,却噘嘴斜丁二。
采蘩却兀自低着头,似乎心事重重,但到门前,猛地刹住脚步,回身定看着楼梯,踏向一步,又停。转身。又转身。
“小姐,该走了。”饶是聪明的雪清这回也看不明白。
“雪清雨清,你们先去。”采蘩突然又往楼梯口走,“丁大,你们兄弟在这儿等我片刻,我去去就来。”蹬蹬蹬,身影不见。
“怎么了?小姐落了东西?”桃枝疑惑,“要不要帮忙去找?”
丁大也挡,“既然让你们先去,你们赶紧去就是。”那个山长让小姐眉开眼笑,但他却无论如何也瞧不出有趣的地方,到底他错漏了什么?
四个丫头走后,丁大在等的这片刻,想了又想。
采蘩一口气登上天台。酒在,肉在,人——也在。
“童大姑娘忘了什么?”人这么问道。
“……”看那把胡子乱飞,采蘩脱口而出,“这山鸡做得实在好,我能分一半走吗?”
风,哗啦啦地吹,把云啊树叶啊都从两人周围挪开了,那么天地独二。
“……”仿佛考虑再三,山长呃了一声,“我还要在这儿住两日,就这么一只陶锅。用碗装的话——”
“那就太难看了。干脆,山长把做法写下来。”采蘩走到白石桌几前,铺纸研墨,连笔都给他蘸好了,捉袖递过去,“请。”
人没动,半晌说一句,“童大姑娘,这锅山鸡——”怎么这么要命?说实话吧!“不是我煮的。”
“哦——是书院里的厨房做好,给您拿上来的。我明白了。”采蘩缓缓站起来,走回梯口,“山长,你说在观星楼碰上我是因为缘分?”
山长不明所以,点头道,“总不是我凑着童大姑娘提前准备的。”
“我还以为您知道我的鼻子特别灵,所以等着我呢。”她之所以拐进来,不是因为观星楼有什么景致,纯属肉香。
“哈……哈哈……”当一个人笑声都结巴的时候,那肯定绝对就是心虚,再狡辩都是没用的,“童大姑娘的鼻子这么灵啊?”
“脸遮了,眼挡了,身材变胖了,声音变粗了,但忘了这个。”采蘩转转手掌,“下回,不要弄山鸡美酒这么繁复,往席上一坐,双手拢袖,清谈。”走了。
采蘩下到二楼,越想越好笑,但还没发出笑声,便听到那人在上面笑。他那样的笑声,她第一次听到。竟张扬,如秋日穹空。这让她禁不住想,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尽管如此好奇着,直到重新踏上蜿蜒的山路,她都没有往回看一眼。
不是情薄,却是情怯吗?她分不清弄不明,但发现原来真正的感情事,没那么轻易得出结论,更不是彼此动不动心就能解答的,也许水到渠成是最好的形容。所以,她一点也不急,仍一如既往,全心全意地信赖他。
竹君馆是书画馆,存放历年来学生的优秀书法和画作,每年都会举办一到两次的鉴赏会,广邀城中喜好书画的同道中人。这回鉴赏的是前朝历代古字画,不少珍藏品,因此向家派了数十名卫士护住,并有专人查看邀请帖,以防贼人混入其中。
采蘩到的时候,被拦在门外的四个丫头连忙靠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告诉她,只有持贴人可以入馆,随行的仆人丫头,包括随护卫士和剑客,一概不能进。
雨清虽然不喜欢四丁,到底以采蘩的安全为第一,便道,“小姐,丁大他们要是不能跟着,您最好也别进去了。”
“我也想打道回府,不过——”事到如今,不去还不行。
“别啊,妹妹。”一声娇笑,发自正走上前来的魏吴姬,亲热挽住采蘩的胳膊就门口走,“你我近来见回面可不容易,而且听说今日有些了不起的名家之作,一定要见识一下才行。”
采蘩对身后的四婢四丁点点头,示意无妨,这才对魏吴姬说道,“姐姐,多日不见,越发光彩照人了。”
魏吴姬抿嘴直乐,“说我漂亮的话,我最爱听。”凑到采蘩耳边,“妹妹打退堂鼓,莫非是怕五公子趁机纠缠?”
采蘩骇笑,“姐姐吓我。五公子是什么人,怎会起那种歪门心思?近来不是有很多关于我的谣传嘛,丫头们担心有人借题发挥羞辱我罢了。”
“谁敢欺负妹妹,就是欺负我吴姬。”魏吴姬眯眼,“今日咱姐妹二人绑一块儿,五公子也好,谁也好,都不准靠近,如何?”
采蘩掏出一方帕子,作势比着手腕,“姐姐别动,我叫丫头来绑。”
魏吴姬哎哟一声,“你还真绑啊?”
两人嘻笑成团,让守门的人眼花缭乱的,看过采蘩的那张帖子就放她们进去了。
“我要是偷儿,这些人就倒霉了。”魏吴姬是采蘩叫来的,没帖子,必须混,“妹妹,事先也没说好,想不到咱俩这么默契。”
“是我拉姐姐作陪,若叫人把姐姐拒之门外,我今后在姐姐面前就不能抬头了。”不能不默契,“姐姐可得记着刚才的话,今日咱们绑在一块儿,谁都不能靠近。”
“谁都不能靠近?连我这个邀请你们的人也算在内?”向琚出现,面带亲和的笑容。
“五公子哪里邀请我了?明知我喜欢古时书法。”魏吴姬紧靠着采蘩,实践前言。
“哦?魏夫人既然说我没邀你,那么就得让人请你出去了。”向琚笑容不变。
采蘩和魏吴姬以为他说笑时,他却一抬手,来了两个带刀卫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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