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已冷,兰生才看完文书,慢慢放到桌上,抬眼看出去。工造司的大堂里,今日难得都坐满了。靠她这边一列,乐福乐和,巧林邱穆,沐阳雷衡,四造全到。对面除了司里几位造匠和文官,还有齐天造的欧阳吐雾老爷子,同他手下的两名大掌事。
南北到齐了。
不过也是,这么大的事,官造自己不好全吃进,又想捞功,又不想担责,所以找来民造。
“大家现在都知道了吧,皇上已决定造新都。暄都历经数百年,无疑是大荣最繁华的都城之一,但随之而来的问题也是重重,日益老旧拥挤,大小街道布置散漫,皇宫规模太小,贫民区却越来越扩张了,东市西市早已不堪负荷,脏乱严重,有些地区甚至鼠害猖獗。皇上还是太子时,就已经留意到了,贫民区差点爆发疫病也不过是一年前的事,还因此拨款建了药汤浴场。虽然东区的清洁状况有所改善,但一个浴场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司正难得语重心长,“其实,早在皇上刚登基时,就有人提议迁都,然而先帝刚去,连年天灾又令国库空虚,迁都太劳民伤财,皇上没同意。经过这半年的励精图治,财政改善不少,正好,由原本四象两极的学生先生们联名上折子,提出了造新都的建议。皇上犹豫,但百官热议,纷纷上书赞同,阁部帮皇上下了决心。”
兰生心中冷笑,分明是新帝动了心思,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固然以她的眼光来看,暄城确实不怎么样,司正说得几点都很到位,但作为一个数百年的老城,功能还是很齐全的。有闲钱当然可以重新规划,不过就她所知,灾荒造成的民难已经波及到南方。靠苛捐杂税收来的银子虽不少,多数落进贪官和皇帝自家小金库里,到国库没剩多少。而且她听司正说了那么大段,要点是嫌皇宫太小,而贫民区扩大和脏乱只是借口。
事实上,东区已经好很多了,以药汤浴场为中心,宣扬干净整洁环境对健康的重要性,东区的百姓俨然成了绿化净化居所的先锋,有院子的必种花草,有楼台的必放花架,清早洒水,夕晚拾街,由余老带领的查玉会自觉组成巡逻队,负责检查东区的虫鼠害,并辅助浴场汤丞和地方官樊圻。这个樊圻,不会送礼,不会奉承,看似升官实为贬,管着全城最穷的一块地方,兢兢业业,却还遭了批评,可见朝廷多黑。
兰生十分清楚,因樊圻带汤丞皆投了泫瑾荻谋下,这才保得住官帽,坚持至今。
欧阳吐雾掏出烟斗来,“看来这事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说得完的,大人可否允小老儿过过烟瘾?小老儿在门口站着听。”
不知怎么,在兰生听来,有点呛声的意思,不禁挑眉。齐天造一向稀罕和工造司合作,如今这么一大块肥肉,怎么要避了?她决定不开口,先听听看今天这风往哪面吹。
司正点头,“不必去门口,坐那儿抽就行。”
欧阳吐雾点了火,猛吸两口,烟草丝卷金焰,才道,“造新都和迁都有何不同?”
司正就等着人提问,“迁都是远途,新都就在旧都旁边,已经划定了地界。”示意小吏打开地图,指着红线勾成的一块方地,“此地大家都知道吧,沿许河往东有一片开阔的平地,离旧都东城墙不出十里,又离平江近,不必担心水质和水量。”
“小老儿听说当初定东城为贫区,因东城背穷山,许河湍急,不是建造的好地。如今靠东建新都,不要紧么?”欧阳吐雾烟圈里哈气。
“就是因为东城让穷人占了,才没察觉再往东有宝地呢。安少相已请钦天监京大人请卦和玄清观主方道长问天,确定比现在的位置更具福泽,且新都与旧都不过一河之隔,暄都不更名,就在旁边再建一片城罢了,除了工造上的花费,几乎没有别的开支了。皇上了不起啊,年纪轻轻就知为百姓着想,大荣之幸,我等之幸......”随即,滔滔不绝一大段马屁。
也不知道是新帝杀人杀出效果来了呢,还是安少相为首的内阁调教有方,这位历经两帝的老司正随时随地,不管有没有上官或皇帝在场,歌颂大荣之幸,兰生等人都已经习以为常。
等他说得口干舌燥端茶喝水,乐和才开口,“尽管只需工造花费,但要新建一座都城,工程浩大,不知皇上想要几时落成?”
“当然不能用太久,皇上新登大宝,新都就是天下百姓祝贺天子的大礼,若过个十年八年才落成,岂不成笑话了吗?”司正呵呵呵地笑。
兰生皱眉,也看到欧阳老爷子目光沉沉,大概和她一样,预感不祥。
司正竖起一根手指头,“皇上和阁部尚未定论,不过工造司打算以一年为期......”
民造这边一下子站起三四人,同声喊道,“什么?!”
司正不高兴了,“这是干什么?你们有何不满啊!要说这么大的工程,官造根本无需民造插手,考虑到一年期限比较紧,这才请你们各家参与。皇宫部分当然由官造负责,你们只要负责内城外城的街道房屋,即便本官不是工师出身,也知道没难度。”
乐和打圆场,“大人莫恼,我等只是觉得一年建成规模宏大的新都,是不是牵强了些?就拿帝陵来说,先帝陵墓耗时八年才完成。”
“一个是往地下造,一个是往地上造,能一样吗?”没看过猪跑,也吃过猪肉,司正大人说得好像很行家,“再说,要是八年才交工,找你们来做什么用?”
大概察觉到兰生一直没说话,司正忍不住拉她入局,“兰造主当年造六皇子府,人人说要三年工,您一年就交了。您说说看,这是本官强求了吗?”
感觉十几道视线聚焦了自己,兰生不开口也不行,“大人当然有大人的打算,不过六皇子府的规模与新都是完全不可比拟的。”一看司正瞪了眼,她仍不慌不忙说道,“大人,我看阁部公文上所说,敦促官民工造携手合作,共同建造记载大荣兴盛的新都城,似乎并不要求民造行必须参与。想来大人今日召唤我等,只是为了好好商议,广纳建议?”
司正张口却哑了好一会儿,“确实只是阁部的初步指导,究竟如何做,由我们工造司上报,最后才能有定论。不过,官造民造合作由来已久,又是如此巨大的工程,一旦建成,功成名就,何乐而不为。”
“话虽如此,我们北联造属小民造联合,其中最大的四造,每家只有不超过二十名匠师的小规模,眼看开春就是旺季,实在没有余力再接新都案。齐天造为南造第一大,北面亦有分堂,手下能匠过千,堪当此任。”兰生不接烫手山芋,还丢给行业竞争对手。
欧阳吐雾眼若铜铃,褐脸皱成一条条,“司正大人,兰造主谦虚了,以居安造一家为例,整个冬天签下三千三百余匠,以帝都为中心的三州范畴,用工人五万九千余人,我齐天望尘莫及。她若推辞,我齐天可不敢自不量力。”
切,齐天情报不可小觑!兰生面带微笑,“老爷子,这不是司正大人让我们造路架桥吗?没有朝廷拨款,居安怎敢签下那么多人?再者,如果这么算,齐天造在南方拥匠万数,运工十万计,我们北联造合起来,只够抱齐天一条大腿。”
乐和,邱穆,雷衡,连忙附和。
忽然门外奔进一青衣小官,“大人,阁部紧急公文,速阅,回函。”
司正不敢耽搁,拆了公文袋就阅,阅完大乐,叫来纸墨笔砚,写了回函,盖了官印,“不愧是安少相,做事雷厉风行,果断之极,本官正觉棘手,他就帮我解决了。请回去禀报少相,下官有了他的批文,建新都就一帆风顺,下官可放开手脚大干一番。”
青衣小官跑了,众人皆凝目静待。
司正举起新来的公文,“阁部已有决议,新都一年期完工,由工造司主担,设将作大监一名,副监四名,次监八名,分别监察工程。所有民造行,按工造司所定人数名单为准,以服劳役的形式,分担工造司派定工程,听从监官命令,完成拆建修改等各项要求,不得有误。”
劳役?
众所周知,大荣劳役是活死人营,既没有工钱,又没有吃饱穿暖的保障,监工个个如狼似虎,动辄打骂。城外专有劳役营,营后就是乱葬岗,冤魂无数,枯骨鲜肉交错,凄惨无比。
“大人!”兰生没有跳起,也没有像乐和他们露出愤怒的表情,只是声音冷煞,“大荣劳役有法令规定,缴税不足者,违法抵罪者,以及各州划定区域中抽丁,帝都不属其中,且我们造行一向缴足了税,亦不用违法罪民为匠工,怎能以服劳役担当新都工程?”
“兰造主所说不错,小老儿亦有同感。合作是一回事,服劳役则是另一回事。”头一回,南北同声同气了,欧阳老爷子的脸上也是震惊。
司正一拍桌案,怒道,“你们这些人!本官平时待你们太好了,一个个敢对本官叫嚣。岂有此理,不过是小老百姓,何时轮到你们指手画脚!再敢顶嘴,小心本官将你们的名字都放进名单里去,让你们也尝尝监工鞭子的滋味。真是的,本来你们自觉一点儿,积极一点儿,未必没有油水可捞,给脸不要脸,现在跟本官登鼻子上眼,着急了?晚了!都给我回去等着,名单一下,立刻入劳役营!”
拿着鸡毛当令箭,死撅尾巴,这回却令众人忌惮起来。
到了晚上,名单就到。居安造,南月兰生的名字列第一个,惊呆所有人,除了本人。
“简直!”木林的名字也在上头,但他不担心自己,“强征劳役不是没听说过,且不管无理到这个地步,我还没听说过征女子服劳役的。娘的,那个狗官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让王妃干苦力。”
“前王妃。”安鹄突然下来的那道公文,已令兰生隐隐察觉到阴险的味道,只不过还料不到他竟敢做到如此猖狂,“显然安少相如今大权在握,觉得时机成熟,可以羞辱我了。”
“放屁!”管宏这回也沉不住气,“你就算不是王妃,也是名门之女,有本事让皇后服劳役去,我们就去。”
“都别急,不过存心刁难罢了,不至于真敢。”铁哥给人定心丸。
不,安鹄这回肯定是动真格的。兰生不急,但深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