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前的大雷雨仿佛已从人们的记忆消除,知了不知在何处疯鸣,太阳早落山的夜,还热得令人心闷,吸口气都烦燥到要喘。
拿到钥匙的人,却很安份,一盏灯,一本书,亭下读,无风但静,似乎天地间独他一人。可他的影子不孤独,在石路上铺得长长的,似能随时飞过涓涓的水廊,与那片舒爽的灯光融合,分享那里的快乐。看不到,听不到,心里但满,这才是家的感觉吧。
一杯浮着碎冰的绿茶,四面防蚊虫的蓝纱,新换的凉石夏桌,还有旁边一只叫做冰柜的东西,打开就能提供降温的饮品和冰块。如照在他前方明亮的旭光,却不刺眼;又如一道流入胸口的清泉,却不寒凉,但她的存在感总是在,渐渐就离不开了。
探子报,父皇的车队离都城还有三日路程。到明天,太子就会收到这个消息,当然不是他派人传递的,而是太子自己的探子。安鹄!自以为是的家伙!大概还以为自己有多大能耐,根本不知在同什么样的对手交战,会惨输啊。
红色的影子无风飘落,“殿下,她来了。”
随着各司其职的规矩发布,各方人马以为,影响最大的也就是珍园里的各色美人而已,耳目聪敏的人该看得都能看到,该听得都听到。却不知,那只限于白昼下的尔日庭,只限于六皇子想让耳目们看到和听到的范围。而这时,看似宁静的尔日庭,防卫就如夜幕一般笼罩严密。
反观兰生的水廊,是懒人的办法,却绝不是聪明人的办法。聪明如他,眼睛们已被他制造的宁静表象弄疲累,以为今日好睡大觉了,谁知,夜才刚刚开始。为了迎贵客,六皇子可是喝了几杯冰水下肚,保持最好的清醒状态呢。
两盏金灯,自远而近,飘浮着。泫瑾枫的妖仁眯起,露一丝冷笑,对红影道声去。红影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蓝纱微微动着,在无风的时候,成为唯一的破绽。不过,若没有被敌人看见,也算不得什么破绽就是了。
金灯来到亭前,忽然熄暗,落在地上。与此同时,书旁的灯盏也熄灭了,亭子顿然陷入一片漆黑。但泫瑾枫坐着,书在手,双眼垂,还翻页,好似读得津津有味。
“枫儿,你为何不听我的话?”
比夜还黑的两道影子,即便近到咫尺也未必能被人发现,现在和泫瑾枫在同一个亭子里。不过,他们并不是鬼魅,而是人,还是他等了一晚的客人。能叫他枫儿,而且以这般口气说话,当世大概只有一人。
“哦——母妃为这点事特地跑一趟?”没有光照,泫瑾枫的声音听着无比阴冷,哪怕带着笑的语气,“还当我是小孩子。”呵呵地,沉笑。
“为这点事?这点事关系到我们母子的将来。枫儿,你怎么了?当初不是跟母妃约定好了吗?你只要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就行了,其他的事听母妃安排。你父皇已决意改立你登基……”奇妃来找儿子了。
“既然如此,直接改遗诏就是,何必要我亲自去?太子三哥派了众多眼线,我动一动就逃不过他的掌握,更何况出城。母妃不知这里的实情,我也不能盲从。您说是不是?”被夜包围了视线的泫瑾枫却能看得很清楚,“母妃让这位姑娘出去吧,我们母子之间说话,不太想叫外人听去。”
“她是可以信任的人。”奇妃却没有这个打算,而且,“你准备好,我会让你娶她的。”
夜闷得要出火花,但泫瑾枫的笑声清凉,“母妃,儿子实在不得不佩服你,这么多年还天真得令人发笑啊。”笑声却又嘎然而止,音沉如雷,“都什么时候了,仍以为儿子还是听娘话的乖宝宝,让我娶谁就娶谁?”
斗篷下的神情惊讶非常,冷静起来却也不过瞬间,奇妃哼了一声,“枫儿,你不听我的,无妨,会没命而已。你如今难道不怕死么?”
“怕啊!怎么可能不怕?”这么说,声音但无一丝惧,“只是我很好奇,我如果死了,娘这回还能从哪里找出一个我来?”
“思碧,到外面等着。”奇妃声音陡厉。
泫瑾枫看那道纤细的影子飘出去,语气轻松,“我就奇怪于家为何找了如此有野心的庶女来陪嫁亲女,原来还有这层深意。”
于思碧,于丹的庶姐,送妹妹来嫁人,一路上,甚至在六皇子府,对他相当用心。
“母妃何时看中她的?一个太守的庶出女儿要当我侧妃,太抬举她了吧。”泫瑾枫明知故问。
“谁说她要当你侧妃?”奇妃说话的语速放缓,“我要她当你的皇后,至于南月兰生,我知你近来与她相处不错,她对你也颇有助力。等你当了皇帝,怎么宠她都好,只要不是皇后,可以随你心愿,而你一定要让皇后生子,太子也只能是思碧的儿子。”
“这番对话真是越听越可笑了。母妃还未回答我的问题,若我不肯,娘要到哪里再找一个我出来?”他很认真在问啊。
“你何必多问?不是和我一样清楚吗?你虽最合适,不过也并非一定是你不可,过了这么多年不见天日的惩罚,再倔的脾气也会学乖的。”奇妃咬字而出。
泫瑾枫开始笑,从闷笑到大笑,简直听了了不得的大笑话一样,然后大手捂嘴,仍不可自抑,呵呵不止,“母妃将我也看得太蠢了,凭什么以为我会乖乖听话?明知有一个天大的威胁存在,让我寝食难安,一般人都会知道怎么做吧,尤其你派给我的景胖子很识时务。”
奇妃猛撑目,“你……你把他……”
“我没把他怎么样,他自己命短。”声音冷到冰点,陷入黑暗中的面容看不出神色,“怕母妃伤心,所以没告诉你。”
奇妃退了几步,跌坐在亭栏座上,不可置信得语气,“你杀了他?!”
“母妃怎么回事?听不明白我的话么?我没把他怎么样,都说了是他自己命短。”冷冷地,望着那张华丽虚伪的容颜,“再说,真要论起来,杀了他的凶手是母妃吧。毫不犹豫换掉他,就像换你一件衣服,而且我折磨他的时候,你为了讨好我,也装作不知道,那时他只剩一口气了,那么拽着母妃的衣裙,喷得母妃鞋上都是血,小可怜样——”
“闭嘴!”奇妃声音骇然,“你给我闭嘴!就是因为你不知轻重,我才将他送走了。”
“那又如何?”不仅声音骇然,神情也骇然,泫瑾枫看得清清楚楚,但他知道奇妃看不清他,“母妃自己不也说了吗?这么多年不见天日。你怕他见光,我也怕他见光,他活得怎能像个人?死了,才是解脱。”
奇妃双唇抖得厉害,一时竟说不了话。
“母妃,你只有我了,虽然遗憾。”
冷笑声,清晰传进奇妃的耳里,令她头一回对这个孩子心生寒意。怎么回事?她选了他,因为他和那人截然相反,是扶不起的阿斗啊。她相信自己完全可以控制住他,哪怕将来他成了万人之上,他也会是她的傀儡。可是,现在为什么,她会感到害怕?错觉吗?
“说错了,应该是母妃你还有我。反正我才是你理想的儿子,母妃不过少养一个废物,不是么?”他的恨如天高,但他的语气里完全听不出来那种恨意,只有残酷,“母妃相信我,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想有些小事上让我自己做主,但他在一天,就会让母妃对我有恃无恐,所以——我再上不了大雅之堂,总也要为自己打算一下。景胖子已让我灭了口,母妃不相信,一查就知。”笑声浮起,好似与奇妃对着干,真是心血来潮。
奇妃冷然望着前面那道高大的影子,心中的疑虑却如烟淡薄,他还是他,因为景胖子和她一样,不可能弃他助另一个,皆知那人绝非受控制的性子,“他怎么死的?”
“天火烧死的。”泫瑾枫不再看奇妃,“母妃此来,若还是要劝我去看父皇——”
“离帝都不过三日路程,赶去也没用。我只是想不通你为何突然不听话,忍不住来看看你而已,顺便告诉你,你父皇回来后会立刻改立太子,还有思碧的事。”通知他,而已。
“多谢母妃费心。”
废话,一耳进,一耳出,这盘棋可不是她一人在下。表面看来,太子是她的对手,但他会是太子的手,她无法称心如意。
第二日,太子接到皇上病重的消息,连两个弟弟都不及通知,立刻率安鹄和安相赶去接驾。而这个消息马上传遍帝都,老百姓都觉得惶惶,更别说各大家名族了。他们所担心的,也都千篇一律,怕这节骨眼上,太子的位子坐不稳。而且,皇帝就算改立太子,肯定不会有意外,就是六皇子上。这么一来,到底讨好三皇子,还是六皇子,成了十分棘手的问题。
当然,还有一种六皇子篡位的可能。不过,太子能出城去接驾,显然对这一点不担心,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加上兵权有限,六皇子要是篡位,太子反而能大义灭亲。所以,出城其实也是给六皇子设下的陷阱。
六皇子的表现好得不能再好了。上午被五皇子叫上,去阁部协理政务,没做像几样事,但很安分守己,叫了两个美婢,静静喝足一壶茶。太子回都后,再三从五皇子和各位官员那里问证,得到的答案始终如一,对这个曾经要当皇帝的大热门弟弟才又放心了三分。尽管安鹄一直心存戒备,但兄弟反目这种大事,没有明显的证据也不能乱扣谋逆的帽子。况且,造假都难。
为何?
六皇子贪美好色,生活荒唐,对帝位从未表现过热衷,顶多就是仗着皇帝的期望耀武扬威而已。而他去北关的这两年,尽管也传进了他玩女人的消息,但比起太子的新闻,他已失去越来越多的星光,人们对不是太子的六皇子渐渐淡然,就像对待五皇子一样。
然而,安鹄不知道的是,六皇子在太子病重期间守护在侧的事迹传扬较广,太子出城后他又老实得一动不动,帝都百姓都知道。都说六皇子长大了,这种悄起的民意正在改变旧潮流,可惜,上面的人不屑得听。
下午的时候,六皇子就溜出了阁部。
当然,暗中盯梢的人丝毫不敢放松,他去哪儿就跟到哪儿,只不过到了目的地也引不起他们任何警惕。
报告给太子的第一条是:六皇子和六皇子妃在会仙缘的三元尊像那里上了香,为皇上和太子祈福。因为六皇子妃造了神仙楼后曾领万人拜三尊,为六皇子祈福,结果六皇子就醒了,所以那里的三元尊像就被民间传为聚了灵气,无数人膜拜。
第二条:上过香的六皇子夫妇去了城郊一处叫思默庐的草堂,斋素。莺飞草长,草屋数间,一片长河滩,很安静的地方。两人吃了饭就上车,沿途没停留,进六皇子府后,府门也没关,套门房的话,据说要等皇上回城的消息。
探子们没有听到这对夫妇的对话。一来思默庐实在太小,周围土地空旷,无处藏身。二来觉得没必要,两人的神情太寻常,且就说了片刻的话,多数时候很安静吃着饭,让人再次验证夫妻感情一般的传闻。
“……怎么办?要不要避一避?万一皇上不行了……”有花唠叨了一大堆,却发现唯一的听众压根在出神,不禁叉腰大叫一声,“小姐!”
兰生没听见,她的震惊还在思默庐那时。怎能忘,她大婚前的那日,景荻邀她吃饭,就在那方原美的草庐。谁知,她再去,换了泫瑾枫引领。
他说,有太子的人在暗中盯梢,让她自然些,却也不要太亲近。他说,拜个三尊,吃个素斋,有助于他和她将来的生活,无论皇帝谁当。他说——
让他的说见鬼去吧!兰生突然往外走,完全没听到有花的喊声,出了门快跑起来。
风越来越大,乌云聚得如水在流,雷云滚动,起伏之间似乎随时会打落强光。但第一滴雨才碰到她的面颊,她看到了他。
她在桥这边,他在桥那边,雨开始大,风声嘶鸣。
“从开始到现在,我遇到的,是哥哥,还是弟弟?”
她不用喊,他听得到。
她也喊不出,双手捂眼,仍止不住泪流满面。她希望他说她胡说八道,因为如果他承认,她无法想象他经历了什么,才会是那具无法直立,瘦骨嶙峋的身躯。
雨打湿了他的脸庞,一道电光灿在他眼底,他的笑华丽,他的面容妖俊,却又不可思议得清澈。他不用答,因为她已知道真正的答案。天咆哮,她的风为他愤怒,她的泪落成水灾,她知他的冤枉,那么,他还有何委屈?
随六皇子出生,最蹩脚的星象师都看得出东星灿烂如双,可谁也没看出来,那其实是——
双子星!
(卷三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