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府正在大肆修缮,以前常沫最喜欢的地方全都打掉重建,而常海暂居前庭客居。常沫用的仆人也换成了他从本家带出来的,全部安顿在临时搭建的屋棚中,令原本华丽的府邸看起来拥挤杂乱。
到处灰尘扑面,声音嘈杂,常海就将日常公务安排在偏阙。还好春天了,四面来风也不冷,他亦可眺望各处工造进展,起到监工之效。
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来上茶,穿着不似丫环简单,却也不似小姐贵美。她叫伊婷,是常海好兄弟的女儿,临终托孤给他,自小认养为女。此次常海携妻来帝都,也将她带来了。
“大爹,昨日刚到的早春新茶,给您尝鲜。”伊婷懂事起就知道自己的身世,虽常海待她如亲生,她却从不娇纵。寄人篱下,是她必须自觉的认知。
“只有你煮得茶最对我胃口。”常海笑了笑,“不过我也早说过,端茶倒水的事就让丫头去做,你偶而为之即可。”
伊婷轻轻摆茶,“我也没别的事可做。昨日逛了十几家茶庄,不料碰到好茶,大爹别怪我乱花银子就是。”
“总比你两个妹妹好,只会逛绸布庄首饰铺子,花成百上千两银子也没我这亲爹的份。”常海只娶一妻,原本一直无出,收养伊婷后,连生一子二女。
“谁说没你的份?”常海妻田氏走了上来,对伊婷笑得浅,“她们打扮得好,将来婆家就找得好,女婿帮衬着你,怕你来不及享福。”
“是吗?那我猜错了,还以为你来给我账单的。”常海没展露一丝爱妻的神色,还不如待伊婷亲切。
“三四百两银子而已。这里是帝都,想要同名门望族结交,穿戴不体面怎么行?”田氏果然拿出十几张单子,取纸镇压住,“我也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你。”
田氏长相中规中矩,身段圆润,与份外美人相的常海放在一块儿,完全不相配。而田氏看常海的目光,也没多少夫妻感情。丈夫比妻子还美,并非常态。
突然一苦相少年跃入阙中,似从屋顶飞下。
田氏惊躲到丈夫身后。
伊婷勇敢往前立,“什么人?”
“奉我家小姐之命送信。”无果飞檐走壁一路通畅,忘了通报这回事。
常海见过无果,对伊婷道没事,又向无果确认,“你家小姐可是兰姑娘?”
无果点头,捧信上前。伊婷要接,他却巧身绕开。
“小姐吩咐,要送到本人手中。”
常海亲手接过,打开看过,目光锐冷,“兰姑娘下定决心了么?”
无果点头,“小姐还让我问你,接或不接?”
常海提笔,伊婷连忙研墨,看他写了一封回执,不由眼中也亮了起来。
无果拿了常海的信,原路返回,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悄来悄去。
“常海,你这是看上哪家的姑娘,在我眼皮底互相传情?”无果一走,田氏就厉害了,叉腰白眼,“好啊!这才来几天,你就动花心思了!纳妾绝对不成!你别忘了,当初是你自己说的,这辈子只娶我一个。”
常海眼波流转,与田氏之间,真是难分谁夫谁妻,“娶一个麻烦还不够,还要再弄进麻烦来么?下去吧,否则这叠账单用你娘家的钱付。”
田氏嘟嘟哝哝下去了,临走前对伊婷使个眼色,让她继续打听。
伊婷却一字不问,将冷茶倒了,重沏热的。
“说什么结交名门望族,却连长风祭白羊的事都不知道,无知妇人。”常海一气喝了,叹声好茶,“刚才我回执的时候,你也看到了吧?”
“居然是女子。”所以令她眼睛一亮啊。
“是女子。初祭未过,虽给了她三日决定是否终祭,却不料今日来信接受。”常海摇头,“常沫对一女子施行白羊祭,闹得行内人尽皆知,待我接手也只能执行。本期望她能见势不妙就作罢,竟不怕剁指再来挑衅。”
“那女子既然能接受,想来非同一般,也许已想出法子。”伊婷看似温婉的神情中有一丝雀跃,“大爹安心办公,婷儿告退。”
常海喊住她,目光了然,“那块地在庆云坊通天书阁的对面,你静静看过便罢,一句别赞。你可是我常海的女儿,长风造的大小姐,不可通敌。”
伊婷笑着,“大爹真是,一块空地有什么好赞的。女儿的书都看完了,去书阁逛逛而已。”
这时,阙上又来一人。与常海差不多岁数的男子,也近四十,身材修长,蓝衫巾纶,面若冠玉,星眸微冷。但他为常海披衣的动作一点不冷。
“婷儿这又是要去哪儿?兴冲冲的。”男子笑的样子很儒雅。
“她要去看热闹。”常海拉起袍衣,为男子倒茶,“可惜迟了三日。”
“还不是大爹不肯带我去。”伊婷看着两人之间的默契,并无一丝神情变化,“小爹要不要跟我一道?那日你在家里督工,不也错过了么?”
大爹常海,小爹今涛,她爹伊云波,三人为结义兄弟。但随着两爹伴她长大,她能感觉他们互相关怀中那缕不为世俗所容的情感,她一开始也觉得别扭,后来理解了。
大爹的婚事是家里安排,不问他愿不愿意。田氏大字不识,更不懂工造,又忌恨大爹容貌女相,性格偏颇,新婚起就相处隔冰。小爹原是长风造弟子,自小同常海一起学艺。大爹一手制图,小爹一手打造,都是天赋惊人,她爹病故之后,两人相知相惜,反而眼里看不进女子。情虽长,止于礼,只是彼此相伴,约到看老而已。
“不了。”今涛道,“你去吧,解解馋就罢了,别跟人学样。”
伊婷规规矩矩退了下去,却藏不住眸中明光。
常海看在眼里,叹息,“她像极了云波大哥,可惜偏偏是女儿身,长在长风却不能学一点工造。那日我看到那位兰姑娘,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婷儿。三弟,我是不是错了?该偷偷教她的。”
“二哥也是为婷儿好。若大哥还在世,肯定会和二哥一样,希望她嫁得好,夫君能疼她一生一世,而非摆弄造艺。”今涛将一张图纸摊开,“但愿能找到那孩子,将婷儿托付给他,你我也就了了心愿。”
常海点点头,遂与今涛说起府里工程来。
长风造主大张旗鼓来接管帝都分造,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为了养女的婚事?这大概没人想得到。
不过,有人得到了更准确的消息。此人正是锦绣山庄少东,景荻。
“海主来帝都之前的一年期间,一直在找他早年离家的兄长。约摸三个月前终于有了消息,他兄长已不在人世,但留有一子,养父母家道中落,不得已将孩子送往帝都,却再无音信。得到消息后不久,海主就决定接管帝都。”向景荻禀报之人林大掌事,是随景荻一同来庄的得力左膀。
“常海是想找他的侄子接班?”景荻将药碗递给红豆。
“恐怕是。”林大掌事道。
“常海不到四十岁,正值大好之年,他自己又有亲儿,为何要找兄长之子?”红豆道。她为右臂。
景荻轻咳一声,“常海兄长常河对工造并无兴趣,但常氏一向重嫡亲,常河又是嫡长子,他受不了压力,悄然离家。常海女相,虽有天赋,族内反对之声很高。近年南面齐天造名声大噪,其中不少北富撇长风而将大工造交给齐天,令齐天在江之北也有了一席之地,长风造内部归咎于常海失职。上回与常海见面,我觉得他不似有大将之风,细腻之余野心不足,恐怕领导长风也是相当吃力,因此萌生退意。而他独子尚幼,才让他想到寻找亲兄长之子接位。再者,接位也不是立刻能成的,培养接班人也需时日。”
“常海之妻田氏,娘家是长风造创立时两大长老之一,安排与常海联姻,也是为了巩固地位,怎会看造主之位传给旁人,怪不得常海找侄子都是暗中进行。林叔能打探到这么隐秘的消息,了不起。”红豆赞道。
“即便找到,常海也要费很大一番力。首先田氏必争到底,再加上常海亲叔叔一直虎视眈眈本家宗位,一旦联手,长风造会乱上添乱。”景荻闭眼,笑得竟有些阴险,“只要把握时机,何愁长风不垮?长风垮,锦绣更生辉。”
豌豆跳进来,“公子,长风造那边有消息来,兰姑娘接了终祭!”
寒笑转温,景荻问,“可是说穿了六皇子妃的身份?”
“消息中一字未提,长风造仍不知道。”豌豆跳跳,“我太佩服兰姑娘的傲气了。”
红豆蹙眉,不以为然,“结果可不看她傲气不傲气,她若不说身份,根本不可能通过。祭她之后,长风嚣张更盛,反而帮常海巩固了帝都分造势力。公子也许错看了人,兰姑娘自信过头傲气过头,不能屈伸,不听良谏,堪当不了大用。”
林大也忧心忡忡,“公子,还来得及跟齐天造——”
“……再等等……再等等她。”
良久,景荻说出决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