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泰帝单独留沈华善在紫宸殿的原因,朝臣并不知道,他们也不知道殿内的具体情况,因而他们只是在殿外作种种猜测,而后纷纷感叹长泰帝对沈华善的看重。
先前鼓励还不算,现今还单独留下谈心,真是人和人不能比啊。
不过这也难怪,人家沈华善在台前解决了大永运河河道的难题,立下治水的奇功,有这样的深重的圣眷在,也是情理之中啊。
“父亲,皇上单独留下您是为了何事?”到了夜晚,沈华善的书房里,沈则敬问着沈华善这话。
沈华善上任第一天就得长泰帝青眼的事情也传到他耳朵了,他原本还想着自己父亲是甚得父亲看重的,一时十分高兴。他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也想着,这是皇上对沈家的恩遇之一的。
只是他下朝回到家,看见沈华善面色有些凝重之后,就知道事情不是传言的那样了。难道说,父亲在紫宸殿里还发生了什么事情?
“为了何事?敲打敲打一块磨刀石而已。”沈华善没有笑,硬梆梆地说出了这句话,将自己心中一直猜测的真相告诉了长子沈则敬。
如果不是有沈从善这么多年来的影响,他也会为沈家今日的恩宠而感到高兴,也会对长泰帝耳听目从死心塌地,恨不得以己身死来报帝王之恩!
可是这几年来,他已经不再盲从,已经不再愚忠,他有了自己的想法。因而更多的,他是看见帝王之恩下面隐藏着的危机。他连日细思之下,才发觉原来沈家不过是长泰帝的一块磨刀石,一块用来磨砺下一任帝王的磨刀石!
当下一任帝王刀刃锋利之时,就是沈家这块磨刀石搁置之时!这个认知,使他痛苦不堪夜不能寐!不能寐之余,是一种深深的惊惧和不安,沈家的未来是怎样?沈家应该走一条怎样的路?
长泰帝都快六十岁了,沈家这块磨刀石还能用多久?两年?五年?还是十年?他不敢估算这个时间。
如果没有兄长沈从善,他或许会愿意带领沈家心甘情愿当这块磨刀石,就是为了成就下一代帝王的基业。可是,在兄长的影响下,自己的决策下,沈家有了如流处,有了西燕的据点……
更重要的是,还有沈则敬、沈余宪、沈余宏等等一众儿孙辈,他们要怎么办呢?吴越沈氏数代积善,风调雨顺之下才繁衍了一百余口男丁,未来的路在哪里呢?
若真是心甘情愿当这块磨刀石,不出十年,沈氏必定覆灭——沈华善这个沈氏族长第一次感到前无去路后无退地!
沈则敬听了沈华善的话,震惊之下不能言语,他很快就领悟了所谓磨刀石是什么意思,随即也脸色煞白!
沈家的人才济济反而能为下一任帝王提供助力和借鉴,当下一任帝王心术成熟之时,沈家就没有作用了,这样说来,沈家说是踏脚石更准确一些,或者说,是过桥板更合适一些!
“父亲,或许我们这样想,沈家是皇上留给下一任帝王的政治和人才遗产,就像惠和帝时的尚书左右仆射等人,不也是前一代皇上特地留下来辅助他的吗?最后也能荣退……父亲,我们沈家有没有这样的恩遇?”旋即,沈则敬想到另一个可能,或许事情没有那么糟糕。
“不会,如果只是我,事情或许是如你说的那样。但是你现在是吏部郎中,皇上还钦点了宏儿为传胪,这就表示皇上有意使整个沈家都荣显,或许皇上认为这个是沈家的使命……”沈华善摇摇头,否定了沈则敬的话语,父子俩一下子陷入了沉默。
一人,尚可,可是,一家,如何?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啊,沈家将来,危矣!
“既然是这样,那么,那么……就让那把刀不能轻易离了沈家这块磨刀石好了。”良久,沈则敬才说出这样一句话,语气苦涩艰难。旁人都以为沈家恩宠甚隆,谁知沈家已经站在悬崖边上?
这一句话,何尝不是被迫无奈之下的大逆不道?不然,身为一家未来的族长,沈则敬又能如何呢?
“是啊,只有沈家这块磨刀石越来越有分量,才不会轻易被舍弃!从龙之功沈家必定要挣了。目前,沈家就只能按照皇上的心思去做,这事也绝不能透露出去!”良久,沈华善这样下决心道!
沈华善知道沈则敬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现在这样情势之下,沈家必定要提前站队了,必定要从诸皇子之中选定一个来坚定不移地支持!而且这个人选,还要暗合长泰帝的心思,还不能让他发现沈家已经猜到他的心思,不然,沈家连磨刀石都没得做了,直接咔嚓掉了事。
只是,再钝的刀也会有磨锋利的一日,而再厚的磨刀石,也会有被磨掉的一天。不管怎么说,沈家都是一只脚踏进了悬崖边上,而且无法挣扎无法抽离,只能等着两只脚踏进悬崖那一天的到来!
所幸的是,离那一天到来还有几年的时间,沈家尚有筹谋的余地,说不定到时候局面已有了转变。
沈华善不知道为什么长泰帝偏偏选中了沈家,他也不知道如何才算忠君,如何才算是一个臣子的本分了——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心腹;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那么,君视臣如磨刀石,则臣视君应该是什么呢?
沈华善不能想,也不敢想!
一连几日,沈华善都在想着那日紫宸殿里,长泰帝敲打他的事情,这样想着的时候,不免心思沉重。虽有沉沉的心思,但是他脸上还是一贯和善的笑意,在中书省任职的时候,还是让下属如沐春风的。
这日,沈华善从中书省出发前去紫宸殿,手里拿着中书省起草好的诏书,他这是去给长泰帝送诏书的。本来这次送诏书去紫宸殿是李斯年的事情,只是李斯年今天小恙告假了,就由沈华善替代了。
同去紫宸殿的,还有中书舍人孔芃。孔芃年纪要比沈华善小很多,因为同乡成方圆的关系,孔芃对沈华善这位主官倒是亲近得很。
中书省与紫宸殿的距离并不近,中间穿过辽阔的太液池,还要经过好几个殿阁才到紫宸殿。沈华善因为这几天睡不好,一路走过来也颇感吃力,在快到达紫宸殿时,已经气喘吁吁,额上也有汗水了。
孔芃见状,连忙搀扶着他:“大人,您先在这树荫下休息,我先去前面禀告一声。宫门使那里,也是需要时间通报的,大人正好可以休整一下。”
沈华善点点头,想来此处离紫宸殿也不远了,正好休息一下,免得殿前失仪,便应了孔芃的说话,忙摆摆手让他先去。
孔芃听言,便快步往紫宸殿走去了,沈华善则在旁边的树荫下停下了脚步。就这样站着,等待着气喘的过去和汗水的消失。
“至成,我可不敢……”
沈华善在树荫下正准备抬起脚步往紫宸殿走去,忽而身后隐隐传来这么一句女声笑语,他转头一看,却没有发现有人,显然这话是顺风送远处送来的。他只听到这句话,却没有看见人,想必别人也是看不见他的。
沈华善听到这句女声笑语,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怪异。待他再一想这话时,脸色都变了,顾不得先前的气喘和尚未干透的汗水,慌忙往紫宸殿门跑去,仿佛身后有恶鬼猛兽追赶一样,恨不得马上就跑到紫宸殿跟前!
孔芃看见他这个样子,还觉得很奇怪:“大人不是在树荫下歇息一会的吗?宫门使刚说了,皇上和容嫔在殿外散步呢,还没有回来,大人不用那么急的。”
沈华善才发觉自己跑得急了,忙笑笑说:“没事没事,休息了一会好多了。没事没事……”他试图努力平息自己的气喘和激烈的心跳。
沈华善和孔芃就在紫宸殿门外候着长泰帝的回来。不一会儿,就见长泰帝和一名宫装丽人出现在前面,两人行走得很悠闲,身后跟着的是几个安静的内侍宫女。
那宫装丽人在紫宸殿门口看见沈华善、孔芃等人,知道长泰帝是有政事了,也不等他们上前请安,就向长泰帝躬了身道:“皇上有要事,臣妾就先告退了。”
这个声音响起,印证了沈华善心头的猜测,刚才在树荫下听到的声音果然是容嫔的,是容嫔吗?育有十二皇子的容嫔?沈华善听见长泰帝“嗯”了一声,听不出喜怒,示意容嫔先行离去,这才进入紫宸殿。
“这容嫔,我还是第一次见她呢,她经常来紫宸殿吗?”待完成了政事之后,沈华善在回中书省的路上,这样问孔芃。
“没有呢,我也是第一次在紫宸殿碰见她。容嫔虽然育有十二皇子,然而位阶比较低,据说并不得宠。”因为刚才遇着容嫔了,孔芃并没有觉得沈华善这样问有什么不妥,很自然地回答了。
不得宠吗?听了孔芃的话,沈华善笑了,意味难明。
后宫前廷都在传言长泰帝最敬皇后蒋氏,最宠慕妃卞氏,看来这传言值得商榷啊。
容嫔不得宠?不得宠能直唤皇上的名讳吗?不得宠能在皇上面前自称“我”吗?
如果不是在树荫下听到那句话,沈华善都快要忘记长泰帝名唤上官匡,字至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