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千剑闻到了鱼香。好不容易才等到冷凝的邀请:“关老爷,不吃饭吗?是不是成仙了?”
“来了!”
他沿着湖岸全速奔跑,影子在桃树下几闪,顷刻已到冷凝的小楼,再一跃,稳稳站在楼前的台阶上。
“看你跟逃命似地,饿死鬼!”冷凝含笑迎接。
“可不是因为饿,第一次有幸品尝你做的饭菜,心里激动!”
冷凝小嘴一抿道:“可惜我打小就只知道舞刀弄剑,贤妻良母的本事一样没学会。我都不知道是生是熟,只看锅里在冒烟,就急着盛到蝶子里,能不吃半生不熟的东西你就该谢天谢地,可别指望有什么美味佳肴献上啊。”
关千剑笑道:“只要是你做的,就算是夹生的,吃下去也能延年益寿。”
冷凝知道他有一说,故意做出迷惑不解的样子问:“这又是为什么?”
关千剑道:“你是仙女下凡,平常的青菜萝卜,给你吹两口仙气,也成了灵丹妙药,不仅包治百病,还能增强功力……”说得冷凝眉花眼笑。
两人进屋,桌上三样小菜,一尾青蒸鲤鱼,一个大白菜,另一个只是腌萝卜。这样的伙食,并不丰盛,但从菜色和香味看来,冷凝绝不是像她自谦的那样,是个菜都烧不熟的懒婆娘。
关千剑随手把请谏放在桌上,端起饭碗,筷子悬在空中,一时没决定向哪里下箸。冷凝在对面坐下,指着请柬:“这是什么宝贝,我能看看吗?”
关千剑道:“本就是你的东西,我只是代你姐姐转交给你。”
冷凝不满道:“她有东西给我,为什么不直接交到我手上,非要经过你的手?——她跟你站那么久,都说些什么?”
关千剑看她含嗔带怨,醋味十足,心中感到甜蜜,故意轻描淡写又模棱两可道:“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你的亲姐姐你还不知道?说话没个正经。”
冷凝道:“你知道她不正经就好了!我不许你跟她走得太近。”
关千剑笑道:“我能和她走得多近?最多不过肩并肩,手挽手……”他话说一半,先看对方的反映,本以为冷凝会醋劲更浓,哪知她眼睛一闭,慢慢睁开,带着浅浅的笑意,平平淡淡道:“如果是这样,我就非得找你借个东西用用。”
他问:“什么东西?”
冷凝道:“你背上的剑。”
关千剑奇道:“做什么?你自己不是有,还用找我借?”
冷凝道:“毕竟是你的好用些。——你哪边肩膀和她并过,我就削你哪边肩膀,你哪条手臂被她挽过,我就砍你哪条手臂。”
关千剑听得心中“嗖”一声刮起了寒风,下意识摸摸被黑狐抱过的手臂,暗中庆幸:幸好她刚才没看到,这女人说得出做得到,以后还得小心在意!
冷凝看关千剑哑口无言,和颜悦色道:“你不要怪我心狠,只要你不做出格的事,我自然不会,不会蛮不讲理……”说着有些不胜娇羞,低头翻开请谏来看,以为遮掩。
关千剑虽觉得她神情可爱,却也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等她看了一会,不失时机地问:“有没有兴趣凑个热闹?”
冷凝笑容早收了,合上请谏,放在桌上,端起饭碗,抬眼看关千剑:“你的意思呢?”
关千剑道:“岳嵩和庄梦蝶都是当今武林中顶尖的人物,这一战对于学武的人来说,多少都会有所禆益,我认为要是错过了,未免太可惜。”
冷凝放下饭碗,伏在桌上,向关千剑凑近一些,歪头看着他,只是摇头道:“奇怪,奇怪。”
关千剑吓得把满口没有嚼烂的饭菜圄囵吞下,问:“什么奇怪?你这样看我,我会被咽死。”
冷凝道:“庄梦蝶两个孽徒那样对你,你为什么还要替他们隐瞒?难道你是想借岳嵩的手,让他们吃点苦头?”
关千剑惊道:“你已经知道周四方不是庄梦蝶?还知道他们是庄梦蝶的徒弟?”
冷凝道:“我既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更不是白痴,跟了你们近十天,怎么会连这个都搞不清楚?”
关千剑听她这么说,立即想到:“这件事情她直到这时才戳穿,早上说起下毒,她说的仍是庄梦蝶,看来她并没有和我推心置腹的意思。”
冷凝像是看出他心意,又道:“我看你并不告诉我,也故意不说破,就看你什么时候才跟我坦白。或者你始终揣着明白装糊涂,那也不打紧,反正六如门的事跟我没有关系,他们谁是猪,谁是狗,我才不理会。可你为什么明知庄梦蝶是假的,还要说这一战不容错过?难道你不喜欢和我待在一起,才一开始就觉得厌烦,一有机会就要开溜吗?”说到最后,语调中极尽哀怨。
关千剑没想到她倒打一耙,感到这话很难辩解,喉中哽了一会,才道:“我原本不知道岳嵩约的是哪个庄梦蝶,我只道他已经找到正身……”
冷凝摇头道:“从仙翁镇开始,真正的庄梦蝶就一直在暗处,世人认定的都只是他的大徒弟周四方,岳嵩远在千里之外,不可能辨明真伪,更不可能发现神出鬼没的庄梦蝶的真身。”
关千剑勉强狡辩道:“你不是辨出真伪了吗?”
冷凝一笑道:“我并不是天下最聪明的人,这一点我很清楚,可像我这样紧紧吊在假庄梦蝶身后的人,全天下只有我一个,即便如此,我也是在两三天前才恍然大悟的。”
关千剑自知理屈,有些脸红,点头道:“这一节我倒没有认真想过,这么说来到了那一天,岳嵩只能屈尊降贵和庄梦蝶的弟子们玩玩了?”
冷凝摇头道:“如果我猜得不错,庄梦蝶和岳嵩一个都不会到场。岳嵩此举不过是移祸江东之计,他把所有参预其事的人都聚到龙吟湖,让庄梦蝶和我师父、仙猿、云九霄这些人拼个你死我活,他自己却继续围攻六如门,说不定等到龙吟湖畔腥风血雨之时,就是他大举进攻六如门的时候。他又怎么会知道,真正的庄梦蝶正在向他靠近?而他的死期,也不会太远了。”
关千剑道:“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有谁会想到,时隔四十年,庄梦蝶竟然训练出武功臻于一流、几可乱真的假庄梦蝶,而事实上,《六如》也早已不在六如门。”
冷凝道:“本来我师父和他共事,我窥破这个秘密,理应禀告师尊,知会岳嵩,但他要利用我师父做他的挡箭牌,用心阴毒,这就不能怪我知情不报了,这次非让他在真的庄梦蝶手上栽个大跟头。”
关千剑笑道:“这样一来,岳嵩再阴毒百倍,还是要败在你这个小女子手上。”
冷凝竖起筷子,在桌上重重一顿,叫道:“好啊,你的意思是我比岳嵩还要阴毒一百倍以上了?”
关千剑忙陪罪道:“不是这个意思,我哪敢这样想?我是想说,这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冷凝错着牙齿,做出凶悍的样子道:“算你舵转得快。——说,你为什么离开我,还找这么烂的借口!”
关千剑听她一句“为什么离开我”,被激起万丈柔情,再遇上她秋水盈盈的眼波,感受到她殷殷切切的情意,不由得不心旌摇荡,难以自持,两人四目相对,他痴痴道:“给我天下第一的名声,我也不离开你,我怎么舍得离开你!”
冷凝像是被他这一番表白说得无比受用,又无比羞赧,低下头悄声问:“既然是这样,你还去不去龙吟湖?”
关千剑不愿正面回答,支吾道:“那当然得看你的意思。”一转念间,清醒过来,心中吃惊:黑狐所料不差,她果然要阻止我去龙吟湖,看来她们两姐妹在争功,那一个武功不如,不能正面下手,只好用这种捌弯抹角的方法……
冷凝并不满意他的回答,腰一扭,把手也从桌上收回来,侧身对着他道:“我的意思还不明显吗?这么说,你还是想去!”
关千剑道:“就算我想去,想得发疯,但是想归想,你不愿意去,我还是不会去。这不恰好证明,我想什么都不如想你来得迫切?”说完差点忍不住给自己一巴掌。
冷凝被他一个“想你”刺激得耳根子都红了,红得像鸡冠,心里同时慌成一团糟。又怕这窘态落在关千剑眼里,被他轻视,忽地站起来,丢下一句:“算你识像。”钻着头向门外冲。
关千剑没注意那么多,见她举动失常,奇道:“你到哪里去?”
冷凝脚下不停:“你管我!吃你的饭。”
关千剑道:“你还一口都没吃,有什么事吃了饭再办不行吗?”
冷凝已到了门外,隔窗道:“你不要管我,也不许跟出来。”
……
她突然感到烦闷!
也许这只是一时的情绪,并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事情。
但对于一个十八岁的少女来说,无疑是第一次遇到这情形,所以误以为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以至于离席而去。
幸好座中没有长者,只有关千剑一人;不过以冷凝的性格,即使师尊在座,她一样会不顾一切,起身就走。
若问她的烦闷从何而来,那就不得而知了。谁能弄清少女的心思呢?
她自己更糊涂:为什么烦闷的同时,还感觉到虽很淡薄,却又回味无穷的甜蜜?
她抬起头来,发现自己被淹没在花海中;啊,这些拥拥簇簇的桃花,不正是她的心思吗?如果想数清它们,任何人都会急得满头大汗,气得胸腔欲裂,然而,它们粉红的颜色,只有蓝色的天空堪与比拟。
所以桃花只供人玩赏,而不需人来将它们数清。
冷凝回来时,没有察觉自己脸上的笑意。
一只脚跨过门槛,另一只脚却僵住了。笑容也僵住了。
桌上摆设如故,只有鱼腹上陷下一个指头大小的坑,露出里面白色的肉质。而人已不知去向。
“关千剑——”她没有很大声地叫他,她希望他只是到楼上去,随便看看,这声音足够让他听清,而他就会立刻现身。
但是,她的内心深处却有一种凄凉的预感:他走了。
她返身奔出屋外,转身四顾,花海沉浮,阳光寂寂,却不见人影。“关千剑!——”她望着空山放声大叫,……她从没有过无助之感,这一刻她体会到了;继之而起的是愤怒,是痛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