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子辉有些疑虑不安,因为慕容的兵马到现在仍没有消息。吉照华安静的站着,面容平静如水,他立于常子辉的大帅台下,弓着身子为他斟酒。宁国和晋阳一样,酒风淳厚,即使战阵上,宁国人和晋阳的士卒们也喜欢喝他们本地出土的酒,那种火烈的酒能让他们愈加炽热,却也更加冷静!可是大尧军队却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不将最后一个敌人消灭,全军不允许开宴,更不允许大醉,违者很少有赦免的。
吉照华烫的是宁国的大柳河。这种酒温厚清冽,取自大柳河的河水酿造,而大柳河乃是宁国第二长河,因为湖心岛上有数十株大柳树闻名。每到春夏,当叶子淌入河里,岸边的人就可以取水,因为此时的水最是寒冽甘甜。窄口宽底的青色瓷瓶被滚烫的水蒸着,军营之里,一切从简。
“慕容的部队,如果我没算错,也该到了。”常子辉的手里把着乌色的檀木念珠,当按到一枚珠子时,他忽然仰起头,长悠悠的说道。
吉照华好像没听到一样,带着手套的手将瓷瓶拿出,然后倒入窄底大口,一层层炫纹的酒杯里,请常子辉饮下。常子辉无声的笑了笑,他看着吉照华,握着酒杯感受着些许温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一口饮下。“照华,我怕慕容遇到了什么危险,后海女真现在还没出现,我怕是…….”常子辉缓缓说道,他不是傻子,从荡天山脉迂回袭击,如果是他他也会办的出来!做你的敌人最不想看见的事,这是名将的基本要求之一。
“大帅稍安勿躁。”吉照华微微颔首,平静的说道,他站在常子辉面前,那副英武的面孔和坚毅的气质像极了常子辉年轻的时候,这是他亲手提拔起来的军官,一直深受他重用,没有人的时候,他也会充当起参谋的作用。
“后海女真绕过荡天山脉,想必是已经做了。而且属下也认为,慕容将军此时想必是和后海的骑兵相遇,只是对峙或战斗起来,我们不得而知。”吉照华盯着常子辉,语气冷静的有些吓人,可是常子辉听到他所说的,也没有太大的惊讶或者激动。他只是端起了酒杯,轻轻的吹了一口气。
吉照华看着自家大帅,打从心眼里钦佩这个男人。因为你从没有见到他在战阵上出现暴躁慌乱,只有平静,乃至漠视。他一直跟着常子辉,所以现在当他去干每一件事时,都和这个男人有些相像,那就是令人心寒的平淡冷静。他心里微微叹了口气,继续道“我建议大帅减少游骑数量,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先破乃颜,再图后海女真,以堂堂正正之兵,不给那些家伙施以阴谋诡计的机会。”
常子辉的酒杯就放在唇边,可是当他听完后却是立刻放了下来,他端坐按台之后,沉声问道“给我一个理由。或者说你必须告诉为何这样做。”
吉照华毫无慌乱,娓娓道来“大帅可还记得三年前山海金一战?羽烈虽不出名将,可是重剑甲士冠绝天下,当羽烈国的天勇大都督卢象升正和代善鏖战时,却突然被已经先前打散的正蓝旗莽古尔泰生生割开了前锋,导致铁骑直接突入了天雄军营地,若不是天雄军骁勇,恐怕卢象升此时已经被斩首,由此可以看出,莽古尔泰此人看似鲁莽粗心,可是内心奸诈狡猾,他于双方休战之时强行突入,既立下了战功,又树立了他五贝勒的形象,据说此战之后,努尔哈赤更加宠幸此人,甚至超过了多尔衮。”
“此次后海出兵,应该是蓝旗,黄旗和白旗三支。慕容将军被困,为何不救援,如果猛攻抵挡不住,他一定会救援的,即使女真骑射天下无双,银月铁骑恐怕也能有冲出绝地的,可是到了现在仍没有游骑来报,所以属下认为,慕容将军,根本就没有向我们救援。他恐怕也是看出了敌人的所图,所以不让大帅分兵,以免被莽古尔泰这样的人故技重施,如果我没猜错,敌人恐怕会设伏在救援的路上,然后乃颜部趁势突击。”吉照华一口气说完,也是觉得有些口干,可就在这时,却见常子辉冲他微微一笑,将那杯酒推给了他。吉照华一怔,躬身道“为大帅谋划,乃是属下的机会,所以不敢受大帅的好酒。”
常子辉淡淡一笑,将那酒杯又是推了推。“你所说的,深得我心,而且你跟随我这么久,喝一杯酒又算得了什么。”
吉照华见实在是推不过,所以也没说二话,将那杯酒一饮而尽了。常子辉站起身子,他似乎被吉照华一说心也松了下来,他系着黑色的毛氅,已经年过四十的他虽然仍有一股沉稳刚毅,可是更多的却是一种疲倦和沧桑。
“你还记得毒蛇么?”常子辉手里拿着长笛,随意在手里打了一个圈“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如何了?”他的妻子,师承紫岚大家苏红姑,而苏红姑最得意的箫技,便是轻扬悠远的玉玲珑,常子辉也是多年浸淫箫技,也算的上是其中魁首。吉照华听得常子辉问,双眉几乎扭聚在了一起,他低声道“此等奸妄小人,大帅提他干什么?若是他日擒获了此人,恐怕也就是送去紫岚凌迟的命。”说罢,吉照华轻轻摇了摇头。
而常子辉就像是没听见一样,缓缓的吹奏起来,淡淡的箫音从弱变强,从那种悲恸变成了清刚,就像是无数兵戈相交一样,让军中的士卒一听就是有种熟悉的感觉。常子辉任宣大总督多年,手下都是习惯了听他的箫声,所有人都是觉得,有大帅在这里,就没有打不赢的仗,所以该巡逻的继续巡逻,该休息的熄了灯好好的睡上一觉。
吉照华立在他的身后,面色阴晴不定,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似乎在犹豫踌躇,终于开口道“大帅,有句话属下不知该不该讲。”
常子辉慢慢转过身子,淡淡笑道“你说。”
“大帅,如今的情势,您也清楚。我十五万大军何不退守回去,任公爷和北满诸部落厮杀,饶是公爷二十五万大军纵横天下,恐怕也是双方两败俱伤。公爷对您的宣大总督之位早就有了想法,此时拥兵自重,保住了手上兵力,就保住了权势和性命。而且,如今大争之世,龙蛇混杂争霸,公爷有了这十五万大军,未必也不能成就一方霸业!”吉照华站在风雪里,他的身后是淡淡的金黄色的光。“大帅,公爷明显是要那个慕容尘接替您的位置,他何德何等!”
常子辉半晌没有说话,他的眼,他的手,全在那支长箫上,当吉照华说完后,他也只是轻轻道“现在军中很多人都有你这种想法吧,不是因为别的,纯粹是对公爷的不满。”这个男人抬起头,注视着他,看着他最得意的下属,他曾经将吉照华当做儿子一样看待。可是今天,他发现他错了。原来所谓的大势,真的会改变一个人,况且有时候,也不是大势的问题。
常子辉锐利的目光盯着吉照华,后者沉默以待,甚至没有跪下。就这样,常子辉终于叹了口气,声音沙哑的厉害“我宁国之军队,能够和晋阳一样战无不胜,靠的只有一样。”
吉照华看着他,眼里的火焰终于黯淡了下去,因为他知道常帅要说什么。果然,他的大帅沉声喝道“就是靠的军纪!当年我宁国立国,就是因为我等军人,就是纯粹的军人,干干净净的军人。我们不需要有别的想法,我们只服从命令!”常子辉看着那个年轻人,神色俱厉,可当他看着吉照华苍白倔强的脸,看着那黯淡的眼神,却又忍不住声音放缓“我老了。真的,我常子辉真的老了。我现在不过是一个老兵罢了。若是从前,喝下一碗酒,我就拿着刀去问公爷为什么,如果不给我一个像样的理由,我大不了带兵去紫岚,面见圣上,求陛下给我一个说法。可是我现在真的老了,我也累了,我习惯在马场那里的草屋里,每天看看书,吹吹箫。”
吉照华一脸的不忿,他抬起头看着常子辉,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他的大帅!因为他的大帅,在所有人的印象里,是那种狩猎擒虎,张弓射鹰的好汉子,即使深居简出,和所有人一样活在军队里,和他们的士兵们一起哭一起笑的一代名将!可现在,他却说他老了!?
“当一个军人,最怕的不是死亡。”常子辉有些伤感“而是老去。”他挺直了身躯,如不朽的雕像,一动不动。“这些话不准再说了,免得惹来杀身之祸。寂雪阁此时已经全面发动,斩杀威胁这个国家的一切因素。”常子辉目光盯着前方,那里似乎隐藏着什么,他心里默默算着时间,可是这一次,他手中的念珠没有动。因为大家都知道,当他心里盘算什么的时候,手上就会拨弄着这把念珠。
他看了眼吉照华。这个年轻人的身子,不自觉的抖了一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