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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二节

“征儿,放开万岁,不管怎么说,他是我们党项人的王者,他身上流着武烈皇帝的血。我们是为了党项人的理想而拼争,不是想从什么人的手里夺走什么。”

迦蓝叶在他臂膀上施加的压力,让这位曾经叱刹风云的国相,倔强的挺起了腰身,他看着不远处的爱子,满脸的骄傲与狂热。“我们是顶天立地的党项男儿,永远不会向人摇尾乞怜,就算是死,我们也要像无数的党项先驱那样,挺直脊梁,仰天长笑!”

岳震轻轻的摇摇头,拉起妻子的手转身欲走,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同情这对父子,自己的所做所为,不就是要把他们逼上绝路吗?

他黯然抬腿,刚刚迈出第一步,身后任征尖利的嘶喊,又让他定在那里,事情并不像他想的那样,就此结束。

“我不!您不是时常教导孩儿说,为了理想,我们不怕身败名裂,万劫不复!现在皇帝在孩儿的手上,我们现在就走,到龙州去。那里有安邦大将军,有我们的军团,还有愿意帮助我们的大金铁骑,只要不放弃,我们还能夺回党项人的尊严,还能建立真正属于我们党项人国度!”

爱子的狂热,并没有催化父亲的雄心,任德敬刚刚还笔直的身体,颓然弯曲回去。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你安邦叔叔被大国师格杀于军营。那些昔日信誓旦旦的将军们都被吓破了胆,早就不记得,他们是武烈大帝的子孙。最可恨是卑鄙的女真人,若不是他们出卖我,为父又怎会落入国师手里···”

整个事件,在岳震的脑子里一下子变得清晰明朗,只是他没有想明白,女真人为何突然改变了初衷,让富察这些年的努力付之东流。

明白也好,不明白也罢,他突然对这件事失去了兴趣。他此刻对任家父子充满了悲悯,同情他们为了偏执狂热的理想和信念,成了国家利益的牺牲品,就算走进坟墓,也要背负着乱臣贼子的骂名。

无情的击碎了儿子的希望,任德敬猛然跪倒地上,迦蓝叶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忍,松开了扣在他臂上的手。

“吾皇万岁,老臣死不足惜!只是请求陛下,顾念罪臣侍奉两代君王的情分,饶恕了罪臣的儿子,为我任家留下一点香火。”

一直冷然看着他的仁宗皇帝,嘴角动了动还未开口,身后的任征却从失神中醒转过来,瞬间陷入了失控的癫狂。“不!不!身为人子不能替父分忧,我有何面目活在世上!我原本就是没有面目之人,原本就是挂着一张面纱苟活于世的可怜虫!皇帝你答应我!答应我不会为难我的父亲,你要是不答应,我现在就杀了你!”

背对着这一幕人间惨剧的岳震,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他万万没有想到,一整夜的残酷搏杀后,竟然是如此凄惨的结局。他真的想就这样一走了之,远远的逃离。

可是深陷其中,最喜欢捉弄人的命运,又怎会轻易的放他离去?

任征涣散而迷乱的眼睛里,慢慢的恢复了一些清明,他喃喃自语的四顾着。“就算你现在答应了,我也信不过你,为了你的龙椅,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牺牲的。我不相信你,不相信你···”一阵茫然的寻找,任征的眼睛停在了岳震的背上,那里的鲜血刚刚凝固。

“震少,你答应我!这里所有的人,我只相信你!这里所有的人,只有你能够保护我的老父亲!求求你震少。”

感觉着丈夫手臂的颤抖,拓跋月也不禁一阵恻然。她几乎也要忍不住开口,开口央求夫君答应这个可怜的丑人,但是丈夫突如其来的愤怒,把她吓懵了。

“任征,你醒醒吧!”暴怒的岳震猛然回身,喷火的眼睛,死死盯着任征。“难道富察没有告诉你我是什么人!我不是小商贩,更不是马贼头子!和你一样,我的父亲是威震天下的将军!所以我也最清楚你们父子的下场,一切都没有人能改变!你可知道,为了这件事,昨天晚上死了多少人吗!你可知道,我要是敢袒护你的父亲,去挑战一个帝国的尊严,还要死多少人吗!我没有这个能力,更没有这个勇气···”

激动的少年如火山喷发一样,把压抑在胸中诸般情绪宣泄后,无力的埋头蹲在地上,声音变得非常低沉而沙哑。

“就算你现在杀了皇帝又能怎样?他们还会选出一位帝王,大夏国还会继续传承下去。任大少,还不够吗?为了你们的理想,已经让很多人失去了最宝贵的生命。”

无法抑制的疲倦和厌恶,让他不想再说什么了,只是静静地蹲在那,一动不动。拓跋月这才看到丈夫脊背上的伤口,因为激动又渗出了血珠,她慌忙撕下一片衣襟俯身上前,一脸心疼的为丈夫轻轻擦拭。

场面安静下来,跪在地上的任德敬恍然觉悟。他刚刚以为儿子真的疯了,听罢这位赤膊少年的怒吼,他明白儿子非但没有疯狂,而且是相当的清醒。尽管少年没有任何承诺,可是阅人无数的任德敬知道,这才是最值得信任的人。

醒悟过后就是深深的悔恨,我的儿子同样杰出而勇敢,却被我所累,再没有机会和这个少年做朋友了。

挟持着皇帝的任征也恍然失神,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迦蓝叶既担心,又是一阵忍不住想要出手去夺下匕首。权衡再三,国师还是克制住了,决定再看看。

“骂得好,这些年的我,真的就好像生活在梦里一样。父亲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为了这个原本不属于我的美梦,我迷失了自己,失去了方向。”低语诉说着,任征那张令人惊惧的丑脸,不再狰狞慢慢柔和下来,自信和煦的笑容重回眼中。

“看,太阳快出来了。震少可有兴致陪我登高远望,看看这座美丽都城的日出,最后再看一次。请大家不要来打扰我们,我也一定会把陛下安然还给大夏的。”

说罢他搂着皇帝一步步的退回瞻星楼,一路上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岳震。站起来拍拍妻子的手,岳震示意大家不要跟来,这才迈步跟进去。

“麻烦震少把门关好,我可不想这么快就被抓去砍头。”

看着任征一步步的倒退着上楼梯,岳震故意和他们拉开一段距离后,抬头道:“既然大少心怀诀别之意,又何必拉着皇帝来陪我们呢?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保证不让任何人来打扰我们,大少还是放陛下离去吧,君臣一场···”

不等岳震说完,任征竟然就真的放开了仁宗皇帝,手握着淬了剧毒的匕首,哈哈大笑着举步上楼。

岳震眼皮子猛然一跳,他明白了任征准备用那把匕首,毫无痛苦的离去。更让他惊愕的是仁宗皇帝的动作,终于获得自由的西夏皇帝,竟然活动活动酸麻的头颈,也跟着任征一路向上走去。

“陛下···”

听到了岳震的呼唤,仁宗皇帝头也不回的笑道:“呵呵,震少还不快赶上来,快来一起看看万丈霞光中的兴庆,是何等的动人心魄。”

岳震苦笑着快步上楼,暗自解嘲道:有这么古怪的皇帝,出几个古怪的臣子,也就没什么好稀奇的了。

不敢确定任征的情绪会不会还有反复,岳震超过了西夏皇帝,夹在两人中间。看到他这个举动,任征和皇帝一起笑起来,笑容各不相同,心境更是天壤之别。三个人一口气登上了顶楼,任征推开东边的窗棂,红彤彤的天际跃入眼帘。

三个人静静的看着,看着旭日冉冉升起,看着脚下的兴庆城被包裹在朝阳的绚烂里。

日出很美,可是岳震却无法沉醉其中,独自黯然神伤。任征为了追随父亲的信仰,将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我呢?我的最后一个日出会是那一天?到了那个时候,我能像任征这样了无牵挂,潇洒而去吗?

“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任征的吟诵把岳震拉回高楼之上,侧耳倾听。“好一句细如毛,好一句万古刀,此刻我才真正明白,天地之壮阔,人力之渺小。震少,你说是不是有些晚了呢?”

艰涩的咧咧嘴,岳震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仁宗皇帝却接去了话头,有感而发的替他回答了任征。

“朝闻道,夕死可矣。唉,其实在朕的心目中,你才是文渊阁大学士最佳的人选。这也是朕与先太子,唯一的意见相同之处。嗨,可惜了···”朝阳下,仁宗皇帝的脸庞好像酒气上涌一般,红亮亮的。

李正乾、李正坤两兄弟跑来拜见师尊时,才知道皇帝陛下和他们的小师叔,陪着任大少登上了高楼。

心急的正乾拔腿就要往楼里冲,却被迦蓝叶厉声喝止。“虽然为师回来,可是你师叔还是真正的主事之人!他让我们留在外面,我们就必须留在外面,不得有半点违逆,做不到令行禁止,你这些年在军营里算是白混了!”

如果迦蓝叶看到瞻星楼底楼,此时的情形,一定会后悔的给自己几个嘴巴子。

岳震是在事后才追悔莫及,也正是从这件事以后,他开始有了一个习惯。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一定要亲眼看到敌人真正的死去,他才会放心的离开。

大口大口的吐着血,胸口塌陷的铁老二,狞笑看着头顶。刚刚从不远处经过的岳震,根本没有注意到他。最后摸一摸身旁兄长冰凉的脸庞,仇恨支撑着铁衣老二爬向一盏盏油灯,支撑着他推到它们,支撑着他在越窜越高的火苗中,无声的狂笑,黑紫的污血一口口喷洒在灼热火焰里,转瞬就化作一团雾气。

瞻星楼外的人们看到大火的时候,无一例外的疯狂了,即便是明知儿子回不来的任德敬,也不禁泪流满面。

原本应该是拓跋月慌乱狂躁,迦蓝叶出来制止,可是眼下却颠倒过来,拓跋月从后边一把拉住了准备冲进火海的大国师。

“国师不要!这个时候冲进去,只能让他分心,他更需要我们在外面的帮助。不要等他脱险,我们还要去救您。现在请您把所有的人集合起来,随时听我的命令。”没时间和授艺恩师解释,她盘膝坐下双眼紧闭。

迦蓝叶也知道这位弟妹天资聪颖,将信将疑之间,一边呼喝着众人靠过来,也就想明白她的话非常正确。

眼下冲进火场也许不难,可是火势越来越大,再想冲出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若说焦急,谁也无法和拓跋月相比,不管是皇帝还是任征,对她来讲,远及不上丈夫的万一。但是一个箭手的冷静让她明白,丈夫的生机在自己手里,些许的慌乱,都会让挚爱的人葬身火海。

岳震他们看到浓烟时,大火已经烧到了第三层。大惊失色的他推开窗往下看去,滚滚浓烟阻断了他的视线,也阻断了他和下面人们的联系。

怎么办!岳震回头看看向二人,心里不慌乱,那是骗人的。就算是刚刚坦然面对毒刀的仁宗皇帝,尽管没有惊叫出声,但是颤抖的嘴唇和闪烁的眼神,已经足以证明他的心绪再不能波澜不惊。

已经决心一死的任征也看到了浓烟,也感觉到脚底升上来的热浪,他摇头苦笑着把匕首扔到地上。

“天意如此,怎么个死法又有什么区别呢?震少快想个办法,带着陛下逃出去吧,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

使劲的拍打着额头,岳震想让自己赶快冷静下来,紧张的神经,越来越高的温度,让大滴大滴的汗水,从他的鬓角滑落。依仗着刚刚复苏的真气,他相信自己此刻纵身跳下去,最多摔个半死。可是西夏皇帝怎么办?还有任征,真的要眼看着他,呆在这里活活的被烧死?

急乱的心跳蓦然一顿,他真切感应到了妻子焦急的呼唤,欣喜欲狂的他,赶忙深吸一口气盘膝而坐,闭上了眼睛。

“想到办法没有?要我们怎样帮你?”省却了所有的废话,夫妻间心灵的交流很简短,也让岳震又烦躁起来。

“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好,不要急,我相信我的男人会有办法的。不管怎样,我们的心在一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