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放走了你们,金人还凭什么来要挟我?”一直盘旋在脑子里的疑问脱口而出,岳震不禁挠头道。
申屠希侃虽然还是那副凝重的表情,但语气里却满是不屑。“唏,他们看透了你是个重言守诺的汉子,才会使出这般下作的手段,无非还是要震少你立下誓言,然后才肯放我们这些人回宋。”
岳震不以为然的否定道:“不可能,事关我岳家一门的荣辱,金人怎么可能凭一句话就放你们?他们肯定还有什缜密的后招,只是我们现在猜不到而已。”
“所以说···”申屠终于等到了切入点,立刻凑过来低声说:“所以说震少万万不可糊涂啊!这件事往小了说,是关系到岳帅和岳家,往大了说呢,却关系着大宋朝的社稷安危,更关系着江南千百万黎民百姓!震少你若处理不当,不但岳家一门蒙辱含羞,咱们汉室江山也会根基动摇,岌岌可危!”
“切!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岳震不满的瞟了老友一眼。“大宋朝几十万军队在那摆着,没有我老爸,还有韩世忠,吴阶···”
申屠急迫的又向前靠靠,打断他道:“旁人不明白,难道你震少会不懂?!岳家军是什么?是旗帜!是精神!倘若旗帜倒了,同仇敌忾的精神垮掉,江南半壁江山还有什么!”
岳震无语低下了头,满心的悲凉与无奈。老爸付出那么多,一步步走到今天,走上万众瞩目的巅峰。神话的光环犹如一根索命的绳子,将他紧紧捆在历史的车轮上,滚滚向前,直到万劫不复。
名垂千古,是荣耀,还是悲哀。他不敢去衡量。他只知道,要眼睁睁看着父亲去承受那些不该由他承受的伤害,自己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他沉吟不语,申屠心里升起了希望,声音还是很低,却不像刚才说的那么快了。
“震少你也知道,我不是那种把民族大义挂在嘴边的人。但是我的人生经历告诉我,越是到惊涛骇浪之时,越要冷静下来,才能拨开表象,窥到其中关键。”瞧见岳震抬头欲语,申屠摆手道:“震少先不要反驳,下面我问你答,咱们剥茧抽丝,一桩桩的慢慢来。”
“假如现在震少扬长而去,金人真的会杀了我们这些无关轻重之人?”
岳震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安静的看着他。眼神清澈而稳定,看不到一丝犹豫挣扎,更没有畏惧和狂热。
申屠希侃无奈的笑笑,只好自问自答的讲道:“正所谓,当事者迷,旁观者清。震少你心系我们这些人的安危没有错,却错在看不清人性的本质。”微微一愣,岳震摊摊手,还是忍住没有插话。
“首先,咱们能确定整件事是由完颜亮来主持,他无疑是分量最重的一个人。这一点,震少不会反对吧?”岳震点点头,申屠继续道:“完颜亮何许人也?他和他那些杀人如麻的父辈有本质上的区别。从一路上的相处,我得出这样的结论,他觉得自己是雄才大略的天下明主,根本无意,也可以说是不屑屠杀我们这些毫无反抗能力的人。因为这样的屠杀,不会让他有任何的成就感。”
看到了岳震眼里闪过的怀疑,他紧跟着追问。“就好比震少你,以你现在的武艺,会去杀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吗?”
“我会!”
声音有些低沉沙哑,岳震还是开口说。“只要这个人的存在会威胁到我的亲人,我会毫不留情,也绝不手软!”
望着惊愕又有些迷惑的申屠,岳震紧绷的嘴角慢慢柔和下来,笑容又回到脸上。“你我兄弟知心相交,又不是一天、两天啦,申屠大哥的心意,小弟明明白白。”说着话,他搭着申屠的肩头站起来。
“大哥你在生意场上阅人无数,我相信你的判断是对的。我还是不敢赌,也许正如你所说,完颜亮不会,可是别的人呢?小弟拔腿走人,谁能保证其他人不会拿你们泄愤!”摇着头岳震转过身去,背对着申屠希侃。
知道一番心思白费了,申屠无语仰望着岳震的背影,这才认真仔细的看清了他的一身穿着打扮。标准的女真贵族衣着,使岳震平添了几分原本没有的彪悍,这又让申屠多了几许异样的心悸。
“你真的··真的会娶女真郡主为妻?”迟疑了片刻,申屠还是艰涩的开口问道。
“哈哈哈···”岳震闻听笑了起来,转回身来笑问道:“哈哈··申屠大哥这么快就放弃了?这可不像你的风格啊。”
“那该怎么办?难道要我说,你不走,我就死在你面前?”话音落地,兄弟俩相视摇头朗声而笑。
逆境中调侃的笑声让两个人的心情放松许多。笑声散去,申屠神情怪怪的说道:“震少你可知道?在我心目中,你比你的父兄更像是军人。岳帅儒雅淡定,少帅离开战场,更是安静从容的很。而你呢,就好比眼前,你绝不肯置身事外,坐看金人把握着主动权?你一定要站在风口浪尖上,一点点的抢回主动,一步步的将劣势扭转过来。你不愿意放弃任何一个享受乐趣的机会,尽管这些战斗的乐趣会让多人为你心惊肉跳。”
岳震畅然而笑,笑的好无邪。“知我者,申屠也。你不会明白,有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一个为了亲人而战斗的机会。能够体会惊心动魄中的甘美,我何其幸也。”
他说的很深奥,申屠当然似懂非懂,只得不无忧虑的问道:“我知道你向来是谋定而后动,可是你真的有把握全身而退?”
“有把握就不好玩啦,嘻嘻···”看到自己的回答让申屠的脸色更难看了,岳震收起笑容正色说:“可是我知道,金人绝不会逼我和他们拼命。因为那样的话,女真人不但要付出惨重的代价,还要去面对我老爸和岳家军不死不休的报复。”
申屠面色转缓,深以为然的点点头,他也相信,金人不希望发生这种状况。
“所以说嘛,即便是最坏的局面,我这条小命还是没什么危险地。”给老友吃过定心丸,岳震反而蹙起了眉头说:“我更担心的是,咱们千辛万苦创下的大好局面,会因为这件事而前功尽弃。所以我觉得,你的担子比我更重些!”
“我!”猝不及防的申屠愣住了。
“除了你,我还能靠谁呢?我姐夫就算没有军职在身也难以掌控大局。你想想眼下的局势,咱们与闽浙商帮、淮帮、韩少帅的合作肯定已经全面停止,我甚至不敢想烽火堂那边已经乱成什么样子。这个时候,要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岂不是大大的不妙?”
申屠希侃也不是目光短浅之辈,只是岳震的安危如盘桓在眼前的巨石,一时没办法想那么深远而已。
短暂的低头沉默后,他抬起头来道:“好!我答应你。但是震少你也一定要答应我,给我一个保证,保证不会···”
“呵呵···”岳震愁颜尽展,轻笑着打断他说:“你放心,我不会干傻事的。江南由你掌控大局,我再没有后顾之忧,哼哼!女真人不是把你们商队财物掠夺一空吗?我一定会让他们加倍奉还,不把大金国搅个天翻地覆,我怎么肯善罢甘休!”
强大的自信与霸气扑面而来,申屠暗自凛然。不安的情绪随之稳定下来,他心中不免又有些窃窃。金人来招惹震少,实属不智呐!
“行了,看到你们安然无恙,我就放心了。我这就去和完颜雍摊派,你们趁这点时间收拾行装,我一定会让你们在明早踏上归途。对了···”转身要走的岳震停在了门口,手搭门帘低声道:“替我向蒋大舵头和淮帮的兄弟们说声,对不起。”
申屠怔怔看着摇晃的棉帘,却无法再看到那个年轻挺拔的背影。刚刚安静下来的心空落落的,又似一团乱麻,纠结缠绕起来。
出了小帐篷,骤然下降的气温让岳震身体一紧,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莫名的轻松。他忍不住深深的吸口气。呼···就要结束了!前行中的他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是结束,还是开始呢?天知道!
摇摇头,他迈开大步。
穿过两排营帐,岳震发觉糗大了,竟然迷路啦。眼前尽是军中的制式帐篷,大小、颜色几乎都是一摸一样。正值晚饭时分,只能看到每个帐篷里都是人影绰绰,而他最讨厌的那种腥膻味道,更是浓烈的迷漫在空气里。
反正不怕完颜雍不来找自己,岳震索性信步向外围走去,走到土墙边。看到土墙的顶端还算平整,他就纵身而上,望着灰蒙蒙半明半暗的夜空。
冷月如霜,絮云排空。阴云沉沉挤压着远方的山脉,让人觉得很压抑。云层的缝隙里散落几缕清冷的月光,照在荒原稀疏低矮的林木上。寒风拂过,孤枝轻摇,夜光斑驳,断断续续野兽的低噑随风而至,好一幅凄迷荒凉的夜景。
身后风声响起,岳震感觉有人跃上了土墙,他猜想是完颜雍,没有回头理他。
“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岳公子该不会还在犹豫去留吧?”
声音很纤细,又有些似曾相识。岳震强忍着惊疑依然没有转身,只是沉声答道:“我为鱼肉,君为刀斧,是去是留还能由得我吗?”
“咯咯···”身后之人一声轻笑。“狡猾的汉人!怪不得我家雍三哥说,岳公子示弱之时,就是他要伺机反扑征兆。就算傻子也能看的出来,眼下公子一身斗志昂扬,却还要装得这般可怜兮兮。咯咯···”
身后之人款步走近,岳震轻嗅鼻息,淡淡的清香若有若无,灵光闪动间他已经隐约猜到来着何人。刚刚是故作高深莫测,如今身后之人的身份昭然若揭,他却真的失去了回头一看的勇气。虽然明知这一刻早晚躲不过,可是在他内心深处,依旧强烈的挣扎抗拒着遇到眼前的场景。
明显感到岳震的气势骤变,来人也止住了脚步,随着一声几乎听不到的低叹,便再没有声息。
“是郡主吧,你还是出现了。”岳震硬着头皮转过身,打量着不速之客。可气天公也不配合,一片阴云挡住了月光。来人的面目变得模糊不清,可是她藏在披风里高挑的身姿却骗不了岳震。
“是你?”
一声惊呼后,他揉着冰凉的鼻子苦笑道:“呵呵,我还真笨呢,完颜雍派佟师傅领你进来,根本就是欲盖弥彰嘛。能让金枝玉叶的大金国郡主梳头,我这个俘虏真算是前无来者,后无古人啦。”
岳震很明显的讥讽之意,并没有引起郡主情绪的波动。昏暗中她莞尔一乐,抬手把手里的小包裹抛给了岳震。
“雍三哥见公子一整天都未进食,就让灵儿来给公子送些吃的。”
抓住沉甸甸的包裹,里面还有液体晃动的声音。岳震也不客气,当下便盘膝而坐,摊开来拎起里面的那个大皮囊。拔开木塞,清冽甘甜的醇酒顺着喉咙而下,他恶狠狠地猛灌了一大口,这才拿起一片肉干。
“怎么?你们雍禅子与我喝酒的勇气都没有了吗?”扪心自问,岳震自己都觉得这句话很恶毒了。
“唉·”仍是一声轻叹,郡主竟然缓步而来,学着岳震的样子,盘膝在对面坐下。“事到临头,三哥他亦是天人交战倍感煎熬。我来陪你喝。”心头一颤,递到嘴边的肉干停在那,岳震愣愣的看着郡主从自己手里拿走酒囊。
心绪烦杂的岳震木然将肉干塞进嘴里,毫无意识的咀嚼着。完颜雍倍感煎熬,自己何尝好受呢?是该怪这个纷乱的年代?还怪这个年代里人们偏执的念头?
一阵茫然的无力,涌上岳震的心头。(未完待续)